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秀說,青雨就像摔在一個滿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掙紮越往下滑,下頭是大泥潭。明知沒有好結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隻是李會長,後來還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國通,能說一口流利漢語,是“新民會首都指導部”的部長,一個表麵溫文爾雅實則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務。

青雨第一次見到山口是在李會長家的堂會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裏的鐵鏡公主。李會長傳來話,叫青雨演完了別卸裝,過來見山口先生。

濃妝豔抹的青雨,穿著花盆底繡鞋,甩著手帕來到山口麵前,給山口道了個萬福。山口脫口稱讚,好一個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態百生。

這一笑讓日本人心動了。

李會長自然將一切看在眼裏,很快將卸了裝的青雨領到後麵,跟山口見麵。山口圍著青雨轉著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尷尬。山口說青雨是他來中國見到的第一美,他怎麽看怎麽覺得青雨就是個女人,就問青雨是不是像太監一樣被閹了。

青雨說,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許做閹人。

山口說,你們那個旗人皇上在東北,難道和閹人還有什麽差別嗎?

青雨不再說話。

李會長說他可以擔保,青雨不是閹人,絕對不是。山口卻堅持要看看,他說他不相信一個男人,會把女人演得那樣惟妙惟肖。李會長立刻叫青雨脫了褲子讓山口先生檢驗,說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們中國的玩意兒。青雨自然是不願意,李會長不高興了,對青雨低聲說,當著我的麵你能脫,當著日本人的麵怎麽就脫不下來啦?其實都一樣,他那東西跟咱們差不了哪兒去!都是爺們兒,沒什麽害羞的!

山口說青雨害羞,害羞說明他更是個女人……

李會長不斷催促,青雨不動。

山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李會長有些下不來台了,對青雨說,你就當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說,下澡堂子大家都脫。

李會長對山口說,他讓咱們大夥都脫。

山口開始還笑,後來突然收斂了笑容,惡狠狠地說青雨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國開涮!李會長看日本人變了臉,趕緊支使旁邊的用人,幫鈕老板脫了!

用人上來解青雨的褲子,青雨臉色蒼白,無力反抗,任著人將褲子褪下來。

山口坐在太師椅上欣賞著青雨的尷尬與難堪,由衷地說,在中國,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沒有回家,他圍著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裏想的是曾經在紫禁城圈裏住過的清朝皇上們,知不知道他們的子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被外國人當眾扒了褲子……

大秀在燈底下等了一宿,那塊補花單子,做幾針就紮了手,做幾針就紮了手。

日子越過越艱難,不是七舅爺一家難,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難。中國的抗日戰爭到了最艱苦的階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艱苦的階段。日本人開始了強化治安運動,無端地抓人、打人,警車呼嘯過市,鬧得人心惶惶。更可怕的是沒有糧食,全城百姓吃配給的混合麵。所謂的混合麵是高粱、豆餅、黑豆、紅薯幹的混合物,難以下咽。就這,還得半夜排隊去買。母親說,我們家北牆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按居住片供應混合麵,警察在每個人的衣服上寫上粉筆號碼,按人頭一個個來。每天買混合麵的隊伍隊尾在胡同東口拐彎,隊頭在胡同西口。不少人買不到,常常是空手而歸。買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合麵吃進去拉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難事。侯寶林先生曾編過一段相聲,說混合麵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頭油,拉出根劈柴棍兒,原來混合麵裏有鋸末……

七舅爺老了,身體狀況遠不如以前,目光呆滯,動作遲緩,頭腦一時清楚一時糊塗,常常是麵對著熟人叫不出名字來,甚至將大秀誤認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爺到我們家來是1940年的年底,是我的三哥將他領回來的。我母親回憶,那是七舅爺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們家出現。三哥在海澱教書,每禮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門門洞碰上了七舅爺,七舅爺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劈劈啪啪的嘴巴一個接一個,在城門洞裏抽出了很響的回聲。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沒人敢問,沒人敢攔,也沒人敢看,大家低著頭匆匆走自己的路。這是非常時期,日本人慌了、惱了、瘋了……

這一年的11月29號北平出了一件轟動全市乃至中外的大事,日本天皇都震驚了……這天上午,兩個日本軍官騎著高頭大馬走到東四十條西邊的鑼鼓巷附近,有一名騎自行車穿黑衣裳的中國人朝他們連開了7槍,兩個日本人一個斃命,一個重傷。黑衣人隱入胡同之中,再無蹤影。被刺的日本人,一個叫高月保,一個叫乘兼悅郎,是日本天皇通過日本議會,派到中國來慰問日本軍隊的特使。兩人官銜都不低,都是日本貴族院的貴族,又都是貴族“愛馬社”俱樂部的成員,都酷愛馬術。到北平後兩人住在十條西邊的和敬公主府,每天要騎乘遛馬,偽警察局安排兩個警察騎自行車在後麵警戒著。見天早晨,他們騎著馬出公主府門,往東走到十條路口,再向南走到東四牌樓,然後往西到達北海南門,穿過北海由北門而出,往東過地安門,返回住地。

十條路口是日軍華北駐屯軍總部所在地,東四牌樓路西是日本在華北的茂川特工總部,隆福寺和皇城根各有一個偽警察的巡警閣子,北海的團城還有一個中隊的日本憲兵……就這,兩個日本特使還是死、傷在了戒備森嚴的日偽軍警眼皮底下,倒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倒在了眾目睽睽的中國人的視線中。

刺殺日本特使的事件難以封鎖,很快在北平市民中私下裏傳遞開來,人們既緊張又興奮,感到大大地出了口氣。

我們家看門老張最先得到這個消息,回來後繪聲繪色地講給全家人聽,大家都吃驚不小。父親聽後感慨地說,古來燕趙多死士,民心不可辱啊!父親囑咐老張關緊大門,這些日子誰也別出門。

事發後,北平日偽當局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立即全城戒嚴,城門關閉。當局將嫌疑範圍劃了一個大大的圈,特別將東四十條附近作為重點,這樣我們家、七舅爺家,以及王國甫家就全部包括其中了。憲兵、警察出動,挨家搜查,鬧得人心惶惶。常常是半夜全家站隊,一家人包括用人,統統站在當院,憲兵對著良民證的照片挨個認證。有時照片稍稍走樣,當事人便要被逮捕,逮的人一批又一批,都被關在“外寄犯人”看守所裏。

看守所俗稱“炮局監獄”,在我們家的東邊,幾步路程。可想而知,當年那一輛輛警車,那一陣陣哀號,從我家門口過的時候全家人的心境是怎樣一種情景。據說,過了一個多禮拜,城門才打開,進出城要領“出入證”,要在城門口接受日本崗哨嚴格的驗定才能放行。

那天大秀去交活兒,七舅爺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門,舉著鳥籠子先奔了東四牌樓,又往西過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他尋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從東城晃到了西城,一直走到了西直門門臉,自然不知道應該向日本兵鞠躬,照直往城門洞裏走。

日本兵說,你的,過來!

七舅爺說,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頭讓七舅爺過去。七舅爺說,正好,勞您大駕,您告訴我上六條怎麽走,我轉迷瞪了,找不著家了……

日本兵說,你的,什麽的幹活?

七舅爺說,我不幹活,我回家。

日本兵要驗看七舅爺的“出入證”,七舅爺沒有。日本兵惱了,把槍一橫說,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爺說,不是良民,那您說我是什麽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連城圈都很少出過,最遠就上過一趟門頭溝延生觀,咱們犯法的不做,犯惡的不吃……

隻這會兒,城門口等了好幾個要出城的。大夥兒規規矩矩地排著,誰都不敢說話。後頭一個拉車的小聲說,老爺子,您趕緊鞠躬,掏“出入證”呀!七舅爺說,鞠躬,我沒行過那禮,我給他請安得了,請雙安。

沒等七舅爺的安請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掄過來了。連著幾巴掌,將七舅爺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藍靛頦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籠子裏撲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嘩啦踩扁了。七舅爺躺在地上,滿麵是血,籠子裏的小鳥同樣是血跡斑斑,腸子肚子都被踩出來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爺,七舅爺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鳥身上,將爛籠子和死鳥摟在懷裏,任著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著那情景,想象著一個無助又無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慘光景;一個愛小鳥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沒招誰沒惹誰,無端地引來一頓暴打,這是怎麽了!

五十年後,我在日本當研究員,研究的恰恰是日軍侵略華北,北支方麵軍華北作戰序列一段曆史。我心裏有個解不開的結,在那些蒙滿塵埃的曆史資料背後,常常幻現出我滿臉是血的七舅爺影像,倒在地上,躲閃著皮鞋,罩護著懷裏的鳥兒……中國又何止一個七舅爺……

我們家老三正巧進城,見到七舅爺挨打,趕緊過來護住,對日本兵說七舅爺是良民,腦袋有毛病了,請日本人原諒。日本兵瞪眼睛,開始罵人,過來個翻譯官,朝鮮人,漢語說得也不怎麽樣。老三將翻譯官悄悄拉到一邊,將情況講了,又塞了錢給他,翻譯官才對日本人說,這位,老北京,老住戶,老糊塗,讓他走!

日本兵讓七舅爺開路!

七舅爺抱著破鳥籠子艱難站起來,他說沒那麽容易就開路,他要日本兵賠他藍靛頦。老三勸七舅爺,咱不要鳥了行不?七舅爺說不行,這鳥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鳥!老三說,他們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講賠東西。

七舅爺說,日本不興賠東西就興打人?他小小年紀就打老人?他日本國就興這個?他有爸爸沒有?他爸爸是怎麽教他的?他在他們日本國也動不動就敢打他的二大爺?

老三讓七舅爺甭說了,說了他們也聽不懂。七舅爺悲傷地說,聽不懂?他是人不是?我從小長這麽大,從來沒挨過打,現在竟挨了這個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問翻譯,這老頭子不開路,還在說什麽。翻譯說老頭說的是東亞共榮萬歲,日本皇軍萬歲。日本兵立正,給七舅爺敬禮,說喲西。

七舅爺呸地吐了一口說,喲你媽個腿!

老三雇了輛洋車,直接把七舅爺拉我們家來了。我母親一看見七舅爺的模樣,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母親說,當時的七舅爺滿身血汙,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來,丟了一隻鞋,就這還死死地抱著他的爛鳥籠子不肯撒手。見了我父親,七舅爺擱下鳥籠子就要請安,父親讓七舅爺甭來那些虛禮兒了,趕緊拿來衣裳讓七舅爺換。

換衣裳的時候母親看見瘦成幹柴棍一樣的七舅爺,腰背一片青紫,跟父親說怕是有內傷,一個瘦弱老人怎禁得住這樣的打。老三說,能撿回命來就算不錯了,西直門門臉,他沒少見被打死的,蓋著席片扔在城牆根,沒人敢去領屍。母親說七舅爺不該提著鳥籠子滿街遛,現在到處都在戒嚴、大搜捕,日本人看誰都不順眼,中國人的存在就是錯。七舅爺說大秀今天交補活去了,這些日子街麵很亂,他尋思出門去迎迎閨女,就走不回來了。父親問舅爺這兩年日子過得怎麽樣,七舅爺說,肚裏沒食兒,糧食都配給了,吃混合麵,那也叫糧食?攥都攥不到一塊兒,吃下去連屁都放不出來!

母親說,舅爺,我給您沏碗茶去。

七舅爺說,甭沏茶,不渴,你們這兒要是有熱粥伍的,給我一碗,我這兩條腿有點兒發飄。

父親扭過臉去,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對七舅爺說,您這是餓的,牧齋,今兒個說什麽我也得讓您喝上這碗熱粥!

母親用家裏僅有的一把糙米給七舅爺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爺接過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許久沒吃到過正經糧食了。到最後舍不得吃了,說要給大秀帶回去。父親說,都喝了吧,要讓日本人看見您吃這個,咱們都得蹲憲兵隊。

那天我們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諱談到一個人——鈕青雨。七舅爺也沒有說到他,許是忘了。

七舅爺是穿著父親的衣裳走的,父親讓老三陪著送回去。走的時候我們全家好像都有預感,走了的七舅爺再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