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韃子來了
原本一個時辰的山路,在劉楓的神速下隻耗去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來到山腳下,距離山陽鎮僅一裏之遙,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有所發現。前路上橫著五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應該是一家人。
“看屍體的朝向,應該是鎮子裏逃出來的百姓,被追擊的山賊從背後射殺”,穆文不忍再看別過了頭去。
劉楓走到一具中年男屍前,蹲下身子摸索一陣,從屍體背上拔出一支箭,就著月光仔細查看。
放下箭支,劉楓重重歎氣:“我們都想錯了,不是山賊。”
“當真?!”穆文一聽不是山賊,心中不由一鬆。
“比山賊還要糟糕十倍!”,劉楓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是韃子來了!”
穆文大吃一驚:“韃子?你怎麽知道?”
“你自己看”劉楓遞上箭支,指著箭頭上的倒鉤說:“韃靼人慣用的狼牙箭,刻了工匠的名字,不是漢字。”
穆文僵硬地笑了笑,“會不會是山賊劫過韃子的軍械,所以得到……”
“不會!”劉楓無情地打斷,逼迫他麵對殘酷的現實,“你看這些屍體,不多不少各中三箭,排列相對整齊,應該是同時中箭,說明是多人齊射。這是其一。”
劉楓箕張虎口,就著箭支上的血跡一比,“瞧,入肉三寸,沒有洞穿,射距應在110步到140步之間。”他微微眯起眼睛,“胡人慣用的骨靈騎弓,最大射程150步,吻合。這是其二”。
可能是屍體的刺激,不知不覺間,劉楓找回了前世的感覺,仿佛夢回從警之時,正在凶殺現場檢屍剖案。
“最關鍵的線索……”他向邊上努努嘴,“你看屍體周圍,沒有任何射偏的箭支,除了馬背上長大的韃靼人,又有誰能如此凶殘,更可以隨意的擁有那麽多的神射手?”
隨著分析逐漸深入,穆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畢竟也是經驗豐富的獵人,一點就透。
果然比山賊糟糕十倍!
雖說現在是大狄的天下,可實際上韃靼人對國家的控製力遠不如前朝,漢人百姓與韃靼統治者的對立幾乎是擺在明麵兒上的,胡人縱兵為匪劫殺漢民那是司空見慣之事,更何況還未真正納入有效統治的嶺南道了。
山賊要錢,韃子可是要命呐!兩人不敢再作停留,立刻動身全速趕路。
山陽鎮是始興縣轄下七個鎮子中規模最小的一個,根本沒有圍牆,隻有一圈防野獸的又矮又薄的木柵欄。
麵對比野獸更加凶狠殘暴的胡人騎兵,這圈柵欄就像女人的情趣內衣,隻是一件一撕就破的裝飾品。
如果說寧靜的劉家屯是隱於深山的世外桃源,那此時的山陽鎮就像是佛經中的阿鼻地獄一般。
除了熊熊燃起的大火發出的陣陣劈啪聲,四周聽不到任何的動靜,仿佛這裏已經是一處死域。
數十具身著民團服色的刺蝟,橫七豎八點綴著沿街鋪地的死屍,象征著3000人口的小鎮曾經微弱地反抗過。
入眼之處,火光明暗閃爍,屍影搖曳撲朔,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屍體被砍得一塌糊塗,倒地的姿勢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被馬蹄踏得血肉模糊。可即使如此,兩人依然能輕易分辨出遇難者的性別,穿著衣服的是男屍,半裸或**的則是女屍。
在這一刻,布衣和華服沒有任何區別,麵對鐵蹄和彎刀,他們都是無助的綿羊,被無情而有序的一一宰殺。
血聚成河,腥風撲鼻,穆文伸手扶牆哇地一聲嘔吐起來,劉楓隻是感覺略有不適。多年掙紮在死亡邊緣,屍體是見慣了的,雖然沒有像眼前這樣的大場麵,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依然遠超常人。
兩人一路跨屍而過,踏血直行,漸漸接近了此行的目標。
“可能……來晚了”盡管離張翠兒的家還有一個拐角,可劉楓認為給穆文一個心理準備是有必要的。
穆文麵色慘白,雙拳緊握,眼中血絲密布,牙齒咬得吱吱響。顯然,劉楓的話,他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咦?”轉過拐角,張家赫然眼前。屋子好端端的,尚未點燃,可兩人非但沒有驚喜,反而倒吸一口涼氣——院門洞開,門口栓著一匹戰馬。
難道就遲了這一步?
穆文怒吼一聲,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手持獵刀狂奔衝去。
在他衝進院子的一瞬間,又猛地倒飛而出,獵刀脫手甩飛,鐺啷落地,滴溜溜地轉。
原來正趕上一名韃子兵出門,兩邊撞個滿懷,皆是頭破血流,幾乎同時倒下。大包小包的財物撒落一地。
穆文彈地而起,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絲毫不顧滿頭的鮮血,連獵刀也不撿,赤手空拳向韃子猛撲過去。
一撞一摔間,韃子兵眼前金星直冒,東南西北都辨不清,還沒緩過勁兒來,隻見黑影撲來,尚未看個真切,亂拳已如雷霆般道道劈落。
嘴裏狼嚎連連,手下虎拳亂砸,穆文狀若瘋魔。韃子兵哀號連連,呼爹喊娘,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穆文狂性大發,劉楓卻依然保持清醒和冷靜。
他掏出手弩上了弦,無聲繞過糾纏的兩人。路過時,他伸腳將獵刀踢到遠處——穆文在肉搏中已占盡優勢,沒了獵刀韃子兵就翻不了盤。
手弩托手平舉,劉楓警惕地閃進院門。隻見院子裏一片狼藉,鍋碗瓢盆、箱籠罐盒、零零散散地扔了一地,花圃裏的牽牛花叢踩得稀爛。
不妙!如此淩亂,不是時間久就是人數多!可不管是哪種可能,屋子裏的人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劉楓進屋時見到了屍體,年輕男子,腦袋已被砍掉,不知滾到了哪裏,右手被齊肘卸下,孤零零地落在門邊的血泊裏,掌中緊緊攥著柴刀……
那是張小山,張翠兒的哥哥,穆文口中的“軟蛋”,同時也是劉楓身上那件短衣的原主人。
盡管是個“軟蛋”,為了家人,他還是勇敢地站出來,堅定地守在門口,隻是弱小使一切都成了徒勞和枉然。
僅往屋裏邁了三步,張大娘仰倒床邊的屍體豁然眼前,相對張小山的身首異處,張大娘是心口中刀,倒也算留了個囫圇屍首。
果然是來晚了。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劉楓惟有一聲歎息。
等等!隻有兩具屍體!一念及此,劉楓急切地將屋裏屋外看了個遍,確實沒有張翠兒的蹤影。
糟了!劉楓想起了什麽,連忙奔出屋去,穆文猶自騎在韃子兵身上飽以老拳,劉楓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留下活口!翠兒沒死,被韃子抓走了!”
穆文正要再次撲上,聞言又驚又喜,頓時回了魂,“沒死?好!好!太好了!”
“好個屁!”劉楓罵著拽起韃子兵,一看已被揍得不ChéngRén形,臉上黑的紅的渾作一團,五官全都擠在一起,眼看著出氣多進氣少,怕是不成了。
劉楓大急,這個要是死了,上哪再去找落單的活口?連忙伸手狠狠按他人中,那韃子兵頓時一激靈,總算沒咽下最後一口氣。
舉起手弩,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答我的問題,給你個痛快!”時間不等人,劉楓直截了當地開出了條件,“若敢說半個不字,他定會讓你生死兩難!”說著一指邊上滿臉鮮血、癡癡呆呆,形同厲鬼血魔的穆文。
其時大狄建國十年有餘,絕大部分的韃靼人或多或少都懂一些漢語。聽了這話,韃子兵艱難地點了點頭。**和威脅都準確擊中他心靈上的薄弱處,方才的經曆太過恐怖,便是死也不要再落入那惡鬼手中。
“你們有多少人?”
“一百整”
“屋子裏的姑娘,她在哪?”
“帶走了……”韃子兵的意識已經略有模糊。
“被誰帶走了?帶到哪裏去了,快說!”劉楓使勁兒搖他。
“被…被百戶大人帶走了,上麵…有令,凡是容貌…出眾的女子…都…都要獻給…大督帥……”
“你們百戶在哪兒?在哪兒?”
“方才…集合…號響,…在…在鎮上最…最大的…那處宅……”韃子兵頭一歪,咽氣了。
“最大的宅院?”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吳員外!”
五更天,夜黑如墨。
山陽鎮吳員外的宅院前聚集了一片火把,照亮了近百名韃靼騎兵,其中十人扛著光禿禿的樹幹充作攻城錘,一下接著一下,緩慢而沉重地撞擊著實木大門,發出了一記又一記動人心魄的“咚咚”聲。
四五十名騎兵,已下了坐騎,手持彎刀圓盾圍聚在院門前,靜靜等待著殺戮的時刻。
剩下的三十騎有所不同,他們個個身著鐵環鏈甲,背弓懸壺,神情倨傲。遠開三十步拱衛一名頭頂鐵兜盔,身著鐵片胸甲,腰懸碩大彎刀的雄壯武官。
此人也是極為年輕,眼看著不滿二十歲,眉目間還帶著一絲稚嫩,但他的身軀卻是粗壯到令人發指,**的臂膀上,肌肉塊塊漲起,像小山包似的。從周圍部下敬畏的眼神中可以發現,那是發自內心的尊崇與擁戴。
“哼,小小一處民宅,居然如此難破?”阿赤兒已是等得不耐煩了。
身邊的隊副急忙勸解道:“大人莫要焦急,屬下已問得真切,這可是鎮裏最大的富戶,裏麵積攢的金銀錢財抵得上全鎮子的四成,起碼值這個數兒!”說著便伸出一隻巴掌。
阿赤兒一撇嘴,“哼!五百貫也算大戶?”
“大人,是五千貫!”隊副努力將五指叉得更開了些。
“哦?五千貫?那就是五百萬錢,怪不得牆高門厚,裏麵有料啊!”百戶大人的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
“去,告訴兒郎們,就說大督帥的貢品夠了,讓他們加把勁,待破開了大門,裏麵的女人誰搶到了誰先上!”
“是!”隊副撫胸應命,馳馬上前,大聲宣布百戶大人的動員令,換來陣陣狼嚎,砸門聲愈發密集起來。
便在這時,帶著哭腔的哀嚎聲,自牆內殺豬般地扯將起來。
“外麵的軍爺們!莫要再砸啦,都是自己人呐!下官名叫吳進源,是大督帥親命的員外郎,這大劍鋒十裏八鄉的圖冊,正是下官親手獻給大督帥的啊,他老人家親口答應保我的富貴啊!莫要再砸啦,自己人呐!……”
狄兵們停下手來,紛紛回望百戶大人。
阿赤兒冷哼一聲,從馬鞍兜囊裏抽出一張模樣怪異的銀色騎弓。慢吞吞地張弓搭箭,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竟然閉上了眼睛!
弓開如滿月,引箭向蒼穹。箭尖越指越高,越指越高,竟是垂直了一般,側耳傾聽片刻,弓弦瞬間鬆開,隻聽“嗖”的一聲尖嘯,箭支破風飛去,直上夜空。
在牆裏牆外百餘雙眼睛的注視下,箭支慢慢地、慢慢地失去勁道,懸空瞬間直墜而下,堪堪落入了院牆內。
殺豬般的嚎叫瞬間啞然,緊跟著傳出男男女女的驚慌之聲。
“老爺!”
“快來人呐!”
“快!快先抬進去!”
“救人呐!”。
院牆外則是一片歡騰——“大人神勇!”
“去!換上更大的樹幹,給我接著砸!”
“嗷!!”
阿赤兒得意一笑,這便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他自己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天地落”!
騎弓插回兜囊,他心中冷笑不已:叔父答應保你富貴,可沒說要保你的性命!哼哼,員外郎?什麽玩意兒?捐了銀錢的都是員外郎,還不是一條漢狗而已,竟敢拿叔父壓我,找死!
百步開外的一處廢墟,半塌的閣樓裏,劉楓和穆文一動不動地趴著,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
集合號響已久,隻聚到了95人。劉楓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著,連續數了三遍,確認剛好95人。看來韃子也不是完全沒有損失。
劉楓無聲擺手,兩人極慢極慢地退了回來,臉色都不好看。劉楓是麵沉如水,穆文卻已是麵無人色,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幾乎擊垮了他的自信。
“天下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箭技?這可如何是好?”穆文如此想著。
劉楓的心思卻是:“絕不能給他開弓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