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 朝中風雲

這一拖延,直至巳時三刻,皇帝才告別皇後,起駕上朝。門前跪著大片文武官員,至少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多年紀老邁,此刻早已跪得東倒西歪,也隻得哆嗦著垂淚緊隨,唉聲歎氣,邊走邊罵:“紅顏禍水!妖媚誤國!”

唯獨左右二相相視而笑,皆是心照不宣。這一出戲,皇後是臨時演員,他倆卻是同謀,心中不免暗讚皇後善體上意,更佩服她的胸襟膽魄。

禦駕浩**直行,過玄武門,途徑掖庭宮,轉進廣運門,直至宸極宮。此宮原名大興宮,乃是皇城大內中宮。今日乃是諸藩外臣齊聚的大朝會,因此覲見之所設在宸極宮承天門前的大廣場上。

此時此刻,文武百官、宮掖宿衛、內侍宮女站得密密層層,整整齊齊。鑾儀衛當值的站殿校尉舉目遠眺,望見黃羅傘蓋緩緩而來,靜鞭揮起,三旋落地,但聽啪啪啪三聲脆響,鼓號齊鳴,奏起悠揚雄壯的丹陛大樂。

樂聲中,禦駕漸停,海天踩著侍衛的脊背,從容下輦,徐步登上門樓,邁向中央的禦座。

首領太監普顏高聲唱道:“聖上駕臨!”原本靜止不動的百官一起複活,齊刷刷跪下,發出啪的一聲響。

跪在首位的左右相國齊聲高呼:“臣等覲見吾皇陛下,恭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百官一齊甩袖舞拜,隨聲高喊:“恭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是如此洪亮,如此整齊。在這喊聲中,海天穩坐在金鑾寶座上,坦然受禮,揮手道:“眾卿平身”。

禮畢,樂止,宗室王公百官原位肅立。海天凝目望去,但見龍、虎、豹、狼、鷹、熊、猿七獸軍大督帥,頂盔戴甲,站成一排,身後列著十大漢軍綠營統領。一幹戰將個個抬頭挺胸,威武不凡。又見二相三公九卿,各級文吏屬官,手持玉圭,分列左右兩個方陣,著紅袍的是韃靼族官吏,綠袍則是漢官。

這一刻,紅日當空,陽光普照,全場近千名文官武將,皆是衣甲光鮮,精神飽滿。海天看了心中極為振奮,方才麵對皇後時的溫文爾雅已然盡去,臉上滿是意氣風發的激昂與威嚴。

皇帝把手一揮,左相察爾罕邁步出列,喝道:“百官跪聆聖諭!”

一眾文武再次跪倒,齊聲高呼:“萬歲!”

察爾罕清了清嗓子,攤開一支黃綾卷軸朗聲誦讀,語調抑揚頓挫,一誦三歎,文辭華瞻雅致,花團錦簇,言道:“朕開國十三載,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安泰,恩桑梓,撫蠻遠。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十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恒,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

這是大朝會宣讀聖諭的慣例,必先稱頌皇帝文治武功之能,宣示皇權天意神授之威,而後再有褒獎、勉勵、鞭策之類的官樣文章。

海天耳朵裏聽著,目光一一掃過前排眾人,但見漢官搖頭晃腦,胡將哈氣連天,心中的激動之情漸漸退去,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心知克承漢禮、融合兩族實非朝夕可就,唯有銖寸累積,曆經數代之後,方可大成。

此刻,他也隻得暗自搖頭苦笑,心道:大哥啊,你說做皇帝又苦又累,沒什麽好,當時我和三妹都笑話你,如今方知,你才是最聰明的呀……

目光最後落在一名雪白錦袍的年輕人身上,他單膝跪地,神情倨傲。這個人就是察合津汗國派來的使臣麽?聽說是烏良哈的小兒子。海天平靜的目光裏暗含著深深的憤怒。

一篇文章足足念了大半個時辰。察爾罕年過六旬,早已念得氣喘籲籲,聲音都有些發顫,好歹撐到了最後的結尾:“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康,萬民伏惟,盛哉大狄,念我韃靼族千載百世以來,未之有也。此蒼天之眷,先祖之佑,黎民之惠,眾卿之功也,朕心感佩無已,朕躬夙夜憂歎,常存儆惕,仰答上蒼,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教諭百官,祭告天地。欽此!”

鳴讚官朗聲喝道:“禮成!”

百官如夢初醒,山呼舞蹈:“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靜鞭三響,禮樂大作,奏起雍容磅礴的中和韶樂。海天站起身,前呼後擁,轉駕宸極殿。百官磕頭恭送。

朝會大典至此告一段落,以上這些都是例行儀式。真正議決軍國大事的,是緊隨其後的小朝會,諸路藩鎮,朝廷大員參與即可,二品以下京官盡皆散去,各歸本司料理軍政。

宸極殿內,海天高坐龍庭,眾官將敘禮已畢,分文武列於左右。

海天開門見山,說道:“宣察合津使臣”。

普顏高呼:“宣察合津使臣鄂爾蘭,入殿覲見聖顏”。

須臾,一身白袍的鄂爾蘭昂首入殿,目不斜視,直至階前,一撩袍襟,單膝跪地,朗聲道:“察合津八王子鄂爾蘭參見陛下”。

眾文武見他不施全禮,無不怒目而視,站殿儀將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喝斥。海天抬手揮退,淡然道:“平身”。

“謝陛下!”鄂爾蘭坦然起立,撫胸行了個韃靼禮節,說道:“父汗囑咐我轉達他的問候,願陛下龍體康健”。

海天點點頭,拿起宮女奉上的羊奶,啜了一口,說道:“五年沒個音訊,他倒還記得朕,不容易啊”。

鄂爾蘭微笑道:“陛下言重了,父汗一直掛念著您老人家呢”。

海天放下金邊玉座的禦碗,笑道:“他自然掛念朕,二十一個兄弟都殺光了,他孤家寡人一個,豈不寂寞?”

殿上文武早已不忿,聽見皇帝出言譏諷,紛紛哄笑。站殿儀將也知趣地忘記了職責,沒站出來喊一聲肅靜。

笑聲中,鄂爾蘭臉色微變,一閃即沒,轉口說道:“陛下,下臣此來,乃是奉父汗之命,遞呈察合津的國書!”

他一句國書出口,眾臣無不變臉變色,左相察爾罕氣的須發飛飄,凜然喝道:“荒謬!察合津乃是大狄藩屏,並非外附屬國,上行之文當稱奏表,何來國書?”

右相黎昕照邁步出列,奏道:“陛下,察合津僭越違製,使臣殿前失儀,合當從重治罪!”

滿殿群臣,半數以上爭相呼道:“臣附議!”剩下的半數頓時驚覺,這些官員不都是左右相國的門生故吏麽?他們的態度竟然如此統一?壞了!這是有串聯預謀的呀!他們知錯就改,不甘人後,立刻隨大溜呼喊起來。

海天麵沉似水,雙眼輕輕一掃,滿殿文武的神情盡收眼底,淡淡說道:“眾卿稍安勿躁,烏良哈心存異誌,早非一日,且聽他說些甚麽吧!”

鄂爾蘭優雅地從長袖中抽出一支黃綾卷軸,緩緩攤開,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念了起來。

這篇錦繡文章做得四平八穩,詞藻華麗,堪比方才的典禮詔書,可內容卻是驚心動魄。總結起來三個要點,一是正式稱帝建國,從此你是你,我是我,君臣緣分至此而終;二是願結兄弟之邦,你願和便和,要戰則戰,做兄弟的候你便是;三是求娶大狄長公主綺蘭,兩國永為秦晉之好,求親的不是別人,正是念國書的區區在下。

鄂爾蘭念完,悠然自得地肅手而立,謙遜中略帶羞澀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準嶽父”。

滿朝文武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中都想:你這倒黴孩子,你爹爹不待見你啊,萬裏迢迢派你來送死呐!

海天笑了,他是被氣樂了。

昨日,他提前收到捷報,南方平叛的戰事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大運河的建設也已步入正軌。他準備好了,他終於可以動手摘除這顆毒瘤了!

隨後,他又從皇家情報組織“鷹”的密報中得知,鄂爾蘭此來,攜有兩份不同的國書。

他知道,機會來了!

於是他壓下捷報秘而不發,甚至連階下的虎狼二帥,都不知自己的軍隊已然取得大勝。他更有意怠慢使臣,串通皇後和相國,做出迷戀**、荒**酒色的昏君模樣,就是要激怒對方,引誘對方拿出他想要的那份國書。

他成功了。這個王子使臣果真拿出了反叛自立的國書,可是……可是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叛逆國賊竟然還敢勸盟求親,實在是……恬不知恥啊!

他側頭望向鄂爾蘭,心說你膽兒不小啊!誰不知道綺蘭公主是朕的眼珠子、心尖肉,那是你能配得上的麽?莫說你察合津叛國自立,便是你舉國來投,朕也不能推愛女入火坑啊。心中又不禁奇怪,你小子仗了甚麽勢,敢到禦前撒野,真以為朕不敢殺你麽?

這時,虎軍大督帥夜於羅大步出階,揚起白頭,高聲稟道:“陛下!臣願提一旅之師,討逆平叛!”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位大督帥怎肯放過如此大好的機會,紛紛出班大表決心,聲稱隻要陛下一聲令下,他們便要各領部眾踏平益州,直殺到青海去,將烏良哈的人頭帶回來給皇帝做夜壺。

海天饒有興趣地逐一看過諸位藩帥,隻見人人怒目橫眉、義憤填膺,心中暗暗好笑,究竟有幾個是真心,又有幾個是在做戲,他心裏清清楚楚。

皇帝輕笑著點了一個人的名字,眾藩帥無不大驚失色,他喚道:“綠營總統領屠天煜!”

一名高大精瘦的中年將領邁步出階。眾人看去,但見他目綻寒光,鬢如刀削,站定後如同磐石孤鬆一般,屹立不動。他的模樣極為普通,既沒有威武張揚的容貌,也沒有魁梧雄奇的身姿,就隻是靜靜地站立在那裏,一股無形的殺氣,便從他身上若隱若現地散發出來,整個人就像一柄出鞘的戰刀,森嚴凝重,令人望而生畏。

這個人,曾經扶保主君,殺得十倍之敵潰不成軍。可同樣是這個人,弑戮幼主,親手毀了漢家最後的希望。

從皇帝到群臣,乃至普通的侍衛太監,殿內的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冒出一個想法:昔日逐寇軍第一大將,名不虛傳,寶刀未老啊!

屠天煜微微抬起投來,目無旁顧,執禮應道:“臣在!”

群臣全都倒吸一口涼氣。益州號稱天府之國,青海乃是西域之衝,玉塞咽喉,更是不可多得的養馬之地,這麽大的地盤誰不想要?各軍大督帥們全都卯足了勁,豈料皇帝竟然選擇了一名漢將領軍。他們先是大驚大疑,繼而紛紛了然:皇帝這是要直轄此地呀!想明白了此節,原先勸阻的話語全都吞回了肚裏。

海天停聲不語,看了看鄂爾蘭的神色,卻見他麵露冷笑,泰然自若,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由心中疑惑,難道此人真的是無知者無畏麽?哼哼!一會兒朕就用你的腦袋祭旗!

他張開嘴,就要下達討伐叛逆的聖諭。這時,一名侍衛從側門裏疾步而入,首領太監普顏立刻迎了上去,兩人竊竊低語,普顏從他手裏接過一隻古樸的黃金匣子,碎步疾奔趕至皇帝駕前,雙手過頂,將匣子高高托起。

群臣無不側目。這匣子可不簡單,上自督帥統領,下到末吏小兵,隻要有了這隻匣子,就可以直達聖聽,跳過層層上報的繁瑣程序,與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直接通信。這就叫“密報專奏”之權,凡是有此殊榮之人,很可能地位很低,甚至是隸屬賤籍的一介奴仆,但是站在他們身後的,卻是浩**的天威和深厚的聖眷。

這是興統皇帝的一大創舉,也是捍衛皇權的一件大殺器。因為誰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擁有密報專奏之權,可能是你書房裏正研著磨的小書童,也可能是你理著賬簿的老賬房,又或者是站在你跟前唯唯諾諾的標下臣屬,不管是誰,你就隻能去疑、去猜,你甚至都不敢去動他,天知道你身邊是不是就有一個聖眷正隆的皇家密探,正在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想要貪贓枉法,想要圖謀不軌,想要蒙蔽聖聰,想要逆上作亂,那都得掂量掂量。

此時此刻,滿殿的文武高官,他們全都聽說過此事,但絕大多數人卻是第一次有幸親眼目睹這隻黃金匣子,有些人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又有些人的脖頸卻忽然縮短了一節。

海天心中一動。旁人不知道的是,密報專奏也是分級別的,哪怕級別最低的皇家密探,在遇到緊要情報時,也有權在任何一處官驛啟用八百裏急報。內廷侍衛收到之時,不論皇帝在幹什麽,哪怕是在睡大覺,在蹲茅坑,甚至是在寵禦嬪妃**,也要第一時間送到。這是建國時就定下的鐵律,遲誤者,死!

如此重視程度實在是史無前例的。可有一條,凡是啟用緊急程序的密報,若是皇帝聖覽之後覺得危言聳聽,或者緩急不準,那便是欺君之罪,後果也是一個字:死!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匣子,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小的十字形的黃金鑰匙。這枚鑰匙打造得犬牙錯落,十分精致,彰顯出匣頂金鎖的特異非凡。一鎖雙匙,報者執其一,皇帝手裏的卻是把母匙,能開啟所有的匣子。除此之外,凡擅自偷竊、破壞、盜閱金匣者,夷九族!

鎖匙轉動的格格聲清晰地傳遍了大殿,仿佛能將高官們的心都揪起來。這是哪位權貴要倒黴了呢?

匣子打開,一本淡黃色雲紋封麵的奏章靜靜躺在裏麵。海天拿起奏章,匣子順手遞給了普顏。

他平靜地翻閱著奏章,殿內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唯有鄂爾蘭例外,他嘴角的冷笑愈發森寒。

高官們留意到一些異樣的細節,皇帝的手在顫抖,翻動奏章的頻率逐漸加快,有時一頁紙他翻來覆去地看,仿佛是難以置信似地。

終於,他放下奏章,神情已然大變,似悲似喜,似憂似歎,嘴裏喃喃自語。大家高豎雙耳,隱約聽見半句:“該來的,終究還是來啦……”。

皇帝的目光黑洞般深邃,瞳孔卻倏然收緊,迸射出憤怒、仇恨、甚至刻毒的寒光,直直刺向階下的鄂爾蘭,逼視良久,最終還是心有不甘地收了回去。

群臣噤若寒蟬,鄂爾蘭洋洋得意,唯有侍立在側的普顏聽得真切,皇帝的後半句是:“命運……真是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