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果然沒了
“很好!”——得了這兩個字,趙鐵錘高高懸起的心才穩穩落回肚裏。深呼吸。這一刻,他隻覺天藍雲蒼,眉舒意展。
老鐵匠今年68歲,在這個年代已是少有的高壽。他的老夥計,工部侍郎老黑,年初去世了,雖然風光大葬,極盡哀榮,可改變不了天年告終的現實,再富再強再尊再榮,人死燈滅雲煙散盡,終究化作一培黃土。他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已經越來越差,那張刀削斧刻深凹皺紋的臉,枯枝焦木般粗糙暗黃的皮膚,還有數量越來越多,幾乎蓋滿臉龐的老年斑,以及頭頂稀稀落落完全變白的頭發,都讓他產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心理。
一種,是常人都有的,對**日漸衰老,死亡不可阻擋步步逼近的深切恐懼。
另一種,是身負重任,為國家、為君王完成一件足以逆天撼地的神兵利器的巨大滿足。
隨著試驗的一次次失敗,試製品的威力也在一步步提升,他越來越相信,殿下口中形容的那種驚天動地,足以橫掃一切的劃時代兵器,它確實有可能誕生!就誕生在自己手中!
作為一名鐵匠,最大的榮耀是什麽?
不是高高在上官至極品的工部尚書,不是徒孫滿堂桃李遍地的一代宗師,而是一件震古爍今足以流傳千古的絕世神兵!
不!我還不能死!我要把它造出來!
這個執著的念頭,支撐著老人,像伏櫪老驥般壯誌千裏。
“就用這個型號。四天時間,能配多少配多少,我要帶走。”劉楓努力抬起手,握住老人滿是老繭的手掌,“趙老,這麽多年,辛苦了。這次若能守住即墨,打贏這一仗,你就是武破虜之後,楚國第二大的功臣!——回來給你封爵!”
“不!殿下!”老鐵匠雙膝跪地,噙著滿眼的淚說道:“小老兒一介賤役鄙夫,您拔我於布衣,高居於廟堂,這恩情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哪兒還敢奢望封爵?——這差事,老臣還沒有幹完呢,火藥有了,可您要的炮管、槍管,還遠達不到要求。——您放心,臣定當十二分經心,早日為殿下、為楚國造出這件神兵利器。”
“不著急,慢慢來……”劉楓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越過群山,刀子般刺向北方蒼茫的天際,“將來,我會用你的名字命名第一門火炮,神火飛錘!——保重身子,我要你親手點燃它,轟開長安的城門!”
四天時間轉瞬即過,再過一夜,劉楓將率領兩萬鐵甲步兵馳援青州,將這場舉國大戰推向一個新的階段。
身體情況比想象中要好。幾天前他還要依靠輪椅,昨天,他已能站起來,在沒有人攙扶地情況下輕輕挪步。
也僅限於挪步,即便虛弱的身體正在慢慢康複,可胸口的貫通傷卻不是區區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能痊愈的。
劉楓很清楚,這一戰,他隻是一麵旗幟,一個堅守到底不退不降的象征,不可能親自上陣。
楚王的女人們也很清楚這一點。可即便如此,也無法讓她們減少哪怕一分擔憂。
40萬大軍,如泰山壓頂般擺在麵前。即墨防線危如累卵,楚王親臨,不隻是鼓舞友軍,也會引發狄軍更加瘋狂的進攻。
這一夜,沒有人舍得離開他的寢殿。可是,該走的,終究是要走的。
第一個走的,是周雨婷。
這個堅強的女人一絲不苟地恭敬行禮,帶著微笑頭也不回地健步出殿,留給劉楓一道俏麗而堅挺的背影。
接著是即將隨駕的紅鸞。臨走前,她跪在林子馨的麵起誓,在出征的日子裏,她會守在殿下身邊半步不離,除非是死。
然後是掛滿淚珠眼睛通紅的紫菀,她沒有過多的理由停留太久。走時,順便抱走了摟著父親的脖子不放,直到在他懷裏睡著的小思月。
最後,是薑霓裳。
她沒有流淚,也沒有太多的眷戀,隻是臨走時望了劉楓一眼。劉楓心頭一跳,他覺得這眼神好像很複雜,似乎有什麽矛盾的東西藏在裏麵。走過身邊時,薑霓裳悄悄地道了聲“保重”。劉楓下意識地點了頭,由她去了。
這一夜,劉楓做了個夢。夢見了從前在臥龍崗的一些往事,有些是記得的,有些則已變得模糊,似曾相識,卻又真假難辨。
其中,就包括五年前在歲旦宴上嚴詞喝退薑霓裳的情景。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年那個妄圖攀高枝求富貴的淺薄女子,終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事實證明,這一切,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富貴、尊榮、奢華、安逸……她似乎一樣也不要,她要的,僅僅隻是自己。
似乎,是自己錯了。
劉楓心裏有些奇怪,他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妥,可又隔著一層紗似的看不真切。人就這樣,越想不明白,偏偏又忍不住去想,糾結在心,再難入睡。
耳邊是林子馨輕輕的鼾息,偶爾皺起秀長如新月的細眉,長長的睫毛像雨中的柳枝一絲絲地顫。憐惜頓起,不由摟過臂膀,輕拍慢撫,像哄孩子似的,讓她睡得更安穩更香甜。望著熟悉的美麗臉龐,曆曆往事清晰閃過,又好似一團薄霧,一片白雲,柔柔綿綿,甜甜暖暖。
今晚的思緒,格外淩亂。
想著想著,睡意漸起。朦朧間,劉楓猛然一個閃念,驚悟了“不妥”之處——眼神,薑霓裳臨走時的眼神,和當年惶惶而退時一模一樣!那是一種滿是不甘卻又無奈的近乎絕望的眼神。
聯想到那飽含不舍卻又不僅僅是不舍的“保重”二字,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湧上心頭。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即將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似的,讓人心如墜石,恍惚難寧。
“吱呀——”
殿門輕啟,侍衛們驚而回頭。劉楓吞吐一口冬夜的冷風,微笑示意他們不必緊張,雙手緊了緊猞猁皮大氅,輕輕慢慢地邁下了台階。
薑霓裳的寢殿遠在王宮的另一端,此番頂風冒雪橫穿整個王宮,傷後虛弱的身體讓他的步伐緩慢而沉重,大雪的天兒直走出一身汗來。
可是,劉楓執意要去。他是個相信直覺的人,心生警兆,就絕不會坐視不理。
楚王夜遊,可苦了身後跟隨的兩名侍衛,一時間已是慌得找不著北,深怕楚王凍著累著,兩次促請回駕,都被楚王擺手揮退,再不敢多說,隻好嘴裏念佛緊緊相隨,哪怕擋掉一點冷風也是好的。
相比林子馨的寢宮,薑霓裳的地方就要小得多了,侍候的人也少,這不光是因為她美人的級別差了一級,更重要的是軟實力。宮裏的人眼睛毒著呐,哪個不曉得薑美人其實並不是很得寵,就算她這兒稱不上是冷宮,可劉楓也很少歇在她屋裏。
劉楓到時,殿裏已熄了燈,漆黑一片。他輕推房門,也不點燈,摸著黑往裏走,一腳踢著床沿便伸手去摸。
這一摸,不由心裏咯噔一下。
——空的涼的,薑霓裳……不見了。
眼下已是子時三刻,薑霓裳不睡覺跑哪裏去了?
心中寒意大起,劉楓仿佛忘了自身的傷病,快步趕入廂房。點上小燈,見當值的宮女趴在小案上酣然入夢,隻睡出一桌口水。劉楓火氣更盛,一拍桌子喝道:“起來!當得好差事!——你家主子呢?”
那宮女從夢中驚醒,睡眼一睜望見楚王,哎呀一聲掉下凳子,忙不迭順勢滾在地上磕頭告罪,劉楓不耐道:“別廢話,薑美人呢?哪兒去了?”
宮女抹著淚兒委屈道:“主子別急,薑娘娘經常半夜起身,獨個兒去念月堂吊祭月夫人,從不讓我們跟著,今兒不知主子駕到,這會兒想是在那裏呢。”
劉楓一聽,火氣登時熄了。
“別哭了,當值就該警醒著點兒!被人拖去賣了都不知道。——天亮自己找馨夫人領十下板子!長長記性!”劉楓裹緊了大氅就往外走。他心裏很不滿,試問侍候林子馨的宮女敢當值打盹兒嗎?——他體恤愛惜下人不假,卻也最討厭黑心勢利眼!
念月堂,顧名思義是專為明月設的。地處王宮北端,角落幽靜處單獨圈了一個小院,供著明月的“靈牌”,全天有人守著,十二個時辰不斷香火。劉楓也常去,沒想到薑霓裳也是如此經心,不覺很有些感動,更覺憐惜。心裏暗怪自己獨寵林子馨而冷落了她,連下人都不把她放在眼裏。
又是一通好走,劉楓來到小院前,問值守的鸞衛道:“薑美人可在裏麵?”
鸞衛先是一驚,繼而答道:“回殿下,在裏麵!”
劉楓跨進院門,穿過一片烏沉沉、碧幽幽的鬆柏,步入前殿。
堂宇幽深,寂寥冥冥,兩排純白的蠟燭靜悄悄地燃燒著,明月的靈牌遙遙對著正門,刻著劉楓親筆書寫的“愛妻大楚夫人張氏之靈位”。
明月早年拜吏部尚書張大虎為兄,於是便跟了他的姓。三炷清香冉冉升起,四處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劉楓望著明月的靈牌發怔,腦海裏浮現出小姑娘嬉笑乖巧的模樣,不覺心頭一陣酸楚。暗暗祝禱:丫頭,外邊兒沒啥好玩兒的,累了就趕緊回來吧。主人想你了……
劉楓忽然睜大眼睛,訝然四顧,殿內空無一人,薑霓裳呢?
四處一找,果然沒有!忙叫:“來人!都進來!——不是說薑美人在嗎?人呢?”
守前殿的鸞衛吞吞呐呐答不上來,守側門的鸞衛卻有些惶恐地說:“回殿下,薑美人祭奠了月夫人後……是…是從側門出來的,還找著奴婢,讓我……讓我送她出宮……”
劉楓一驚,“出宮?半夜出宮?——你就送她走了?!混賬!”
那鸞衛趕緊跪下,磕頭有聲地回道:“殿下息怒,薑美人說是奉了您的密令出宮辦差的,她還給我這個!”說著掏出一塊金牌,劉楓一看,正是臥龍令,忙摸自己腰間——果然沒了!
那鸞衛還是個不滿二十的姑娘,又怕又委屈幾乎哭了:“殿下您想,若非見了臥龍令,便是奴婢想帶她出宮,守宮衛士也不會放行的。——請殿下恕罪!”
劉楓心中滿是疑雲,薑霓裳為什麽要走?甚至不惜偷走臥龍令!這是殺頭的死罪!難道她不是自願跟我?可想起她往日的光景,這壓根兒說不通啊!
正疑惑間,一名眼尖的鸞衛忽然叫道:“殿下您看,有封信!”
劉楓尋聲望去,果見明月靈牌前放著一封折好的信紙。鸞衛趕緊呈過來,劉楓展開一看,渾身寒毛一炸,熱汗未幹又出一身冷汗。
——這竟是一封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