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聞花知意
才過三月頭上,南方竟已熱了起來。正午的大日頭一曬,走在禦花園的小徑上,腳踩著青磚地竟有些發燙。所幸,兩邊佳木蔥蘢,綠樹成蔭,熱風拂枝而過,濾去了那份燥氣,還帶著城外三江口的水濕潮涼,撲懷迎麵,讓人心神一爽。
“下手重了,疼吧?對不住你了。”劉楓笑謂武破虜,又好氣又好笑地抱怨:“真被你嚇死!——有你在,我躺著也有‘半壁江山’,沒了你,叫我今後如何是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不老成?——再不許興這蠢念頭!尋死覓活,老娘們才幹這蠢事!”
“是,微臣一時糊塗,今後不會了。”武破虜捂著臉,牙疼似的哼哼,答得黃腔走板,卻也勉強能夠聽懂。
又走一陣,劉楓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問:“沙克珊的提議,有何不妥?”
武破虜望著腳下的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兒,平靜地答道:“沒有不妥,九成九的勝算!”
這下劉楓更犯糊塗,追問:“可你衝我搖頭來著,難道是我看錯了?”
“不,殿下沒有看錯。微臣,確實是反對的。”他俯身,摘下那朵月季,捏在手裏輕輕轉著,若有所指地道:“花兒未曾開全,摘得早了,終究不美。”
“你是說……招降的方略是好的,隻是時機不對?”劉楓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何時才是時機?”
“三年後吧。狄楚和約期滿,一仗打過,時機也就差不多到了。”武破虜將花兒湊近了那張又醜又腫的臉,似乎很享受地嗅了嗅,笑了,“真香!——就說這花吧,不過是個美字,加個香字,可書上寫得再好,文藻華美,清豔鋪陳,卻又哪裏及得看一看,聞一聞,親身感受一下來的真實?——‘天罰’,也是一個道理,沒被罰過,不知道疼,又哪會當真?”
武破虜沾花轉身,那優雅瀟灑的姿勢,配上那醜陋陰鷲的形象,說不出的怪異,劉楓正目光炯炯地瞪著他,卻絲毫不覺異樣,隻是認真聽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
“朵裏爾是個廢物,沙克珊卻是個人物。——人物,嗬嗬,用得好,是個‘人’,用得不好,他就是個‘物’!微臣知道,大王有意……扶他做個頭人,這沒錯,他也當得起。隻是——韃靼人,就像這花兒的刺,可以有,但不能多,更不能尖!60萬鞍韉齊全剽悍難製的韃靼鐵騎,嗬嗬嗬……太多了,也實在太尖了!”
說著,武破虜一把捏緊手中花,用力揉搓,粉色花汁混著鮮紅的血從指間溢出來,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劉楓,語氣淡然,似乎一點不疼,“微臣看來,大楚天下,不需要那麽多的韃靼人。減一半,差不多了。多出來的這些……”他攤開手掌,撒下一地血染葬花,語氣清寒幽冷卻又帶著無限感慨:“就讓他們為大狄皇朝……殉葬吧。”
劉楓心中震撼,又大為感慨:自古臣子諫上,有苦諫、哭諫、錚諫、詭諫、諷諫……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想他武破虜最是不識風月刻板無趣的一個人,竟用了這等最少見、也是難度最高的喻諫,還摘朵花兒做道具,也真虧他想得出來……
“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劉楓走過去,取出一塊絹帕,一邊為他拭血裹手,一邊以玩笑地口吻說:“當年在劉家屯,如果我沒有收下你,而是把你處死了……今日還有沒有楚國?——想一次,我就後怕一次。”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勝過一切熱情洋溢的讚賞與褒獎,能夠得到君王如此評價,是身為臣子最高的榮譽。感受著手上絹帕溫滑細膩的觸感,武破虜也不禁百感交集,他任由劉楓為他包紮,用深沉而富有感情的語氣說:“沒有武破虜,也有張破虜、李破虜,可是天下隻有一個楚王!——我,自十三歲投軍從戎,至今從未輸過!除了唯一的一次——敗給了你!也隻有你,敢用能用我這樣的人。——你我君臣,乃是天作之合!”
“呃……真看不出來,平時不說話,開口就那麽惡心!”劉楓誇張地做個嘔吐的模樣,挪揄道:“天作之合?你的天作之合正在宮門口堵人呢!”
一句話,武破虜臉色大變,佝僂的身子發起抖來,一疊聲地自語:“怎麽辦?怎麽辦?如何是好?”
“放寬心!總會有辦法的!”劉楓拍著他肩膀安慰道:“我已讓羅秀兒去勸了,當年她倆曾一起出生入死,關係非比尋常,或許聽得進去。——話說回來,若梅這等人品樣貌,才智秉性,你當真不動心?父女的名分,雖然麻煩,也不是沒辦法,畢竟不是親生的嘛。我把話擱在這兒,隻要你一點頭,天大的事,本大王為你擔待!如何?”
武破虜見了鬼似的玩命搖頭,“不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那模樣萬分狼狽,就像受驚的土撥鼠,哪裏還有半分運籌帷幄千裏破敵的謀主風範?
劉楓泄氣地搖搖頭,“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我也不勉強你。——那是你自己沒福氣!縱觀楚國上下,傾慕若梅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手拉手能把廣信圍三圈,哪個不是好逑若渴,恨不得心肝脾肺腎全剖出來獻寶?偏你不要命的往外推,真是……唉!”
“殿下,不要再勸了,破虜這條命,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她。——天下隻有這一件事,請恕破虜萬萬不能!”武破虜聲淚俱下地拜了下去。
劉楓連忙相扶:“哎!起來起來,這事兒我不插手就是,你安心在宮裏住著,等過了風聲,總有辦法解決的!”
武破虜走了,跟著一個女子走了,走得身平步穩,沒有一丁點的防範與戒備。那是臥龍醫館的一位女大夫——陸易巧。
把武破虜交給陸易巧。名義上,劉楓是讓他去醫臉。事實上,卻是讓他去醫心。——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劉楓是在表演,為了削弱武破虜的戒心,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放棄了插手,其實呢——現在才是殺招出手的時候!
這是昨晚林子馨想出來的辦法。她說:“武尚書連命都舍得,他其實是愛武若梅的,可偏又不敢接受對方。——不不不,不關父女人倫的事,這二位,楚國還能找出更離經叛道的人麽?天下人的看法,他們才顧不上呢!——此事真正的症結,是自卑!武若梅姿容秀麗,嬌豔如花,又是青春年華,武尚書卻已年過四旬,樣貌醜陋,他心底裏覺得自己配不上武若梅,自慚形穢,因愛生怯,這才是他逃跑的關鍵!”
“竟……竟是這個原因?”劉楓聽了大吃一驚,卻也覺得大有道理,忙問:“那怎麽辦?!”
“得勸!”
“我勸過了!沒用!”
“你勸不行,得換個合適的人!”
“什麽人!?”
“女人!一個同樣情況的女人!——放眼楚國,老夫少妻,妻美夫醜,卻又和和睦睦,美美滿滿的,是誰!?”
“吳越戈的夫人,陸易巧!”
“不錯!就是她!——隻有她,才能讓武尚書真正明白,年齡不是差距,樣貌不是問題,對一個女人來說,能和心愛的人兒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女人,有著男人所沒有的細膩心靈,以及對感情的那種獨特的理解。於是,智計無雙,算無遺策的武破虜,剛剛識破了一個足以動搖國基的巨大隱患,才一個轉身的功夫,就上了女人的當,被劉楓夫妻倆活活地騙走了。
對於感情,不怎麽聰明的人往往看得透,真正絕頂聰明的人反倒成了蠢驢——感情啊,叫人說什麽好呢?
望著武破虜漸漸消失的背影,劉楓又想起了正事,心中真是千頭萬緒,充滿了矛盾與猶豫。
毫無疑問,武破虜是對的,此時招降韃靼聯軍,翻掌間便可推翻狄庭,掃平四海,榮登九五,臨極稱帝,然而,看似美好的前景卻會留下一顆毒瘤,說發作就發作,不知何時就會害了性命,到手的一切轉頭成空。
可是同樣的,放棄這個天賜良機,當三年後狄楚正麵交鋒時,按部就班,緩取天下,固然可以一勞永逸,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不知多少將士要血灑疆場馬革裹屍,楚國要為此多出多少以淚洗麵的孤兒寡母——他們,原本是可以不用死的。
劉楓深呼吸一口氣,一抬頭,突然感覺頭頂的雲層壓得很低,太陽真毒,讓人睜不開眼。擺在自己麵前的,卻是兩條路,一條是平坦寬闊的康莊大道,卻偏偏通往懸崖峭壁,另一條路漫長無邊荊棘密布,盡頭卻是光明。不知覺間,身後的來路轟然崩塌,再無退路了,自己隻有選一條,往前走。
一步走錯,就是罪人——對楚國、對百姓、對子孫犯下不可饒恕之罪!
該怎麽辦好呢?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世上難得雙全法啊!
一頭想,一頭走,劉楓走得是心沉步重,濃眉深鎖。
忽然,眼前竄過一條倩影,劉楓嚇一哆嗦,還以為是刺客,定眼細看裝束,那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