一年之後 (6000+)

老淚縱橫的兩個老人,幾乎是屏氣凝神一般望著裹在包被裏的小米修,她此時睡醒了,大睜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望著麵前兩個老人,忽然間,就咧開嘴,甜甜笑了洽。

那樣天真稚嫩的笑容,彎成月牙形的眼睛和翹起的小嘴,在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肌膚上,越發可愛的讓人心碎。

米修咿呀了一聲,帶著幾個小肉坑的小手伸出來,懸空抓了幾下,仿佛想要去握孟太太的手一般。

孟太太早已淚如雨下,手指頭哆嗦著伸出去,米修胖胖的手指一下就握住了她的,她那麽小,可力氣卻很大,捉住了就不肯放開,開心的咧著小嘴一直笑。

“我們的孫女對我笑呢,老頭子你看看,她笑的多可愛……”

孟太太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此時卻被這一個笑容治愈,她激動不已,對著一邊的孟先生不停念叨,又是哭又是笑鈐。

小小的米修,在她的懷抱中輕輕的,卻抱起來軟綿綿的像是棉花糖一樣舒服,孟太太幾乎不舍得放下來,和孟父兩人目不轉睛的望著米修,不肯錯過她的任何一個小動作和表情。

“米修又笑了……”

“哎呀你看看她,還這麽小,眼睛就這麽眼神,她知道我在看她呢……”

“這鼻子,下巴,和行止一模一樣……”

兩位老人絮絮叨叨的說著,那疼愛在眼底清晰可見,蕭然和小九比肩站著,卻是模糊了雙眼。

大海無邊無際,仿佛怎麽都看不到盡頭,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

比絕望的結果更讓人難受的是未知的不安和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這每一分每一秒的,她也不知道她有多久沒能閉上眼好好睡一會兒,無數次的在深夜裏祈求上帝,祈求主,把他送回她和米修的身邊,每一次期盼著早晨睜開眼就有好的消息傳來。

可到底,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然然,你還沒出月子,這樣吹冷風,會落下病根的,咱們先回去吧。”

小九不忍她再如往日那樣,一站就是整整一天,連聲的勸著。

蕭然不想走,要是她這邊剛回去了,那邊孟行止就找到了呢?

她想讓他回來時,第一眼就看到她和孩子。

孟太太聽到小九的話,卻是立時接口說道:“小九說的對,女人坐月子是大事……是我疏忽了,怎麽就把這些給疏忽了?然然啊,跟著伯母先回家去,米修也不能在外麵待的時間太久,你更要好好休養……”

孟太太走過去握住蕭然冰涼的手,一臉的痛惜:“看看這手涼的,要真是落下了病根可怎麽辦?趕緊回去,咱們回家去……”

蕭然還想回孟行止的公寓,可孟太太怎麽都不依:“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外麵,我怎麽能放下心來?你帶著米修回去,就住家裏,我和老頭子看著你和孫女,心裏也高興!”

“是啊然然,回家吧,你一個女孩子住在外麵,我們都不放心。”

孟先生也開了口,從前他也不讚成兒子和蕭然,可如今,兒子生死不明,他才算是看明白這一切,人活著不知道會遇上什麽事,該開心一天是一天才對。

“然然,回家去吧,伯父伯母心裏難受,你和米修陪著,他們也能開心一點。”

小九也勸,蕭然再堅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更何況還有米修,孟行止如今下落不知,米修無疑是兩位老人最大的精神寄托,不管怎樣,她也不能再傷他們的心。

蕭然點頭,淚盈於睫:“嗯……我跟你們回家去。”

孟太太輕輕把她摟在懷中:“好孩子,好孩子……我和他爸爸,都謝謝你,謝謝你生了米修……總算是給他,給他留了一滴骨血……”

蕭然再忍不住,一下哭出聲來:“……他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我還要再和他生個孩子給米修做伴兒呢……”

小九不忍再看,轉身走開了幾步,卻見海岸邊有人匆匆向著他們跑來,手裏還舉著什麽東西。

小九一怔,緊接著卻是腦間一緊,已經大叫出聲來:“有消息了,有消息了,然然……”

蕭然和孟先生孟太太俱是一驚,旋即都向著那跑來的人看去,蕭然已是踉蹌著迎過去,孟先生也扶了抱著米修的孟太太跟過去。

那人跑的氣喘,斷續說道:“……這是剛才打撈上來的,許是被海浪衝到了淺水區……您看看,這是孟先生的東西嗎?”

蕭然一下撲過去,從那人手中搶過那個被水泡的幾乎不成樣子的錢夾,她臉色煞白,呼吸急促,手指哆嗦著去打開那錢夾,那樣簡單的動作,卻是重複了三次方才成功。

孟太太緊緊的抱著米修,連大氣都不敢出,孟先生也定定的看著蕭然的手。

蕭然看到他的身份證,看到上麵寫著他的名字,看到他的臉。

她整個人一顫,眼前一片一片的黑暗閃爍,幾乎栽倒在地。

小九趕忙扶住她,蕭然捂著心口劇烈的喘著,眼淚不停的往下掉,孟太太已經哭出聲來,那哭聲仿佛帶著撕碎人心的力量,讓人不忍卒聽。

這不是個好消息,至少隱隱的說明,他大約已經不在了。

蕭然回去就病倒了,一直發著高燒昏迷不醒,孟太太幾乎是衣不解帶的守著她。

足足一周,蕭然反複發作的高燒才退下去,她睜開眼,搖搖晃晃下床。

孟家一片雪白,他的大幅黑白遺照被白色的花海淹沒。

照片上的他,一如她記憶裏一樣英俊無雙,他的眼眸裏含著溫柔,那是隻對她才會流露的溫柔,他的唇角有微微上揚的弧度,那是隻有看到她才會露出的笑。

蕭然沒有眼淚,她也哭不出來了,原來痛到最深處,是連眼淚都沒有的。

她一步一步的走到他的跟前,精致的棺木裏隻裝著他生前穿過的衣裳,他死了,連最後一眼都沒讓她看到。

蕭然的手觸到冰涼的棺木,她依舊沒有哭,她把自己的臉輕輕貼上去,“孟行止……”

她呢喃著喚他的名字,可他再也不會應聲,哪怕她把眼淚流幹,聲音喊啞,他也不會如從前那樣擁抱住她,無奈搖頭: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如果沒有米修,我想我一定跟你走了,爸爸走了,你也走了,這世上我留戀舍不得的人隻有我們的女兒……”

“孟行止,你說好了愛我一輩子,可我才21歲,你讓我餘下的幾十年怎麽過?”

“孟行止……我還是相信你沒有死,你舍不得我,你那麽愛我,你怎麽舍得死?”

“孟行止……就當我在做夢,等到我的夢醒了,你就回來,好不好?”

她伏在他的棺木上,說著隻有他能聽到的悄悄話兒。

“孟行止,你走的慢一點,等著我,不然我到時候找不到你了……”

“孟行止,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盼著能嫁給你,你能把我娶進門,你不知道,我多盼著結婚做新娘,可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穿婚紗的機會了……”

蕭然恍恍惚惚的站起身,她抬頭看著照片裏的他,他含笑溫柔的望著她,仿佛在輕輕對她說:“然然不哭,然然不要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她沒有哭,她把眼淚咽到肚子裏去。

孟行止,你看到米修了嗎?她是不是很可愛?等到她長大了,會說話兒了,我會帶著她來看你,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她……

白衣黑裙的蕭然,隻在鬢邊別了一朵白色雛菊。

細雨如絲,她安靜的站在他的墓前。

葬禮結束,賓客親朋一一離開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心髒位置,她聽到她的心跳聲。

孟行止,你說我是你的心跳,可你不知道,你,也早已是我的心跳了。

被你愛過之後,被你捧在手心裏疼愛之後,我該怎麽麵對這個沒有你的世界?

我不知道,可或許,在以後無數個夜晚裏,陪伴我的,也隻有睡夢中悄然流下的眼淚了。

時光如梭,冬雪飛過,春花綻放,夏日炎炎,秋季碩果,轉眼,竟是一年時光飛逝而過。

米修一周歲了,她長的越來越漂亮可愛,漸漸要學會走路了,可卻仍是不會說話,隻是偶爾,發出一點稚嫩的聲音。

她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也聽不到蕭然叫她,孟先生孟太太為她的這一點缺陷操碎了心,不知請了多少的專家醫生,就連老太爺都親自介紹了幾個不世出的老中醫過來,可卻仍是沒有任何結果。

但這一切,卻都不妨礙米修長成了一個漂亮討喜惹人喜愛的小姑娘了……

秋天快要結束了,他離開也有一年了,蕭然沒有一天不在想他,那想念已經是刻在骨髓裏的,怎麽都無法磨滅。

“你又坐著發呆了,這大海有那麽好看麽?”

皮膚微黑,卻笑容甜美的少女阿漁快步的跑過來,對那坐在礁石上的黝黑而又結實的男人大聲喊道。

“阿撿……”

阿漁撲過去,像以往那樣從後麵抱住他的肩背。

被喚作阿撿的男人微微皺了皺眉,一如既往的把她推開:“你不要這樣叫我,這不是我的名字。”

他說著,有些艱難的走下礁石,這時才能看清,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眉目俊逸的男子漢,若非曬的太黑了一點,是更要英俊一些的,隻是,讓人覺得可惜的卻是,他走路有些吃力——他的左腿,因為一場意外廢掉了,再也無法複原。

阿漁嘟嘟嘴,卻仍是歡快的跳著跟過去,夕陽下的阿撿,仿佛被鍍了一層金邊,他的側臉,英俊的讓無數寨子裏的小姐妹著迷,阿漁心裏歡喜的想,可阿撿是她的,是她把他從海裏撈上來,是她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才讓他恢複了健康,誰也別想和她搶!

“可你是我撿回來的啊,所以你才叫阿撿啊!”

阿漁在他身邊跳來跳去:“想不到就不要想了嘛,留在我們寨子裏多好?我們這裏有山有海,漂亮的不得了,住一輩子都不夠呢……”

阿撿卻繃緊了唇不說話,阿漁念了一路,他卻直到快進寨子的時候才說了一句:“阿爹出海打魚回來了,我去幫忙。”

阿漁看著他快步的走開,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她穿了新裙子呢!忍不住的有些喪氣。

希望阿撿他,永遠都不要想起來的好,這樣,他大概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了吧……

阿撿走到漁船邊去幫忙拉網,阿爹抽著煙眯著眼笑眯眯看他:“阿漁又纏著你了?”

阿撿隻是一笑。

“那丫頭不懂事……可我瞧著她對你是真心的……”

“阿爹。”阿撿抬起頭來,眸光幽深卻又堅定:“您知道的,我……是會離開這裏的。”

“阿漁也會願意跟著你去任何地方的。”

阿撿卻搖頭,他的眸光漸漸有些迷茫,卻又透著隱約的憧憬:“……我這幾個月,總是重複的做一個夢,我夢到我有妻子,有孩子……阿爹,我想找回我自己,我想把我失去的,都找回來……”

阿爹歎了一口氣,從阿漁把他救回來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留不住的。

可阿漁,卻總是癡心妄想,真是個傻丫頭。

“也罷,我早知道我們這個寨子留不住你。”阿爹歎息一聲,掐滅了煙:“上次陳醫生說,你是撞到了珊瑚礁才會導致失去了記憶,並非完全沒有痊愈的可能,阿撿啊,你會如願以償的!”

“阿爹,您不會怪我……”

“怎麽會!”阿爹爽朗的一笑:“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一棵樹一樣,都有他該待著的地方,我早看出來,你不是一般人,所以,你也不該留在咱們這個小寨子裏,外麵天高海闊的,才是你的世界呢!”

阿撿一陣鼻酸:“……我如今,不過是個殘廢罷了,說起來,我的那些夢,大約也隻是癡心妄想了。”

“瞎說什麽呢?你不過是走路有點費勁,又不是不能動彈了,年輕人可不能這樣垂頭喪氣的!好了,幫阿爹把網拉回來吧!”

阿撿點頭,默默的去幹活。

阿漁悄悄湊到阿爹跟前,微黑的臉容上有點羞赧:“……阿爹啊,您說了什麽了?”

阿爹卻肅了臉容:“阿漁,你不要再存著那些心思了,我都問過了,阿撿他,不會娶你的!”

阿漁一下子紅了眼圈:“我不!他是我的人,他是我救回來的!”

“怎麽?你救了人家就要人家賠上一輩子?”

阿漁眼淚掉下來:“阿爹您偏心!”

“阿爹不是偏心,阿爹是心疼你,他心裏沒你,就是逼著他娶了你,你也不快活……”

“可我隻要阿撿……”阿漁捂著臉,哭著跑開了,阿爹看著女兒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

秋天一過,就不太忙了,阿撿拿著自己攢下來的錢,去了臨近的市裏一趟。

阿漁一直等了三天阿撿才回來,他的表情看不出來喜怒,可阿漁心裏卻有些竊喜,阿撿一定是去醫院了,一定沒有好消息傳來,他想不起過去,就走不了了……

“阿撿……”

阿漁歡喜的迎上去,阿撿卻望著她,第一次在她對麵站定,“阿漁,我,明天就要走了。”

“阿撿……你說什麽?”

阿漁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上前一步,緊緊掐住了阿撿的手臂,可這一次,阿撿卻沒有避開他:“我去了市裏一趟,有一個中醫,他說可以治好我,阿漁,我在這裏逗留的太久,是時候要走了……”

“不!我不讓你走,你是我撿回來的,你是我的人!”

阿漁大哭起來,阿撿卻輕輕把她推開:“阿漁……對不起。”

阿撿在老中醫的診所附近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住下來,每天按時過去針灸腦部。

第五日他過去的時候,診所裏的年輕護士看到他時不由得一樂:“要不是你滿身的魚腥味兒,我真要以為報上登的這則尋人啟事上的大老板就是你呢!”

阿撿一怔,伸手去拿報紙,他看到一整幅的尋人啟事,上麵是一個男人的照片——真的和他很像。

孟行止,我和米修等你回來。

那一行字下麵,是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兒微笑的照片,阿撿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著那年輕女人的臉,忽然覺得心口莫名的刺痛起來。

“喂,喂,你怎麽了?你的臉色很難看……張叔,張叔,你快來啊,他怎麽了?”

阿撿被人扶著躺下來,他的臉色發青,嘴唇都白了,他喘不過氣來,漸漸憋的一張臉都通紅,可手裏,卻仍是死死的捏著那一張報紙。

報上的女人對著他微笑,那微笑,忽然之間和他夢裏模糊的影子,重疊了起來……

阿撿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你知不知道你心髒病突然發作,差點就死啦!”

小護士拍著胸口嚷嚷,阿撿卻掙紮著坐起來去找報紙。

小護士把報紙遞給他:“……這個女人每個月的這一天都要在報上登一則尋人啟事,一模一樣的照片和字,真是有錢啊!”

阿撿默默的把上麵的聯係電話記了下來,然後把報紙丟到一邊去,他對那小護士笑了一下:“那個孟行止,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所以才會這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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