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槍斃人的公告都很關心,偏偏的那階段就沒開過一回公審大會,好像世界上的“反革命”都被消滅完了。河灘的太陽白花花地照耀著,我在農場住的小土房緊靠渭河河堤,河水從我的屋後自西向東流過。此時渭河的水麵已相當寬闊,夾雜了大量泥沙,凝重沉緩,無聲無息,仿佛馱載著多麽沉重的負擔,懷揣著多麽苦悶的心情,靜靜地流著,流著。
我們的日子過得有些沉悶。麥子收過了,玉米種上了,灼熱的太陽曬得我們躲在簡陋的宿舍裏不敢出屋。
陽光下河灘的一大景觀就是刮風,刮旋風。旋風毫無來由,不知什麽時候就組合起來,突然地直立於天地之間,粗壯巨大,浩浩****地遊弋在廣袤的灘地上。大旋風會將草屑樹枝塑料布羊毛氈一切扯得動的物件旋上天空,轟轟烈烈,十分壯觀。我在北京從沒見過這麽大、這麽壯觀的旋風。聽說,旋風是和鬼攪在一起的。我想,這樣的大旋風一個小鬼肯定是駕馭不住的,一定有許多許多的鬼共同攪動才行。
古書上記載,這裏曾是千古不歇的古戰場。漢獻帝建安十六年,曹操跟馬超在這兒打過一場大仗,《三國誌·魏誌》上說當時是“萬人殺來,矢如雨下”;後來又有李自成在此毀滅性地突圍,也是屍骨遍地;至於曆來小仗更是不計其數。“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此古戰場也,嚐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這段很文學的語言是到這裏講法家的教授讀給我們聽的,我把這些文字記在筆記上,跟那些“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記在同一頁上。我喜歡這些文字。
一度,我們曾瘋狂而無聊地追逐旋風。旋風起了,我們嗷嗷叫著,像幾隻發了瘋的狗,衝進那巨大的風柱,隨著它旋轉奔跑,體味著“身不由己”的快感。旋風大都是短暫的,突然的消逝如同它突然的旋起。旋風沒了,我們幾個帶著一身灰土,一臉油汗,暴曬在河灘上。大家茫然四顧,為這神經病式的遊戲而莫名其妙。每個人在旋風中都有收獲,趙癟說他有在公園坐轉椅的感覺,柳陽和說他有一陣兒輕盈得要騰飛,我說在與旋風相交的刹那,我聽到了兵器的撞擊和沉重的喘息聲。李紅兵的感覺最直接,他說他看到了那些被槍斃的人……
很快到了立秋,立了秋的河灘並沒有涼爽多少。沒有雨,灘地的細沙都成了粉塵,人走上去噗噗的,將整個腳都埋了進去。場裏怕我們閑著生事,每人給了把鐵鍬,讓到河堤上去檢査鼠洞,以防發水時潰堤。誰都知道,這方圓數十裏一馬平川,幾乎沒有住戶,真就是河堤決了口子也無甚關礙。這兒本來就是黃河庫區,城裏工廠也不會指著“五七道路”走出來的這點兒糧食蒸饅頭。
早晨剛上堤,孫銀正就招呼大家到他屋去吃涼皮。說是今年新打下的麥子,筋道有咬頭。正好大家對老鼠洞也沒興趣,便一窩蜂地遊過河去,抄近路直奔紹義村了。
路上,柳陽和對我說這頓飯怕不會白吃。我說準是“那活兒”有信兒了。果然,孫銀正告訴我們,明天中午“有情況”,上邊已經通知他爹找人了。他讓我們幾個作好準備。我們問準備什麽,孫銀正說家夥他爹都給備好了,我們到時候跟著他一塊兒去就是了。我說我可不可以不去,我是女的。孫銀正說別人不去可以,我必須去,因為我在農場還兼著衛生員角色。我說,什麽衛生員呀,抹點紅藥水罷了。
孫銀正說,那也屬於醫務人員,這樣重要的事情沒有醫學方麵的人在場怎麽行?
約好了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在河堤後頭集合,人員就是我、柳陽和、趙癟和李紅兵幾個人。孫銀正說,去人多了沒用,目標太大,又不是去打狼。
在孫家,沒看見彭豫堂。孫銀正說神醫到鄰村給人醫病去了,鄰村某人眉下長一巨瘤,眼前總是有美女走動,不能遏製。我說,這回切開瘤子,說不定能掏出一美女來,比那黃鳥實惠,真是一舉兩得的事呢!
這天,我們又看到了孫金正犯病。本來孫金正坐在灶前幫他娘燒火蒸麵皮,跟大家也是有說有笑的。不知怎的,突然把柴火一扔,怪叫一聲佝僂在灶前,把腦袋使勁往灶火裏鑽。霎時一腦袋頭發就燎著了,緊接著,衣裳也冒了火。我們都有些慌,揪著孫金正的腿往外拽。孫銀正的娘放下手裏的麵盆,不慌不忙地從旁邊水缸裏舀了一瓢水,澆在了孫金正身上,孫金正身上的火熄了,隻是還在冒煙。我們七手八腳地上去撲打,孫金正躺在灶前死了般的一動不動。孫金正的娘掀開鍋蓋,將蒸好的麵皮揭了,摞在笸籮上,抹了清油,又有條不紊地張羅起了下一張。孫銀正坐在台階上搗蒜,將個蒜臼敲得叮當響,好像灶屋裏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
孫金正頂著個焦糊的腦袋,帶著一臉燎泡,怔怔地靠牆坐著。我蹲在對麵問他疼不疼,他回過神,搖搖頭,衝我一笑。倘若孫金正說疼,我或許還好受些;隻他這一笑,竟讓我心裏酸酸的,咧了半天嘴,說不出一句話。想的是明天中午就是下刀子,這忙也是得幫的。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我們的任務依舊是檢查鼠洞。早早的,我們就來到了河堤,我們來的時候太陽還沒升起來,東邊河水盡頭一片通紅,野鴨們還紮在蘆葦裏睡覺。青工排排長對我們幾個的積極出工視為“評法批儒”覺悟提高的具體表現。讓我們再接再厲,幹出好成績來,爭取連隊表揚。到時他給我們放三天假,領我們回西安城吃羊肉泡饃、吃葫蘆頭、吃粉湯羊血,一天換一樣,絕不重複。
我們在河堤上等待著孫銀正出現,這小子昨天回紹義村就沒冋來。堤外的河灘就是刑場,九點多的時候我們望見幾個穿白製服的人坐著車過來了。白製服們下車散開,各按地形間隔十幾米地站了,一律地臉朝外。一會兒,又來了兩三個農民,麵無表情遠遠地蹲著,是雇來的“裝車”人。趙癟開始抱怨孫銀正,說那邊已經各就各位了,他這個指揮還不出場,難道還真要我們幾個替孫家去衝鋒陷陣不成?柳陽和說不急,那邊城裏開完公審會,再到這兒怎的也快過午了。殺人得等午時三刻,都是有時辰的,不能想什麽時候殺就什麽時候殺。李紅兵說講究“午時三刻”,那是封建社會,新社會講的是隨到隨殺,幹脆利落。
又等了半天,還不見孫銀正出現,西邊的土路上,有塵土飛揚,想必是大隊人馬過來了。李紅兵問我,要是孫銀正真不來,我們怎麽辦。我說,撤!這還有什麽考慮的。
趙癟說,咱們可是吃了孫家不少涼皮了……
柳陽和說,孫家老太太對咱們是真心實意的。
趙癟說,要不那邊完事咱們先過去看看,見機行事。
我問怎麽叫見機行事,趙癟從褲腰裏摸出一個白尿素袋,朝我晃了晃。我說,你以為是裝西瓜嗎?
說話間,大大小小十幾輛車開進場地。荷槍實彈的軍警跳下車,將三個掛牌子的扯下車來,摘下牌子,往前架著跑。那三個人還沒跑出幾步就撲倒了,我們幾乎連槍響也沒聽到。如孫銀正所說,軍警們執行完畢,立即上車離去,隻留下一輛卡車處理後事。一切都風馳電掣般,麻利迅速,幹淨利落。
趙癟從堤後躍起,柳陽和相跟著,他們要奔過去看看。剛要舉動,猛聽身後有人說,別動!
原來是孫銀正,他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趙癟和柳陽和不解地看著孫銀正,覺得錯過這個機會太可惜。孫銀正說,今天槍斃三個,一個是強奸幼女,一個是搶劫殺人,一個是病入膏肓的“現行”,那“現行”肝都硬了,臉成了古銅色。
李紅兵說,殺人和強奸總是可以。
孫銀正說,萬一我哥吃了這,病好了卻成天想著強奸,想著殺人怎麽得了?
柳陽和說,你他媽還挑得厲害!
孫銀正說,當然得挑,藥引子有時候比正藥還要緊。彭神醫說了,最好是年輕的腦力勞動者。
我說,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