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父子重逢日,又見舊友來

對於如今的大明朝來說,天子出巡並不是難得一見的勾當。和侄兒建文帝不同,永樂皇帝朱棣是在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如今雖然坐著龍庭,卻仍有一種脫不去的驃悍武將氣息,之前就曾經兩度北征,第一次把韃靼打得七零八落,第二次則是把瓦剌教訓得滿頭包。而這一次,北巡的真正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視察北京,以便日後正式遷都。

在天子北巡車駕浩浩****起行的時候,一隻六桅帆船也悄無聲息停在了南京城的外金川門碼頭。由於百姓們都去圍觀那天子出巡的盛景,這邊便顯得冷冷清清,隻碼頭上幾個苦力仍在眼巴巴地尋覓生意,一見到有船停靠便呼啦啦全都圍了上去。

甲板上立著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瞧見苦力們一窩蜂似的湧上,便吩咐隨行的幾個仆人前去料理行李事宜,自己則是施施然從舷板上下了船。搭起手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又聽了聽那邊討價還價的聲音,他便四下裏望了望。

“三老爺!”隨著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一個人一溜小跑地奔了過來,還沒站穩就滿臉陪笑地解釋道,“今兒個皇上和文武百官恰要北巡,這好些路上都封了,小的繞了老遠的路方才趕過來,讓三老爺久候了!”

“我也不過是剛到罷了。”張倬望著來人,欣然點了點頭,“雖說我沒碰上赳哥兒,但先頭那些信我卻看了。你跟著來南京這麽一遭,奔前走後著實辛苦,還險些遭了他們三個的數落。英國公在信上很是誇讚了你識大體,我來之前老太太還說,等你回去要重重賞你。”

“小的都是做份內事。什麽獎賞不獎賞的,豈不是折殺了小的?三少爺原本也是要來迎的,隻不過今兒個正好英國公隨駕,他便到神策門去送行了。”

高泉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回身吩咐帶來地幾個隨從上去幫忙,又詢問了幾句家中狀況,這才笑道:“雖說信上都寫得分明,不過小的還是要多幾句嘴,三少爺這回到南京城可是碰到了老大的機緣。皇上和皇太孫都見過了不算,就是英國公和夫人也是讚賞有加。都道他年少機敏,更難得的是沉穩……”

張倬聽高泉嘮嘮叨叨打疊了一長溜逢迎,不禁莞爾一笑,心中卻著實歡喜。回頭看見那邊有人從舷板上下來。他招了招手便叫道:“小七,過來!”

和張倬同船來到南京的正是顧彬。他比張越還大一歲多,如今已是年滿十六。他頭戴一統山河巾,身穿一件樸素的藍色袍子,腰間束著同色腰帶,腳下穿一雙青布鞋。雖看著有幾分寒酸,卻收拾得利落精神,卻也難以讓人生出輕視來。

高泉之前並不知顧彬會來,愣了一愣方才上前見禮。稱了一聲表少爺。顧彬卻知道別人不過是看張倬的麵子,不好生受。便側過身避了,又叫了一聲高管家。

“小七原本打算今年參加鄉試,督學大人卻說他學問根底雖好,磨練卻不夠。府學中固然有幾個學問不錯的老學究,但河南畢竟比不上江南士子雲集文采風流,所以這次老太太之前帶了一封信給英國公,給他謀了一個監生。”

這一番話算是解釋了顧彬同行的由來,張倬便吩咐高泉帶人盡快搬運一應行李。等人一走,見顧彬略顯局促,他便溫和地在其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知道你一心想盡早考一個舉人出來。不過你還年輕。好好磨練方才是真。你看看朝中那麽多官員,年少得誌地又有幾個?年少高位招人忌恨。在國子監讀上幾年書,多交些朋友對前途也有裨益。”

雖說張家老太太顧氏便是自家的祖姑姑,但顧彬更知道此次能有這般機緣都是張倬從中幫忙地緣故,心裏自然是感激的。此時聽如此告誡,他連忙點頭答應,隻初到京師帝都,望著那城牆和進進出出的人,難免生出了無限好奇和感慨。

等到所有行李從船上卸下,又一件件裝車完畢,卻也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高泉拿錢賞了船老大和一應水手,又多給了那幾個苦力幾十文錢,一時間引來了無數感激的稱頌聲。他卻是聽多了這些,絲毫不以為意地回轉過來,將張倬和顧彬送上了居中地一輛馬車,自己翻身上馬便喝令起行。

彼時北巡的大隊人馬已經從神策門出發,原先封閉的各條道路便重新恢複了通行。外金川門恰是暢通無阻,而金川門卻盤查得嚴格。而高泉隻是拿出了英國公府的腰牌,那盤查的兵士便恭敬了許多,稍稍檢查就放了過去。

一行人順順當當地抵達了英國公府,須臾便有小廝傳下王夫人的話,道是請張倬先在芳珩院安置,於是一群仆役便忙著搬運行李。張倬思量張越此時還沒回來,王夫人又是堂嫂,他單獨去見頗有不妥,索性帶著顧彬徑直到了芳珩院。

聽到通報的秋痕和琥珀早帶了月落和流蘇迎了出來,此時連忙行禮拜見。張倬卻不忙著進自己的屋子,而是在張越那一通三間屋子裏轉了一圈,又在那小書房中逗留了一會,翻檢了幾篇文章和臨帖本子瞅了瞅,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見屋子收拾得幹淨整潔,卻也不顯奢華,他少不得又讚了四個丫頭。顧彬卻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地頭來,一直都不敢抬頭。該看的都看了,張倬和顧彬便都回轉了自己地房間。張倬此來京師乃是為了會試,妻子孫氏要照看女兒不能來,又是住在英國公府,他卻不想帶侍妾,於是顧老太君便讓他挑了兩個妥當的丫頭。顧彬家原就是窘迫,這回還是顧老太君在張府中地丫頭裏選了一個穩重的送了他。此時幾個婆子送了熱水,兩人各自沐浴更衣,這其中的光景自不足為外人道。

一次神策門之行,張越終於見識到,大明朝有多少達官顯貴。那浩浩****穿紅著蟒的人群蔚為壯觀,就更不用提那迤邐數裏的龐大儀仗隊伍了。

這麽一番下來,等他打馬匆匆趕回英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少不得有些饑腸轆轆。然而,一聽說父親已經抵達,心頭大喜的他立時腳下生風直奔芳珩院,恰是和換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門的張倬正打了個照麵。

“爹爹!”

張倬見張越徑直衝上來,俯身就是大禮四拜,心中頗為欣慰,隨即便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又細細端詳了好一會,覺得半年不見人已經長高了許多,因笑道:“你來京師這麽些日子,這邊寫回去的信都是誇你的,我和你娘都很是歡喜。好,很好,遇著大事和大場麵也能沉著冷靜,你比你爹強!”

聽張倬說到“你比你爹強”,張越頓時有些赧顏,知道久別重逢老爹是歡喜狠了,所以連這種話也直接說了出來。三言兩語岔開了去,他又連忙問了家中母親祖母等諸多親人。閑話完家常,他忽一抬頭,看見顧彬從另一間房出來,頓時愣了一愣,隨即大為高興。

“小七哥,你這回也來了!”

顧彬見張越穿著雨過天青色衫子,外頭罩著一件蓮青色緞繡折枝花披風,頭戴絹帛雙帶軟帽,帽頂嵌著水晶珠,活脫脫便是一個京師貴公子地模樣,刹那間頓時生出了幾許自慚形穢。然而看張越疾步上得前來,渾若往日一般抱著他地肩膀拍了拍,那一絲情緒立時便無影無蹤了。

“小半年不見,你竟是又竄高了!”覷著張越如今比自己高大半個頭,顧彬不禁笑道,“表舅央祖姑姑為我謀了個監生的空額,我這次隨表舅來便是為了在國子監讀書。”

張越立時想起了國子監那些監規,心想自己若是不托人照顧這位冷麵小七哥,指不定顧彬哪天也會如那位倒黴地監生一般挨板子,忙笑道:“那敢情好,我在國子監恰好認識兩個朋友,趕明兒介紹了給你認識,在裏頭也好有個照應!”

張倬看這哥倆感情極好的模樣,心頭也是高興。當日不過是感同身受幫了顧家一把,及至看顧彬一日日長大有出息,竟也是如同看著自己兒子有出息似的高興。待兩人說完話,他便上去又囑咐了兩句,旋即便道是要帶顧彬去拜見王夫人。

對於父親等到自己來方才提起了這正事,張越自是心知肚明,忙打發月落去正房通報一聲,旋即方才前頭引路,領兩人出了院子。由於張倬好些年不上南京,顧彬更是初來乍到,他便簡要地介紹了一番這英國公府上下的情形,也提了提如今京師的狀況。

及至來到上房門口時,還不等丫頭打起簾子,裏頭卻傳來了咣當一聲,仿佛是摔碎了什麽東西。下一刻,張越便看見簾子被人撞開,兩個麵無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架著一個身穿桃紅衣裳的年輕女子出來。那女子麵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眼中渙散無神,卻是被人硬拖著塞進了東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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