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句說出來,皇帝還頗為受用,滿意地點了點頭,一副朕心甚慰的模樣;但蕭載陽那聲“對不起”剛出口,他就立刻變了臉色,毫不猶豫地開口斥道:“怎麽淨說些胡話!”

阿瓊被皇帝突然加大的音量嚇得渾身一抖,蕭載陽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後背當做安撫,堅定地搖了搖頭:“父皇,我清醒得很。”

“這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皇帝麵無表情,輕叩桌麵的動作越來越頻繁,響聲沒完沒了地回**在耳邊,將始作俑者的心情揭露得一幹二淨。

他篤定地做出總結:“反而像磕了逍遙醉一樣。”

“……這麽說多多少少有點兒過於惡毒了。”

蕭載陽直言不諱。

皇帝仿佛翻了個白眼,半分客氣也沒有。

“那你能清醒清醒嗎?”

“恐怕有點難。”蕭載陽對答如流,“因為我本來就很清醒。”

皇帝險些氣笑了。他幹脆也不再繼續敲石桌,而是換了個姿勢坐著,睨一眼翅膀越長越硬的兒子:“來來,說說怎麽又對不起朕了。”

“是昨兒又把禦膳房送來的晚膳截走換成別的菜譜,還是前天到朕私庫裏挑了半天?”

“我做這些事什麽時候心虛理虧過?”蕭載陽眼皮都不抬,麵色自然地頂了一句,又道:“隻是偶爾想起母後,總會覺得愧疚難安。”

“……如果不是我,父皇也許不會鬱鬱寡歡至今,紀修更是不必困於宮廷。”

他垂下眼簾,將眸中的脆弱遮掩得分毫不露,話裏的迷茫與自責卻緩緩溢出,將太子爺死死困在情緒的牢籠。

“我似乎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

蕭載陽最終輕聲這麽說。

皇帝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反駁,而是默默聽完這段剖白,恍然覺得即便走過近二十年的光陰,自己大概也從未看清獨子的心緒。

太子剛出生的時候,還是這麽小的一個嬰孩呢——漲紅了臉,哽咽著哭個不停,被裹在繈褓中由自己抱著,甚至來不及與生母做最後的道別。

皇帝甚至還記得那日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

早朝上到一半,他便扔下了金鑾殿的所有朝臣,匆匆往後宮趕,頭會覺得宮道如此漫長遙遠。

而直到氣喘籲籲地走過那段路,親眼見過全無氣息的發妻與嗷嗷待哺幼子,皇帝也不敢相信事實。

分明他與皇後晨間用早膳時尚且言笑晏晏,如今卻已陰陽兩隔——多麽難以置信,卻又切實發生在眼前的一出荒唐戲碼。

皇帝幽幽歎了口氣,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開口提了個仿佛並無關聯的問題:“你可還記得先帝在時,那位驚才絕絕,可惜天妒英才,重病橫死的狀元郎?”

話題轉得太快,蕭載陽愣了片刻,才從記憶裏找出這麽一號人來,摸不著頭腦的答了句記得。

“記得就好。”皇帝淡然道,“千萬要記牢了,莫要忘記。”

“你母後這樣雄才偉略的女子,即便外人不能知曉,也不該被忘卻。”

這回換到蕭載陽愕然了。

“……什麽?”

“從前總覺得你年紀小,便不談及她的過往,以免徒添傷心;既然今日時機正好,與你仔細道來,也能解開心結。”

皇帝卻不管他,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

彼時先帝昏庸,朝廷上下一片黑暗,而江流霜雖出身沒落世族、又是女兒身,卻從小飽讀詩書,見過百姓艱苦,立誌為大啟博得海清河晏的未來。

正因如此,待父母先後離世,江流霜便變賣家產、遣散奴仆,化名江流,打通了關係,女扮男裝參加了科舉,一舉考中狀元。

而皇帝也是在那年弱冠,馬不停蹄地出宮建府,在朝中領了差事,將籌謀已久的奪嫡之計正式搬上舞台。

這便是他們相遇的契機了。

先帝膝下皇子皇孫無數,其中昏庸無能之輩眾多,卻同樣不乏手段精明的王爺,隻可惜有些心無大誌,並非明主。

江流霜披著貪圖榮華富貴的皮,混在同僚中觀察來觀察去,挑挑揀揀了好一陣子。

直到最後,她為自己擇定的良木,便是當時白白掛一個親王名頭,不受寵又計謀無雙的皇帝。

忠臣明主,兩人的情誼在無數次算計中漸漸變得深厚,若不出意外,丞相的位置自然要落到江流霜頭上。

——在敵對的皇子順藤摸瓜查出江流霜真實身份,將這事鬧到明麵上之前,確實是這樣的。

當初偽造身份時,江流霜可以說是小心翼翼、走一步看十步,隻可惜終究年輕,留下了些許漏洞。

此事掀起的風浪不小,先帝也多有猜忌,卻礙於皇帝彼時的勢力不敢逼迫,隻能讓江流霜賦閑在家。

至於皇帝麽……

好好的兄弟搖身一變成了女子,他自個也懵著呢。

“到了最後,阿霜別無所選,隻能以死明誌,讓旁人不敢再去觸黴頭,提什麽驗明正身的話。”

說到這兒,皇帝停下輕咳了一聲,這才繼續道:“此事了結後,她才正式換作裙裝,以女兒身的模樣出現,繼續輔佐我。”

“然後母後便與你一見鍾情,最後嫁入了皇室?”

蕭載陽被過於豐富的信息量砸得有些發暈,下意識問。

“……並無此事。”

皇帝輕聲反駁。

“她誌存高遠,心係黎民百姓,對**並無興趣,而我亦深陷奪嫡之爭中,無意情愛。”

兩人之所以成婚,說白了還是為大計所慮。

親王妃的位置太重要,惦記的人數不勝數,尤其當時皇帝在一眾皇子中嶄露頭角,更是處於風口浪尖之上。

在不知道第幾次解決那些鉚足了勁貼上來的世家貴女後,江流霜頭疼得坐在王府議事廳的椅子上唉聲歎氣,而皇帝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最後鬼使神差問,不如你來做這個王妃。

此舉一出,皇帝自個愣了半晌,忙不迭地想收回先前所言,江流霜卻沉吟不語,最後一握拳:“殿下好主意!”

皇帝:“?”

“一來,此舉能勸退不少或主動或被迫的鶯鶯燕燕;二則若殿下執意娶平民女子,自然會降低其他人的警戒,認為您也不過如此,輕易便被感情衝昏了頭。”

江流霜神色興奮振振有詞。

皇帝:……

他試圖打消江流霜這個想法:“你也知道皇室如今是什麽情形……”

“哎呀,這不重要。”江流霜豪氣地一揮手,瀟灑至極,“做個表麵功夫罷了,我又不會當真一直是王妃。”

“等殿下禦極,一封和離書放我自由就是,到時候換個身份,照樣做古往今來第一個女相。”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皇帝也找不著拒絕的借口,隻能點頭應下。

“這之後才是日久生情的一段往事。”

皇帝最後總結道。

他沒有再細說其中種種,而是畫風一轉:“你母後原就不是能久居深宮的人,若非心悅於我,定不會願意放下女相的夢想,轉而籌謀女子科舉之事,打算以皇後的身份參與到政事中。”

“而你的出生,則是我們共同的願望——無論因此發生什麽,你都是被期待、被愛著的。”

皇帝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就算你是個女兒,我也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個女太子,如何會去想不該有你的論調?”

江流霜的去世對皇帝而言,是心中永遠消不掉的傷痕,可他卻從未有過一分一毫遷怒的心思。

這可是她唯一的血脈啊。

假如因為什麽子虛烏有的相克之說,便冷眼漠視蕭載陽,皇帝將來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也同樣不敢與江流霜見麵。

“……更何況,她因難產去世,對我們而言,反倒是份點到為止的幸運。”

蕭載陽一愣:“為何——”

“因為她並無母族,而前朝昏庸、皇權旁落,我也多受世家大族困擾。”皇帝輕聲道。

“你母後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當時的我卻給不出承諾,隻能以嫡子未出世的名頭壓下所願勸誡廣納後宮的折子,以不變應萬變。”

他說著,抬頭悠悠望向了側麵爭奇鬥豔的花卉,仿佛並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的表情。

“我們都默契地不多說,心中卻隱隱有了隔閡。你出生後,未來會發展成什麽樣並不一定。”

“我大概也有可能,會成為先皇那樣的人。”

成為那樣荒唐無度的昏君。

皇帝至今都記得江流霜在生命最後之時說過的話。

紀修是個合格的下屬,一字一句複述出來,將他整個人撕扯得痛不欲生,卻又無法反駁。

——“我很不甘心。但同時又覺得,隻有在今日死去,才能挽回一切。”

——“……情深難賦,卻無關風與月,到頭來逃不出世俗目光。”

皇帝閉了閉眼。

“她死得太是時候。早了未免曇花一現什麽也留不下,我也愛不上她;晚些便難逃妃嬪入宮彼此猜忌離心,最後落得滿地雞毛。她恰恰好在生下你時離去,讓我獨自在這宮牆熬日子,用大把時間來懷念她。如今我對她用情至此,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說完這一段話,仿佛一刻也不願再待下去,匆匆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袍,交代道:“將來從我這拿走江山的時候,可千萬別徒增猜忌,辜負了何家那小姑娘,讓人家傷心難受。”

“朕可是會為她留一道聖旨當做後手的。”

皇帝半開玩笑般說完便匆匆離去,留下蕭載陽默默揉著懷裏的阿瓊,神色怔怔。

原來如此。

原來他從未被憎恨怪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