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主逼債

許多年前——

秦巴山區的楓樹坪。

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開始祭灶神。

這一天,天色陰霾。正是一個朔風勁吹,大雪飄飛的日子。

中午時分,忽然,從住在村子西頭的李有才老漢家裏傳來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他這間四處漏風的破草房裏,在靠近東南牆角的那張土炕上,上麵鋪著一領破舊的蘆席和一床麻灰色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褥子,他的十八歲的害癆病的姑娘李豔梅,身上蓋著一條打滿補丁的許多地方依然露出發黃的棉絮的麻花粗布被。在那床被子上,一大片暗黑色的血漬將整個被頭浸染。就在這個寒冷的早晨永遠的閉上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

“女兒啊,我們對不起你啊。嗚嗚——。你就這樣走了啊,嗚嗚——。都怪你爹媽沒有本事。讓生下來受窮,受苦。——嗚嗚——。都怪我們沒錢給你治病——。我的女兒啊——。嗚嗚——。你原諒你的爹媽吧——嗚嗚——。”

李有才和他同樣生病的老婆張翠萍,匍匐在女兒的炕前,悲天蹌地的大聲痛哭著,他們真的是家徒四壁,一個銅板也搜不出來了。

他們身後,跪著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那是他們的小兒子李國亭。小名鐵蛋。鐵蛋的兩隻黑亮亮的眼睛瞪地大大的,驚恐地茫無所措地望著躺在炕上的已經死去的姐姐。

這個十多年前,從外鄉遷到楓樹坪的貧寒家庭,帶著一個女兒和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男孩,來到這裏,租種著本地大地主陳廣福的十幾畝山地,勉強維持生計。

前些年,境況好的時候,家裏每年交完租子,還能餘一些糧食,賣給下鄉收糧食的販子。多少還能攢倆錢。李老漢心裏充滿了希望。不管怎麽說,這一家人辛苦一年,也多少有點收獲。心裏盤算著,等攢些錢後,買上幾畝地,有了自己土地,就不用租別人的土地了。到時候,再蓋上幾間房子。買上一頭牛,到那時。女兒和兒子都長大了,家裏有了幫手,這日子就會越過越紅火起來。

那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兩年,連年的陰雨天,讓快到收獲期的莊稼,都發黴在地裏了。收成大不如以前。可租子卻連年上漲。已經讓這個原本有些盈餘的家庭,到了快破產的地步。

屋漏偏逢連陰雨。家裏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大女兒豔梅卻因一次發燒,沒錢醫治,最後,害上了癆病。這無疑讓整個家庭雪上加霜。

李老漢無奈,隻好變賣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實際上他們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就是給姑娘準備下的嫁人時用的兩床繡花被子。一個裝衣服的漆紅箱子。還有李老漢自己不舍得穿的那件父親留給他的狼皮製成的大衣。老婆翠屏的一幅銀耳環和一個銀手鐲。還有就是家裏往年攢下的一點口糧。

懷揣著變賣家當所湊出了的十幾塊銀元,老漢開始帶著女兒離開這個山溝溝,前往漢中城給女兒求醫治病,誰知走在半路上,遇到一夥土匪,將他給女兒看病的銀元搶了去。還把李老漢打傷了。

回到家裏,李老漢連氣帶恨,一病不起。家裏的內外活計就全靠老婆張翠萍和小兒子李國亭操持。

秋天收苞米的季節,張翠萍帶著兒子上山半腰租種的地裏收苞米。年成不好,又是陰雨連綿。山上的黑熊跑出來找食,碰巧,遇到了上山收苞米的張翠萍母子倆。為了掩護兒子先跑,張翠萍被黑熊咬傷了小腿。還是鐵蛋邊跑邊喊救命,引起了其他村民的注意,大家一起趕跑了黑熊,才將張翠萍救回村。

張翠萍被人送回家後,也沒法下地幹活了。一家四口,三個躺在了炕上,現在,全部的家務活都落在了小鐵蛋身上。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鐵蛋就擔當起這個家來。既要忙地裏的農活,還要照顧生病的姐姐、父親和被狗熊咬傷腿的母親。鐵蛋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有千斤之重。

他每天出去在地裏勞動,回來時還要順路打些柴草背回家。回到家裏,要去幫母親做飯。還要給姐姐和父親熬中藥。

日子一天天就這樣艱難地過去了。快到年底了。父親身體開始一點點的恢複了。母親的腿卻因缺醫少藥,發生了感染、潰爛。

家庭的重擔就像是濃厚的永遠也看不到太陽的雲層,時刻壓在小鐵蛋的心頭。

望著還未成年的兒子,柔嫩的肩膀卻擔起了家裏這麽沉重的擔子。李老漢在心裏直怨恨自己沒本事,一家之主,卻挑不起這付家庭的擔子。於是,老頭兒拖著還未痊愈的病體,冒著風雪,一大早出門,想去隔壁村子找熟人借幾個錢。眼看過幾天就要過年了。總不能讓一家人在新年裏連口餃子也吃不上吧。

踏著崎嶇的,被白雪覆蓋的山道,步行了四、五裏路,李有才來到了和楓樹坪隔一道山梁的張家窯村,這個村子的張漢民是他的一個要好的朋友。李有才已經借過兩次他的錢了。最近的一次,張漢民把自己僅有的兩塊銀元借給了他。到現在,他還沒有還人家。

現在,李有才想前想後,也沒有第二個能借錢給他的人了。不借吧,這個年可怎麽過下去。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家人餓死。不管怎麽說,來年,還有地裏的收成,還人家還有希望。還是得厚著臉皮去借啊。自己居住的村子,都讓他借過來了。都是窮鄉親,誰家有幾個存錢呢。也就是鄉裏鄉親,大家看到李有才家可伶,這才東家給一瓢麵,西家給一碗米,也就是救濟一下。那能一直問大家要下去呢。

一狠心,李有才再次厚著臉皮踏進了張漢民的家。張漢民是地道的本地人,從他爺爺那輩起,就住在張家窯。他家還好,有十幾畝自家的山地。沒有租種大地主陳廣福的地。在張家窯這座小山村裏,日子過得還好一些。他和李有才認識,還緣於十幾年前的一次事故,那天,張漢民趕著自家的那頭老黃牛,去背坡耕種,走到山半腰,原本晴好的天氣,忽然變了臉,一陣狂風吹起,接著天空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暴雨突降,那頭老黃牛受了驚嚇,撩開蹄子,順著背坡的山道,就跑下去。張漢民急忙去攔牛,不小心,失腳從山畔畔上掉下去,幸好被攔腰的一顆毛櫸樹掛住了衣服,情急之下,張漢民伸出雙手,抓住了脆弱的樹枝,那顆脆弱的樹枝,吊著他的身體,吱呀呀地亂晃,眼看就要折斷了,張漢民嚇得大喊救命,就在這危急關頭,路過這裏的李有才聽到了張漢民的喊聲,於是,不顧一切,攀著崖壁,把張漢民救了上來。從此後,他們就成了好朋友。每逢年節。兩家人都要互相拜年,

自從李有才的女兒患上了癆病,張漢民也幫過他們,後來,李有才的老婆被狗熊咬傷,還是張漢民借了錢給他。這眼看要過年了,李有才實在沒辦法,再次來找張漢民借錢。

張漢民也沒有多餘的錢可借,但他是個講義氣的人,既然李有才上門來借,也不能讓他失望而回,於是,張漢民一邊安慰李有才,一邊自己去村子其他人家,給李有才借錢,張漢民在村子裏的人緣好。大家也肯借錢給他,就這樣,走了好幾家,終於借到了幾十塊銅板。當李有才手拿著張漢民為他借到的銅錢時,激動的一個勁的說:“我一定還你,我一定還你。”

從張家窯回來,剛進自己的院子,就聽見自家屋裏傳來老婆張翠萍一聲聲嘶啞的哭聲。李有才急忙推門而入,他看見老婆翠萍正趴在女兒的炕上,痛苦地哭喊者女兒豔梅的小名——“梅梅,梅梅,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們啊,你睜開眼,看看媽媽吧。你爸爸去借錢給你買藥,一定會治好你的病,梅梅,梅梅,我的女兒,你醒醒啊——。“

李有才大驚,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女兒帶著病痛的折磨,離開了他們。

於是,李有才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撲倒女兒的炕前,伸手捧起女兒早已冰冷的臉,哭泣著:“我的孩子啊,你這是怎麽啦。孩子,看,爸給你借到錢了。爸給你去看病,一定會給你治好病,孩子,你睜開眼看看啊,看,這就是錢,這就是——。”

李有才傻傻地愣在那裏,捧著女兒冰涼的臉蛋的手也慢慢鬆開了。另一隻手摸出來的從張漢民家借來的那幾個銅錢從手中滑落下來,掉在地上。散落開來。

兒子鐵蛋也跪在了姐姐的炕前,嘴裏哭喊著姐姐的名字:“姐姐——。姐姐——。”

就在一家人圍著死去的豔梅悲傷痛哭之際。忽聽院子裏一陣人喧馬叫聲,緊接著就傳來李有才熟悉的一個聲音:“李有才。李有才。”那是大地主陳廣福的管家外號鐵算盤劉學仁的聲音。

李有才顫微微地從屋裏走出來。他看見管家劉學仁的身後,一頂花轎從轎夫的肩上緩緩放下。身穿裘皮長袍,頭戴狐皮帽,耳朵上套著兩隻狐皮耳帽,身材肥胖的大東家,本地有名的大地主陳廣福從轎子裏出來。

還沒等李有才開口說話,就見管家劉學仁把手裏拿著的那把鐵算盤往李有才鼻尖一湊,大聲說道:“李有才,你欠我們老爺的租子什麽時候還啊。”

“大管家。大老爺,我的女兒今天死了,我家裏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再寬限半年吧,到了夏天收莊稼時——。”

李有才話未說完,就見劉學仁把額頭下的那對三角眼一瞪,揮起手中的那把鐵算盤,往李有才臉上一戳,算盤剛好戳到李有才隆起的清瘦的鼻梁上,嘴裏罵道:“媽的,你想賴賬啊。三年租子,你都欠著。還讓老爺活不活了。馬上把三年的租子交清。就沒你事了。”

李有才就覺得鼻梁一陣酸痛,一股涼涼的**從鼻腔裏流出來。他急忙伸出手摸了一把鼻子,手上立刻沾滿了暗紅的鼻血。

“你——你——,怎麽打人?”一陣痛楚,李有才差點流下眼淚,他伸手捂著流血的鼻子,對劉學仁說道。

“媽的,打你,打你是輕的,再不還債,把你抓到縣裏去,讓你坐大牢。”

“哎,李有才。”站在管家劉學仁身後的陳廣福開腔了,他撇著八字胡的嘴,伸手把管家劉學仁撥開,走到李有才麵前:“李有才,你租我的地也有十來年了吧。這幾年,年景不好,官府年年向地方加稅。要說,這稅怎麽著也得你們租戶承擔才是。我不是看你家可伶,沒向你多要租子嗎,可你這連年欠著我的地租不還——。”

“老爺,老爺,您對我們的好,我們一輩子都記得。您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絕不會忘了。這幾年您是知道的,連年的災害,不是旱就澇。地裏的莊稼收不上,家裏老婆孩子又生病。不是我們有意拖欠你的租子,實在是沒辦法啊,沒錢啊。老爺,求你再寬限我們半年,到夏天收麥子的時候,一定還上。”李有才惶恐地‘啪’的一下,跪在陳廣福的腳下,一邊給陳廣福磕頭,一邊哀求道。

陳廣福並沒有把李有才看進自己的泡泡眼裏。他仰著臉,眼珠往下一斜,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腳下磕頭的李有才,說到:“這地裏歉不歉收,和我租地沒什麽關係吧。我租我的地。你交你的租。收得上收不上莊稼,與我租地沒什麽關係。你要不租,就把欠我的租子連息一起清了,我把地收回。你要租,就得按時交租子,這你是明白的。”

李有才點著頭。說道:“我明白。我明白。隻是,老爺,我實在拿不出錢來交租。老爺,您就發發慈悲,再寬限寬限吧。”

這時,李有才的老婆張翠萍和兒子李國亭也從屋裏出來了。張翠萍看見李有才跪在雪地裏懇求陳廣福。也跑過來,跪在陳廣福的麵前求情:“老爺,我家姑娘今兒個上午死了。求你看在我們租了你十幾年地,交了這麽多年的租子上,寬限寬限我們吧。老爺。”

陳廣福有些不耐煩了,那兩隻牛泡泡眼一瞪,臉上的肌肉**了一下,開口說道:“你家求我寬限,他家求我寬限。我今天上午,走了四五家,都求我寬限。你們要寬限,我還要不要吃飯啊,啊。我這麽一大家子人要養活,都不交地租。讓我喝西北風去啊。好話跟你們說了。你們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述你們,今年的地租一律不拖欠。”

李有才看見陳廣福動了怒,更是感到惶恐不安。他一份錢也沒有了,拿什麽交地租,何況,就要過年了。這一家這麽活下去。想到這,他把自己那隆起的額頭,使勁地往第上磕。額頭觸到雪花覆蓋的,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砰砰、砰砰。”

“老爺,求求你,可伶可伶我們窮人吧。”李有才和老伴張翠萍一起哀求著。

這時,管家帶著兩個打手走上前,抬起一腳,把跪在地上的李有才踢翻在地上。

“他媽的,你想耍賴啊,馬上交清欠的租子。再不交,把你們抓到縣裏去坐大牢。”管家劉學仁瞪著三角眼怒吼到。

李有才從地上爬起來,又撲向陳廣福,雙手抱著陳廣福的腿喊道:“老爺,求求你,開開恩吧。開開恩吧。”隻見陳廣福抬腳,使勁往李有才胸前一蹬,再次把李有才蹬翻在地上。

“李有才,我不管你可伶不可伶。限你明天上午,把欠的租子全部交清。要不,可別怪我陳廣福不認人。我就把你從這個村子趕出去。”說著。轉身帶著一幫人離開了李有才的家。

李國亭看見父親被大地主陳廣福用腳踢倒在地上,一股憤怒之火油然而生,他朝轉身而去的陳廣福大喊了一聲:“你們為什麽打我爸爸。”說著,就猛地往前一撲,一下抱住了陳廣福的大腿。

陳廣福一個沒留神,差點撲倒在雪地裏,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伸出腳就踢,無奈,被李國亭死死抱住,那隻右腳使不上勁。

“媽的,小兔崽子。你找死啊。”陳廣福罵道。

陳廣福身邊的幾個打手跑過來,揮起手中的皮鞭就往李國亭身上打,皮鞭落下,從李國亭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上,拉出一道道發黃的帶血的破敗棉絮。

李有才從地上爬起來,和老婆張翠萍一起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護著李國亭的身子,一邊苦苦哀求到:“老爺,別打了,別打了。孩子不懂事,饒了他吧。我們明天就把欠你的租子還上。”

“哼,你們這些窮鬼,就是賴皮。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就不知道什麽叫王法。明天要是再還不上,小心你們的腦袋。”陳廣福瞪著眼對李有才喊道。

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捂著被皮鞭抽傷肩膀的李國亭,瞪著一對仇恨的眼睛,望著離開自己家的地主陳廣福那遠去的背影,一排牙齒咬的咯嘣咯嘣的響。

“我們沒錢,就不還他。看他能把我們怎麽樣。”李國亭說道。

“哎,娃兒啊,你還小,還不懂啊。我——我——。”李有才話說了一半,就感到剛才被陳廣福踢過的胸口就是一陣疼痛,喉嚨裏像是突然堵了一團什麽東西,堵的他一陣胸悶,喘不過氣來。他使勁咳嗽了一聲,一口濃黑的粘稠的血從口腔裏吐出來濺紅了胸前棉襖的衣襟。

張翠萍和李國亭看見李有才吐了血。兩人大驚,頓時抱著李有才,一家人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