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走了,這一走再沒有回來。

《三擊掌》裏的王寶釧也是被扒了衣裳走出家門的,與父親誓不相見,到最後也還是見了的。那是當了西梁王的王後,榮華富貴了,把爹與娘接了去,在金鑾殿上一通顯擺,“金牌調來銀牌宣,王相府來了我王氏寶釧……”

可惜,王國甫卻沒有等來這份榮耀,他的兒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個叫百戶坑的地方。據說王利民是新四軍的教導員,新四軍大部隊在轉移過程中遭遇國民黨軍隊伏擊,一場惡戰,打了七天七夜,幾千人命喪黃泉……所謂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就是說的這件事。

百戶坑在安徽的什麽地方頗讓人掛念。我父親後來和王國甫翻遍了安徽地圖也沒找到百戶坑,一直到兩人去世,這個地方也沒有被他們査到,當然更沒有去過。

王國甫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經是三年以後了。那天是我的周歲生日,母親請王阿瑪夫婦過來吃打鹵麵,很認真地做了準備。我是我們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賤,屬於墊窩的那種。一個賤丫頭過生日之所以能驚動王國甫,是因為父親的別有用心。以父親的意思,王家老兩口跟前沒有孩子,想將我送給他們,以解膝前的寂寞。

父親的心思隻有母親知道,故此將我仔細地打扮了,特意脫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連腳褲,穿上了一雙紮著燕模虎(蝙蝠,老北京話)的紅鞋。在父親的要求下,我屁股後頭係著的棉屁簾也被解了下來。總之,父親要把我裝扮成一個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讓王家的人看著喜歡。

那天,王太太因為胸口不舒服,沒有過來。王國甫也來得晚,竟然是走著來的,一鞋的土,一臉的灰。大家都覺著一向講究的王國甫今天特別邋遢,胡子沒刮,衣裳沒換,手帕皺巴巴的髒成了一團,捏攥在手裏像是擦桌子布。

母親將我抱了過去,父親自然說了我不少好話。母親讓我給王阿瑪表演“蟲蟲,蟲蟲飛呀,拉屎一大堆呀”。王國甫坐在桌前卻有些失神。父親將茶杯擱在王國甫麵前,招呼他,國甫,國甫……

王國甫突然回過神來問,啊,你說什麽來著?

母親接上說,他在誇家裏這個七丫頭聰明喜興,您瞧,她在朝您樂,向您討好呢……

王國甫根本沒看一眼正向他討好的我,就是說根本沒把我這個賤貨放在眼裏。他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毫無來由地說,這些年,我救國,發展實業,想的是國強民富,到了兒,究竟是怎麽個結果呢?國也沒強,民也沒富,我自個兒倒鬧了個……

父親說,國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國甫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說,瞞誰也不能瞞你,看看這個吧,我還不知道怎麽跟他媽交代……

那是一張輾轉了三年的死亡通知書,王利民死在了百戶坑。

父親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說出。

王國甫說,還記得吧,那天他是打你這兒走的,走的時候讓我扒得精光……我現在一閉眼就看見他光著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說,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讓日本人打死,也算是為國捐軀;可他是讓中國人給打死的……自個兒打自個兒……我想哭,我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什麽事兒啊這是!讓我說什麽好!這孩子簽字據的時候,他簽了“利民”倆字,我不讓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實他心裏明白,這樣不完整的簽名壓根兒就不能算數!孩子是給我留著麵子呢……

母親勸王國甫別太難受了。王國甫說,你們日子再拮據,再不好,你們還有兒子、閨女!我呢,我什麽也沒有了!沒有了!火柴廠炸平了,織布廠的牌子被摘了,門口安了兩個圓台,上邊站著兩個戴著鋼盔的日本兵,變成了兵營……

王國甫沒吃打鹵麵,走了。

父親也沒有提出將我送給他的話,時機不合適。不知怎的,這話後來竟然再也沒被提起過。

那天,我們家的人很鄭重地將王國甫送出大門,目送著他向胡同口走去。瑟瑟秋風掀起他的夾袍,吹亂了他的白發……

老張無聲地哭了。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涇縣城郊一個叫水西山的地方,見到了當地政府為“皖南事變”犧牲的烈士修建的紀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佇立,想念著那個從沒有謀過麵的王利民。立了碑,他的魂靈應該得到了安慰,有了歸宿。我雖然沒有過繼給王家,後來卻給那兩個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當了孝子的角色。

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靈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點得到了溝通。

將犯錯的孩子趕出家門成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的避諱,我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幾十年中從沒有說過“滾”字。我的哥哥們也從未有過將兒子們脫光衣裳趕出家門的舉止。但是現在的孩子們發生了變異,我的孩子從上小學到高中,竟然離家出走七次。他走得理直氣壯,走得毫不負責任,有一回讓我不得不動用了公安局。

王利民,這些你能想到嗎?

被趕出家門的五哥哥,你能想到嗎?

老五端著柳葉麵出來的時候,赫鴻軒那隻碧綠的鐲子已經到了孫玉姘手上。老五是何等精靈剔透的人,他知道,一場姻緣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了結,斷雲殘雨,都化作千裏路邊情。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