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領著我去看什麽《三擊掌》,而是三拐兩繞地來到了北新橋箍筲胡同王國甫王阿瑪家。王阿瑪是我們家孩子的叫法,外人叫他王三爺,父親叫他“FOX”。我問過父親王阿瑪為什麽是“FOX”,父親說“FOX”是“狐狸”,他們的同學都管王阿瑪叫“FOX”。王阿瑪善於變化,在球場上踢中鋒,狐狸似的狡猾,變化莫測的球技把對方整得眼花繚亂。
父親和王阿瑪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同學,兩個人都是拖著大清的長辮子出去留學的,用現在的話說應該是公派出國。兩個人進的都是文學部,王阿瑪學的是經濟理財學科,我父親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不在一個教室上課卻在一個寢室住宿。
我之所以能將王阿瑪叫王國甫的事情記得清楚,是因為“國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見王國甫就想起綠青果、紅海棠、黃蜜棗、白瓜條,那些鮮豔無比的蜜餞來。也的確,王阿瑪的家裏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個白玻璃瓶子裏,瓶子的形狀是個碩大的蘋果。這個玻璃蘋果是王阿瑪的兒子王利民從法國帶回來的,捷克出產,十分漂亮。
王阿瑪家的院子裏有西洋式的噴水池,也有中國式的金魚缸;屋裏有楠木太師椅,也有意大利皮沙發。給人的感覺是中西合璧,舒服無比,卻又不倫不類。
一到王家,父親就像送禮物一樣把我交給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輪椅上,驚喜地摟過我說,丫兒又長高了。
王太太南方人,長得很漂亮,六十了還是很精彩,抹著紅唇,描著眉毛,燙著頭發,戴著亮閃閃的耳墜子,比我的母親時尚。母親說王太太是遊曆過外洋的,外國話說得順溜,不打磕巴,非一般老娘們兒能比。我特別欣賞王太太那曳地的長裙和身上那條光影閃爍的披肩,那披肩跟玻璃蘋果一樣也是來自法國,是王利民送給他媽的禮物。
我就想,這個王利民很有眼光,他知道什麽好看什麽不好看,知道該給女人送什麽樣的東西。不像我的父親,下了一趟南洋,給我母親帶回一盒子呂宋煙,而我母親根本就不抽煙,結果還是照顧了他自己。
王太太的披肩柔軟細膩,有精美的繡花。我將披肩抓在手裏,愛撫地摩挲,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和妒忌。王太太說,丫丫要是喜歡將來我就把它送給丫丫。
我問將來是什麽時候,王太太說就是她死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問王太太什麽時候死,不過我知道,王太太膝下無兒無女,這條披肩她不給我也沒人可給,包括她的漂亮耳墜子和玻璃蘋果,將來肯定都是我的。
父親不讓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兒子王利民的話,王家避諱這個話題。
但是我希望,將來我也能有一個王利民一樣的兒子。
王太太隻能關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們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隻尖嘴大狗,擱現在的話叫蘇格蘭牧羊犬,簡稱“蘇牧”。依王太太的話說,瑞伯是她的老兒子,除了不會說話,什麽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見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興,使勁往王太太懷裏拱,還拿後腿踹我。背過王太太它就朝我齜牙,喉嚨裏嗚嚕嗚嚕的,非常不友好。我對這個長毛的“小兒子”自然也沒多少好感,把玻璃蘋果裏的吃食很誇張地往嘴裏填,饞得“小兒子”原地轉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時候,父親就跟王阿瑪聊他們在日本學校裏的事。他們說到因為輸球,宿舍的察長將他們全體扒光了趕到雨地挨澆的情景。看得出這個話題讓他們很興奮,兩個人仰著腦袋哈哈大笑。王阿瑪頭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親的胡子上著著實實地掛了一條鼻涕。可以想見,十幾個大小夥子光著眼子在雨地裏站成兩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實在是一種讓人記憶深刻的風景。這個懲罰絕對比訓斥到位,以至於都成了老頭子了,兩個人還在津津有味地絮叨,還在為此而歡樂。
後來父親給王阿瑪學說扒老七衣裳的事,曆數老七的不是。王阿瑪開始還咯咯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說話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著她的“小兒子”對父親說,四爺,您往後千萬別這麽著了,千萬別價,別價……
王太太想說什麽,終是把話咽了下去。
父親說我們家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沒有血性,硬是怎麽趕,也趕不出家門。
王阿瑪說,真趕出家門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