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除非我死
縱觀楚國上下,能讓攝政王殿下尊稱一聲師父的,隻有一個人——天下第一宗師,左相國李行雲。
血色的夕陽,為老道士蒼白的臉頰映上了一層紅暈,也照出道道微不可查的皺紋輪廓。有時劉楓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真有返老還童之術,從他造訪劉家屯,勸說自己起兵造反時起,至今已有八年,老人家已過八旬年紀,可他看上去,卻依然是四旬麵目,七星道袍還是那樣整潔,滿頭銀絲一絲不苟,與劉家屯初見時幾乎沒有兩樣。
可是,這張熟悉的麵孔,此刻竟是如此陌生。
很多念頭一閃而過,劉楓心下一片冰涼:難怪自己毫無察覺,與皇帝私通款曲的神秘人物、陰謀叛亂者,竟是風雨閣的最高首腦,那自己就是瞎子、聾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在蓄謀已久又近在咫尺的詭計麵前,竟沒有一絲還手之力。
李行雲靜靜地看著劉楓:“九郎,你循禮不悖,情願讓出皇位,我們幾個老家夥都很滿意,可是一年過去了,你卻不肯放開權力,這又讓我很痛心。”
劉楓心跳如鼓,偏又目光如鐵,錚錚地說:“起兵至今,我自認沒給先王丟臉,也沒有做過不利逐寇軍的事。師父的意思,徒兒不明白!”
“起兵以來,你一直做得很好,你的勝績甚至超越了老主公,為師甚慰……”或許是劉楓的目光太過凜然,李行雲竟偏過了頭去,“隻是……你大哥尚在人間,先王留下的基業,就該是他的。——九郎啊,聽為師一句勸,你要學會放手才是。”
看著老人語重心長的模樣,劉楓極力壓抑心裏的百般滋味。在他印象中,李行雲不僅武功超絕天下第一,更是個清高的人,擁有那種殉道者的執著灑脫和超凡絕俗,是那種不為人世間的物質**所動的人。他還記得,在山陽鎮外的曠野上,那個微笑著向他伸出手的慈祥長者:“我們需要你的帶領。”
話猶在耳,人還是那個人,可對待自己的態度卻已大相徑庭。這才過去多少年,一個人的變化竟有這麽大?
不,他沒有變。
為了先王遺命,他以宗師之尊甘願趨從一個十三歲的懵懂少年,無論艱難困苦,險阻絕境,八年如一日,不離不棄。直至今時今日,昔日的少年已成了天下最強大的王者,可他毅然背棄了他,放棄了八年來的一切,從頭開始……還是為了先王遺命。
唯一讓劉楓難以接受的是……長幼之序,嫡庶之分,竟然有這樣強的魔力?能讓人置江山社稷、國家危亡、黎民身死於不顧,僅僅為了守住一條所謂的“道統”?
“除非我死!”
劉楓此刻虛弱得幾乎風吹就倒,可他心中怒火騰燒,氣塞胸臆,雙眸似要噴出火來,“累累白骨,滔滔血河,多少將士陣難沙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方有今日這局麵!楚國江山,來之何易?!豈能不予珍惜?!常言道,盛世立長,亂世立賢,如今天下平定了麽?遠遠沒有!大敵南顧,強鄰環伺,你要我把偌大江山,千萬臣民,交給一個不知兵事,昏庸無能的兄長?——除非我死!”
“九郎你糊塗啊!”李行雲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大統自古常有嫡長之分,國家倫理綱常所在,豈能輕忽?長幼有序,則事業捷成而有所休,這道理難道你不懂?我等所為,為國為民,持住這點,些許瑕疵又算得甚麽?不知兵事可以學嘛,當年你又何嚐臨過戰陣,不也一樣衝齡踐位連戰連勝?當時我等老臣可曾質疑你的能力?你即為主,我等自當惟命是從,哪怕你錯了,我等死亦欣然,為何?——尊卑使然!長幼之序也是一個道理,也是立身為人最大的道理!九郎……”
“除非我死!”
劉楓的回答言簡意賅,鏗鏘有力。他自知無法說服對方,世上就有這種人,自認秉持義理而絲毫不顧實際,這樣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在無法有效反擊的情況下,劉楓隻能一再強調至死不移的決心,他隻希冀一件事——李行雲不敢殺他!他賭這個效忠先王五十載的老人家,沒有這個決心,為了主上的長子而殺死他的幼子。
“先王和夫人在天之靈正看著呢,師父若下得了手,那便殺了我,楚國就是大哥的,否則……請您讓開!”劉楓寸步不讓,反而蹣跚著逼近過來。
“你…你還是這麽固執!”李行雲怒其不爭,銀須白發隨風飛飄,直如怒目仙人,“不錯!就算你執迷不悟,可你終究是先王血脈,老夫身為臣屬萬不敢弑上,可是……為陛下計,也決不能讓你就此返回國都。”
“你能把我……你想幽禁我?把我困死在這裏!?”劉楓頭腦嗡地一聲轟鳴,一個踉蹌才站穩了。
“不,為師不願如此,可卻不得不出此下策!”李行雲回望四周,群山蒼茫,“這是一座孤峰,千仞絕壁,無路可下。誰讓你力氣太大,就是鐵籠子也關不住你,為師絞盡腦汁,費了不少功夫才找到這個地方。九郎……委屈你在此熬些日子,三五年後,待陛下政基穩固,為師便來接你,今後你還是大楚國的藩王。”
“不,不!”劉楓驚恐搖頭,心如亂麻,叫道:“就算我不在,你也萬難指揮軍隊,將軍們不可能聽你的,他們會找到我,接我下山……”
一張素紙,宛如一片薄刃,毫無阻隔地切斷了劉楓的話語,那是一份“勸退表”,落款處一枚枚鮮紅的指印,對應著一個個位高權重的名字:張大虎、趙健柏、羅三叔、章中奇、薛晉鵬、王擎蒼、孔雲、霍彪、王五倉……除了吳越戈和楊勝飛,劉彤和李天磊,幾乎所有逐寇舊部都名列其上。
劉楓看得手顫心搖,頭猛地發脹,雙眼昏花一片,搖搖欲墜,耳邊又傳來李行雲的重重一擊:“今日午時,羅三叔已持你的臥龍令,解除了喬方武的兵權,搶先一步控製了襄陽城。雖然駐紮城外的近衛軍團拒不繳械,可是驍騎營包圍了你的王府,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六部衙門皆被控製,武破虜、武若梅、喬方書等人也革職拘禁,朝廷中樞盡落陛下掌中。至於地方大員……我們以你的名義召集了大朝會,過得幾日,三品上的官員齊聚都城,我們將當眾宣布你舊傷複發,難以理事,辭去攝政王位,還政陛下……若有冥頑不化之輩,當場也就拿下了。當然,隻是軟禁而已,他們都是楚國功臣,都是忠心社稷的臣子,我們幾個老家夥不會做那擅誅忠良的不義之事,這點你盡可放心,大局定了就會放出來,縱不為官,做個半世逍遙的富家翁也是好的。”
“剩下的三大軍團,你也大可不必再抱希望,山越軍團遠在交趾,江夢嵐又被困王府,山越軍群龍無首,沙克珊的熊騎營中立,朵裏爾的狼騎營已明確表態支持陛下;大長公主殿下雖未聯名勸退,可兩邊都是弟弟,她也隻得兩不相幫;永勝軍團雖然向著你,可千裏迢迢又沒有調令,孟大牛遠水救不了近火。——你明白了麽,除了癱瘓的近衛軍團,整個楚國的百萬大軍已不再為你所有,有國璽和兵符,我們完全可以調動任何一支軍隊。”
李行雲說到這裏,劉楓已癱坐在地上,“九郎,事已至此,你別無選擇,放棄已不存在的權力,效忠陛下吧,隻要你向近衛軍團下一道手諭,令其棄械接受整編,以你對逐寇軍和楚國的貢獻,我們一定會保你成為藩王的,來日北伐,你依然可以指揮軍隊,我們這幾個老家夥還是聽你的,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呐!”
麵對李行雲誠懇熱切的請求,劉楓的回答還是四個字:“除非我死。”
與之前不同,上一句是試探,此刻說出這四個字,卻是真的定下了死誌。武破虜失手被擒,劉楓堅決不信,可當李行雲拿出了兵部印綬和細雨令牌,劉楓絕望了。雖然他討厭武氏夫婦冷冰冰的性格,可縱觀朝野上下,除了這對兒變態幺蛾子,又有什麽人能在如此絕境中為自己翻盤?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義父李德祿沒有參與此事,他也一定很為難吧,一方是私人情感,一方是公家義理,老人難以取舍,隻得兩不相幫,又或者說……不幫是幫,他畢竟是瞞著我了。原因也簡單,師父不要我性命!別的都好商量。
失算了!
劉楓曾經以為,自己已對君權長幼的問題倍加小心了,可還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老家夥們。這也不能怪他,他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一些深入骨髓的傳統桎梏沒有切身體會,料不到他們竟會如此瘋狂,如此愚蠢,如此不計後果。他的部下們卻又習慣了“大王算無遺策”,在這個看似重大,其實顯見的問題上並未多加提醒,又或者說,他們也被蒙在了鼓裏。
長久以來,風雨閣一直是楚國的觸角耳目,無論是對外戰爭還是對內督政,都發揮了無法替代的巨大作用。當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當所有人都忘記了懷疑……突然有一天,利刃倒戈,禍生肘腋,即便強如劉楓和武破虜,也在耳聾眼瞎和倉促無備下被一網打盡。
冤枉?不冤枉!——權力之路,步步殺機!一腳踏空,萬劫不複!
李行雲還在試圖勸說,劉楓看著他嘴動,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耳朵裏回旋著趙濂在會盟結束時的那句話:“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事兒多了,不定哪天兒你也出個昏招!”
這才過了多久?一年!
趙濂說話時的神氣曆曆在目,劉楓咀嚼著這句話,滿嘴苦澀,終究化為一抹難看至極的淒慘笑意:二哥啊,你這烏鴉嘴,這回可叫你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