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爺爺頓時閉上了嘴,轉頭看過來,進門以來,第一次正式打量李平。
李平迎上老爺子目光,感覺研究生畢設答辯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緊張過。
“這小孩幹什麽的?看著白白嫩嫩的。”
“高才生,剛畢業就回來給我們幫忙。”
沒想到老爺子一聽又生氣了,“你也是人?連這麽小的孩子都忽悠來?娃,你曉得他們這個工作到底幹什麽的嗎?”
“爺爺,我,我家就是這裏的,胡叔第一天來這邊考察我們就見過了。”
胡爺爺很不可置信的樣子,“你都清楚你還幹?你看看他,好不容易一把年紀人家可憐他嫁給他了……”
“爸我結婚的時候才三十多……”
胡勇哭笑不得地試圖為自己辯解。
“三十多還小呢?”胡爺爺不理他,繼續苦口婆心地勸李平,大有一副要把他拉出火坑的架勢。
“聽我的小夥子,趕緊走!你胡叔叔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當年想去當兵,報效國家我們支持,後來分配到林業局想要幫這邊鄉親們改變我們也支持!畢竟我們兩個老東西,怎麽不能活,不用他在跟前伺候,他能去幫助更多的人我們也驕傲,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啊,他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啊。”
老人家收起了之前的咄咄逼人,但卻更讓李平難受,羞愧。
“家裏孩子快上一年級了,我們年紀大了有心無力,就想他回來,說了一次又一次都不管用,家裏鬧得雞飛狗跳,十年了,你今天就告訴我,要再有幾個十年才算完?”
老人蒼老的質問聲震耳欲聾。
李平甚至都不敢看胡勇,隻覺得像是被人甩了一個大耳光一樣火辣辣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胡勇是什麽時候把胡爺爺送走的,等李平回過神來的時候,屋裏隻有他自己。
門口傳來動靜,李平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發現是去而複返的胡勇。
“胡叔,爺爺回去了?”
“嗯,你……”胡勇罕見地有些無措,尷尬地撓了撓頭,“讓你看笑話了小平,你別往心裏去哈,你爺爺這人就是愛咋呼,不用當真。”
“不!胡叔叔,你為我們李家坡付出太多了,我真的,我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回報你。”
想到十年前,剛過三十的胡叔意氣風發地帶領著一幹人前來考察,現在,當年那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他還在毫不動搖地堅守著,為了這片跟他毫無關係的土地,和在上麵生活的人。
今天再仔細看,李平才驚覺胡勇比當年實在老得厲害,不光有了白頭發,就連一直堅挺的脊背也彎了。
胡勇見李平烘著眼,緊咬牙關不吭聲的樣子,心裏哪能不清楚他在想什麽。
“胡叔跟你說個秘密,”胡勇拍了拍他,“其實,這些年,我也不是沒想過退縮,經常半夜坐起來,想想林場那些樹,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覺得要不收拾東西回去算了,反正不是我,最後也會有別人接手。”
李平愣住了,他是第一次聽到這些。
“然後有一次,壓力實在太大了,喝了兩瓶還是睡不著,於是就半夜進了山,你知道我看見什麽了嗎?”
李平茫然搖頭。
“你爸爸,他拄著拐,頭上綁著手電筒,孤零零一個人在林子裏巡邏。”
李平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繃不住了,青年人還略顯瘦削的肩膀,顫抖得厲害,他深深埋著頭,豆大的眼淚一顆顆砸了下來。
“所以小平,退縮和動搖都是人之常情,你以後可能也會遇到這樣時刻,沒關係,隻要你時刻遵從自己的內心就好了,就像我看到你爸拖著殘疾的腿在林間奔忙,看到當年種啥啥不活的地長出了莊稼,這些時刻就足夠留住我了。至於叔叔家裏的事,那是怪我自己能力有限平衡不好,跟你沒關係跟李家坡更沒關係。”
李平當晚久久不能平靜,胡叔也睡在了鎮上,就在他隔壁屋。翻來覆去一晚上,李平還是覺得根本睡不著,各種情緒激**在心裏,再一次坐起身的時候,李平忽然想到胡叔叔說他之前睡不著的時候會去林場溜達。
李平看了看時間,四點多外麵天已經開始亮起來了,於是他起身穿衣服,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悄悄地出了門,沒有驚醒還在熟睡中的胡勇。
這個時間,街道上已經有人在開始忙碌了,菜店、早餐店,腳步不停的人們構成了一副熱鬧真實的人間煙火。
李平花錢,雇了個阿叔開著小三輪將他送到進山的路口,給了錢後自己一步步地往裏走。
穿梭在清涼寂靜的林間,看著這些林木讓他或喜或憂的長勢,想著父親在無數個深夜,身體不便地也是這樣走在這條路上,李平心裏又酸又澀。
轉過一個山頭,眼看著就要看到最新栽種的那片樹苗了,忽然李平聽到了幾個人突兀的聊天聲。
“全子,要不算了,這樹他們種得也不容易,我還是覺得咱們這樣有些缺德了。”
“缺德?老子隻知道老子現在缺錢!當年說得多好聽啊,隻要樹種起來,就給咱們發糧食發錢,也不用自己種地了,結果現在呢?!呸!”
李平聽到對方喊那人“全子”就已經認出了那人是誰,龔全!
然後,李平就聽到龔全繼續憤憤不平道:“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別說田裏種樹了,連山上這些他們都還沒種明白呢,窮還是那麽窮,連村子都他娘的被衝沒了!再說你看看這一個個蔫了吧唧的樣子,在這種著最後還不是等死,被咱挖走賣個錢,也算它能最後發揮點價值了。”
李平聽到這裏,已經是怒火中燒,牙齒都咬得咯咯作響。
他當初想要拋棄前途,現在又拋棄編製,李平從來沒有覺得不值得過。
可是現在聽著龔全這些像淬了毒一樣的惡言惡語,再想到父親和胡叔叔的那些付出和不易,隻覺得一股火燒地越來越烈,但同時心裏也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