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北京新買的這套房子注人的心血太多了,從買下到裝修,幾乎耗幹了我的全部積蓄。北京的房價,天方夜譚般的沒譜,不敢再等了,越等越高。我買的房子不大,但是正南正北,規矩齊整,位置在四環以內,麵對公園,誰看了誰都說值,因為北京四環以內的房子實在是不多了。接下來是裝修,從水電線路走向,地磚選樣鋪設,到壁紙花色搭配,地板質地篩選,無不浸透著心勁兒,也無不浸透著鬥爭。

買房難,裝修更難。

跟西安單位同事談及我正在搞裝修,並且是異地北京的裝修,同事們無一不露出同情的神色,仿佛我是掉進了深深的泥沼,仿佛我是損失了數百萬鈔票,總之,我是馬上要經曆一場浩劫的倒黴蛋。

我們單位的會計胖妮,老想減肥,每天不吃飯,光喝菜汁,疾走四小時,全家的衣裳由機洗改手洗,由她承包。十二層樓梯,硬是不坐電梯,一層一層地爬,以圖去掉脂肪。這樣一個月下來,增肥三公斤,差點沒暈過去。去年裝修三個月,起早摸黑戰鬥在工地,跟裝修隊鬥,跟材料商鬥,跟錢鬥,跟愛人鬥,跟自己鬥。裝修完畢,減肥五公斤,裝修雖不滿意,卻意外獲得了魔鬼身材。歪打正著。

老張去年冬天裝修,還沒竣工,他就和老婆雙雙住進醫院。原來是成天泡在現場,在有害氣體中監工。開始沒什麽,後來是咳嗽、發燒,感冒症狀,緊接著肺出毛病了,接著是眼睛,是皮膚……材料再環保、輔料再達標,架不住它們集中到一塊兒,這就變本加厲了。

有人勸我,您別親自幹了,讓兒子出馬,大小夥子不比您強?

我說,兒子忙得家也回不來,談何裝修!

他們說,您老伴呢,這應該是老爺們兒操持的事兒。

我說老伴在日本教書,十幾年了,連中國小白菜多少錢一斤也不知道;讓他用鬼子話教漢語行,讓他到建材市場買磚,那就是瞎掰。

大夥建議我找裝修公司,全包,自個兒不往裏摻和,省心。

我說,我自個兒的房子我不摻和,全讓人家做主,到最後是我住還是人家住?

單位人說,得嘞,您願意幹您就幹,反正您也休息了。

大家說的“休息”,是“退休”的含蓄說法。

我馬上六十六歲,六十六,在人們的習俗觀念裏被稱為人生的坎兒,如同“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一樣,是個很敏感的歲數。有風俗說,六十六,要拉閨女一刀肉。這一年的老人,其閨女要買一塊肉扔掉,以作替代。我沒女兒,自然無人買肉,更何況我還不覺得自己老,我的心態還年輕。

裝修房子不比買房容易,因了我的執著,因了我的不退縮、不將就,因了我的嚴格、獨特,因了我的不苟言笑,讓參與裝修的各路人馬對我大傷腦筋,紛紛舉手投降。花絲鑲嵌廠的人說,這老太太惹不起,厲害,就是慈禧六十大壽裝修長春宮,也沒這麽挑剔。誰敢跟她叫板哪,她說什麽就依了她吧,否則在網絡上給咱們寫一篇“欺負老太太”什麽的,咱們都不得好兒。

人們不會理解我,北京的家是殘存在我心深處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愫;敏感、柔軟、脆弱,永遠地怕人提及。離家四十多年,人有了太多的改變,不變的唯有這情。

六十六歲冋歸故裏,六十六歲的家應該稱心如意,六十六歲的生日應該有特殊意義。

我的六十六歲!

回北京的火車通過羅敷車站,並沒減速,站牌一閃而過。我趴在車窗上使勁地朝外張望,外麵很黑,遠處有幾點燈光,近處是高聳的華山。火車從華山腳下通過,發出轟轟回聲。羅敷北麵的農場隱藏在黑夜中,偶然的有幾點燈光在閃爍。想起了在農場結識的那群朋友,李紅兵、孫銀正、柳陽和……還有遊醫彭豫堂,都散了,煙一樣地散了。

他們從農場走後,我還幼稚地企圖過關,但最終還是炸藥包一樣爆炸了——外調的結論很紮實,我是愛新覺羅家族一員,親族幾乎全部被造反派關押,父親係清室遺老,在革命的風暴來臨之際,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我的兄長中有國民黨、三青團,姐妹中有藍衣社、資本家太太……在我被責令上交的日記本中,專案組査到了“回望故鄉淚雙垂”的詩句。我的故鄉是哪兒,是北京,無產階級群眾將那裏稱為“祖國的心髒”、“革命的象征”,我卻望著“革命的心髒”淚雙垂,這樣一上綱我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了。循名責實,抓到了我的老祖宗,深入到了紫禁城裏,幾乎他們的所有罪過都由我背著了,我成了一條“大魚”。

我被拉著在各個場部巡回批鬥,我就像一套鑼鼓家夥,不光是本單位用,還有附近的單位來借。人們不是看反革命,是看“皇姑”。那時候,反革命好找,“皇姑”難尋。我站在台上低頭從眼縫裏看著那些滿含興趣的觀眾,哪裏是開批鬥會,分明是在看《打金枝》。這個“金枝”雖沒有戲台上鳳冠霞帔的金枝好看,但在隻有樣板戲填充藝術舞台的時代也是很不錯、很有看頭的。“上台”前,我被專政隊隊員看守著,蹲在後台的一個角落裏,不許亂說亂動。有人溜進來,近距離看猴一樣圍著我看,眾人的目光肆無忌憚,毫無顧忌。那樣的眼神,在以後幾十年的生涯裏,我再沒遇到過,非常的獨特。人們圍著我議論著:

敢情這就是皇姑呀,嘖嘖,眼睛小了點兒,頭發也稀,臉……不白。

手指頭蔥稈似的,幹不了什麽活。

有太監伺候著,什麽也不用她幹。

她跟皇上是什麽關係?

皇姑嘛,自然是皇上的閨女。

皇上的閨女來咱們這兒幹嗎?

搞破壞唄,虧得早早挖出來了,要不然國破家亡。

一個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麽目的。

一個漢子,伸手在我臉上擰了個麻花,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雞還能下蛋呢,這個連雞也不如。

有人接上說,你難保她不會下蛋?

漢子說,你先試試!

有人在後頭趁勢摸我的臀,有人掄開巴掌抽了我一個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

有人不知從哪兒提來半桶泔水,“醍醐灌頂”,從上麵淋下來,霎時我麵目皆非。懵懂中聽誰說泔水可惜了。

隊員們出來幹涉了,將我與觀眾隔離開來。豈不知,紛亂中,某隊員在我的胸部狠狠抓了兩把……

忍著,都得忍著。

何處路最難,最難在長安。

批判發言更離譜,有人振振有詞地站在我旁邊念稿:

她爺見過皇上的麵,她婆和娘娘吃過飯。

她大穿的是黃馬褂,她娘著的是綾羅緞。

出門不走她坐軟轎,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飯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鑲的是五彩藍。

……

下頭喝彩一片,原來發言者念的是秦腔《教學》的段子。

整個一個大亂仗!就是亂仗也得有敵人,“敵人”就是我。我時時地擔心,擔心什麽時候也會把我拉到河灘上斃了。

很荒誕,很無聊,很殘酷,也很悲慘。當下頭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我的狗母親陳美珍的時候,我每每想起了盤兒和碟兒,兩個純情的、貧苦的女孩子,手拉著手扭過頭來回望著紅浪翻卷,紅塵滾滾的世界。她們不會明白,不能理解,一切都不合邏輯地亂了。碟兒沒有後代,盤兒的後代為她掙來一片罵聲。

夜深人靜難以入眠,從農場的土窗遠遠望著火車從華山腳下駛過,長長的閃亮的窗戶在夜色中移動著,那是進京列車,回家的車,一天一夜的路程,該是不遠。

聽說大後天還有一場批鬥會,那邊已經用架子車後擋板做好了牌子,要掛在我的脖子上;準備好了墨汁,要潑在我的臉上;一頂用茅房的紙簍糊成的鳳冠紙帽,要戴在我的頭上……

進京的火車過去了,山根再沒有火車走過,窗外的羅敷河無聲地流淌著。羅敷也是一介女子,不為權勢所動,麵對華州太守的要挾,“乃彈箏,作陌上歌以自明”。我不如羅敷,沒有“自明”的勇氣,我是個懦弱的人,這種懦弱大概自我的祖上便作為一種基因,種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掛牌子是很可怕的,那鐵絲會深深嵌入肉裏,更可怕的是推來搡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來的一個又一個“別出心裁”……我的忍耐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裏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妹,我可能是最窩囊的一個。

大概是該走了,父母不在了,家沒了,細想,也實在沒什麽留戀的。

不批鬥的時候我得參加勞動,斷沒有歇著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務是收麥,跟著聯合收割機在大田裏幹活。拖拉機拉著收割機巡洋艦般在麥田裏勇往直前,旁邊大卡車緊緊相跟,割下的麥子經過脫粒,嘩嘩地流到卡車的車鬥裏。我的任務是在收割機後頭的麥草車集麥草,麥草集滿一車將車後的圍欄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兒,吃土、暴曬、顛簸、費力,草車邊上有僅能站一人的木板,人便演雜技一樣地在上麵隨著收割機的轉動而轉動,隨著草車的顛簸而顛簸。

收割機在田裏轉了一圈又一圈。轉了幾圈我便窺出,在拐彎的時候草車和卡車會轉成直角,這時候我隻要輕輕一跳,進入後車輪子是順理成章的事。這是一條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們會以為我是不小心從草車上掉下去而發生的意外,沒有“自絕於人民”的罪名,不會給尚存的金家人添麻煩。

天衣無縫的安排。

車在田裏轉,我的思路也在轉;並不是膽怯,而是留戀。對故鄉的留戀、對家的留戀、對往事的留戀、對生命的留戀,而這一切都將結束於輕輕一跳,結束於短短的幾秒鍾。車聲轔轔,像是在召喚,像是在催促。恍惚間我看見了站在四合院台階上的父母親,他們沒有表情地看著我,我急著要奔他們而去,撲入他們的懷中,哭訴我的委屈……

我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和老二那天晚上一樣,空冥、悠遠。

怎麽下去的不知道,我的脊背明顯地感到了車輪的壓力,繼而是腿的奇怪姿勢,它竟然翻過來了。卡車司機麵色蒼白地跳下車來,用手推我,拖拉機手也下車了,把我往外拽……

我覺得很舒服。我知道,我得到了解脫。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腿上打著石膏,高高地吊著,腦袋上纏著紗布,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卡車司機和拖拉機手陪在床邊。我在跳下去的時候,他們同時踩了刹車,他們的刹車不是為了我,是麥田割到中心,車子轉不開了,剩下的方塊得用鐮刀操作。他們不住地檢討,說是車刹得太猛,讓我掉下去了。盡管是“反革命”,也是一條生命,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人心深處藏匿的善良。

在人的一生中,會有許多說不清的奇妙時刻,這種時刻注定要發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時,某一秒鍾,但是它決定性的影響卻是超越時間的。僥幸的我讓兩個無辜人承擔了責任,這個秘密我沒有勇氣說破,一直到今天。後來我和女拖拉機手成了朋友,她因為流產大出血,是我開著拖拉機,瓢潑大雨中將她送上十公裏外在公路邊等候的救護車。

羅敷的燈光漸漸遠去,在軟臥車廂裏,在柔和燈光的罩護下,這條移動的長龍沿著華山東去,我是閃亮移動中的一員。我看到了,羅敷河畔,夜色中,我望著這趟車的絕望的眼神。那眼神停滯在時空的某一點上,永遠存在,不能消逝。

臉上有涼涼的東西,是眼淚。從車底下被人拽出那一刻以後,我再沒有流過眼淚。之後的經曆一變再變,之後的境遇一改再改,過了春天,過了秋天,時間將一切都帶走了,隻留下了平淡。曾經無數次地經過這個地方,都是一晃而過,唯獨今天……流淚了。

並不是簡單的流淚,是一種與以往相對而視的會意,一種曾經滄海的開闊;畢竟這裏是我的另一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