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誰打誰的臉

二十名長隨、八名家丁、三個丫頭、兩個粗使仆婦外加一個不明底細的彭十三,當安丘縣衙的幾號人物發現,原以為小門小戶沒根沒基的張越竟然帶了這麽多人上任,頓時都陷入了某種難解的猜疑之中。倘若是在多豪族世家的江南,這點陣仗自然算不得什麽,可這裏是山東,是經曆過好幾次改朝換代和靖難之役屠城,真正的大家族幾乎十不存一的山東!

雖有這麽多人,但由於十多年前那幾位來自於江南的縣令在後衙修建了足夠的房子,三十幾號人正好夠住,可原先那些園丁仆婦之類幾乎都是各方眼線,眼看人家收拾屋子分派活計一樣樣井井有條,少不得有無數消息往外送。於是這天傍晚,縣衙散堂之後,縣丞羅威便請了主簿趙明到一塊合計,又派人去叫馬成。

“睡了?這天都還沒黑,他睡什麽大頭覺,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睡?放屁!”

派過去的小廝垂頭喪氣回來報信時,羅威登時大發雷霆。將那小廝趕出去之後,他砰的一聲摔上了房門,氣咻咻地轉身看著趙明。

“這馬成簡直是呆了傻了,他以為那小子帶了這麽一大幫家人就了不得了?這是安丘縣,不是那小子養尊處優的大宅門!這幾天那小子除了蓋印還會做什麽,這公務能仰仗那起子隻會點頭哈腰的奴仆?不過是找馬成商量,他居然推三阻四!”

“老馬膽小謹慎,羅兄你又不是剛知道。”趙明麵白無須,看上去頗有些儒雅書生的風範,此時便故作風雅地搖了搖手中折扇,“我們之前無非隻是料錯了一件事,人家不是寒士,而是世家子,僅此而已。不過隻看他此來安丘居然大陣仗地帶了這麽多人,再看看之前那些作為。便足可見他在家的時候習慣了舒心日子,隻要我們明麵上敷衍好了……嘿嘿。到時候大家走著瞧!”

“趙老弟說的是。”羅威轉怒為喜,走上前去在趙威身旁的那張椅子上施施然一坐,笑嗬嗬地說,“人家家裏有錢,必定看不上咱們縣衙裏頭的這些錢糧出息,也看不上他自個那點俸祿。不過,他要是識相便罷,要是想搞什麽名堂。我讓他灰溜溜走人!說起來還是老馬最虧本,那兩個丫頭還是他從青州府的惠香樓裏頭買的,卻不知道人家的丫頭強得多!”

兩人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口中那兩個被人用高價買來地丫頭此時確實正委屈著。秋痕和琥珀一來,張越身邊她們倆久再也插不進手,非但如此,靈犀還把她們倆叫到跟前宣示了一回規矩。她們本是青樓裏頭出來的。講究地是如何獻媚,如何勾引得男人欲仙欲死神魂顛倒,哪裏知道大宅門裏頭有那許多繁文縟節?

琥珀出來的時候,正看到那兩個丫頭站在地上扭來扭去,樣子極其不老成。若換成秋痕,此時必會斥上兩句,她卻隻是在心裏哂然一笑,因對靈犀說道:“姐姐,這兒和北京離著不多遠。如今天氣也一天天涼下來了。咱們來的時候雖然帶了不少大絨衣裳,但也架不住天冷,這日用的柴炭和銀霜炭卻也得備辦起來。銀霜炭在這兒隻怕是難尋,少爺也說太奢侈。”

“出門在外,確實不能像家裏那樣。”靈犀也點頭。斜睨了一眼一旁那兩個丫頭。便對琥珀笑道,“三少爺隻帶著幾個大男人先到。換下來的那些衣服隻怕是不曾仔細漿洗,待會送給李家的和崔家的。讓她們重新漿洗過再說。以後還是老規矩,你和秋痕貼身伺候,我住在外頭,那些粗笨的事我管,大夥兒各司內外,這就齊整了。”

秋痕正掀簾出來,聽著這話不由一愣,脫口而出道:“姐姐是老太太親自點地,怎能住在外頭?再說,這縣衙畢竟不比咱們家裏頭,內內外外進出的人多,姐姐怎好拋頭露麵?”

“我比三少爺還大著四歲呢,怕什麽拋頭露麵?”靈犀笑著駁了一句,瞧見張越也跟著出來,便上前屈膝扶手行了個禮,覷了片刻又道,“下午見著三少爺的時候,您這衣裳顏色也配得不好。畢竟秋痕琥珀細心,如今這就妥當了。對了,剛剛的分派三少爺可覺得妥當?”

這幾天身邊有那麽兩個丫頭在,又沒帶幾套換洗衣裳,因此張越都是胡亂穿的,剛剛在房裏就被秋痕嗔著說了一通,這會兒靈犀又拿著這個說事,他不禁苦笑。\\\\\\彼時雖沒有什麽玻璃大穿衣鏡,但檀木箱中仍是帶著一塊兩尺長的水磨銅鏡,因此剛剛出來之前,他竟是被秋痕硬揪著狠狠照了一通鏡子,此時仍覺得好笑。

“你分派的自然都妥當,出來之前祖母便封了你女管家,這女管家自然歸你當。”

張越在船上地時候就發現靈犀仿佛並不想往自己身邊湊,心中卻也如釋重負。畢竟,雖說知道祖母顧氏把靈犀塞到他身邊是什麽意思,也知道她心思縝密為人謙和,但在他心目中,陪著多年的秋痕和琥珀卻仍比靈犀高出幾分,此時她這麽一說,無疑也就消解了一樁疑難。

一旁那兩個丫頭聽著張越和靈犀說話,不禁都咬著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來。然而,端詳張越那番打扮,兩人卻全都是眼睛一亮。隻見張越此時戴著鑲水晶珠烏紗帽,身著一件三鑲領秋香色盤金錦繡對襟衫子,腰間束著宮製五彩絲絛,底下則是一雙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徑庭。

“以後在縣衙之內作這番打扮使得,其他時候還是簡樸些,那幾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

靈犀此時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爺,那幾件青色衣裳可不比這件來得容易。這天青色、石青色、蓮青色、雨過天青色還有蘇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來,和外頭那些尋常青緞看起來一樣,其實一應工藝手藝都是不同的。您要是這麽說奴婢都記下了,以後隻尋青色的衣裳給您穿就是。”

幾人說笑了一陣,張越便出了門去,見彭十三已經等候在院中,他遂讓其將所有長隨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廳。到了那兒。等人到齊了,他便打發了兩個家丁在門外守著。關起門來說了好一陣子話。這大門一關,又有兩個門神把門,那些探頭探腦地人誰也沒法打聽裏頭說了些什麽,當下便沒了轍,卻是愈發心頭驚疑,於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風報信。

縣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階序列中乃是最低的兩極。若是出了安丘縣,他們自然什麽都不是,然而在這縣衙之內,他們占據的兩座三進院子卻是比公堂都管用。羅威管訴訟,趙明管錢糧,至於其它地瑣事便都丟給了典史馬成打理,三個人實際上是瓜分了縣衙中地所有權力。留給縣令地幾乎就是一點殘羹剩飯而已。這天晚間,之前才聚在一塊商量過的羅威和趙明再次湊到了一塊,這一回卻是在趙明地家中。

“這個小子之前有意喬裝打扮過來,還裝出那幅寒酸模樣,肯定是為了讓我們麻痹大意!倘若他是為了到這兒來打個圈子回去升官,今兒個對長隨訓話,為何要那麽神秘兮兮?”

“羅兄,能不能設法去打聽一下他的來曆?”

“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這安丘縣貧瘠地方。就是選官也多半是讓那些平常地進士過來,誰知道會招來這麽一個鐵齒銅牙油鹽不進的狡猾小子!趙老弟你放心,我明兒個就派人送信給布政司左參政,這本省官員的履曆他那兒應該都有存檔,打聽打聽必然有分曉。”

趙明聽羅威這麽一說。心中稍定。然而。他畢竟沒有羅威這樣強大的靠山,一想到張越若是真要拿人開刀。無依無靠地他極有可能首當其衝。因此,腦筋一轉。他便心中一動。此時,他輕輕拿著扇子在手中敲了幾下,正要開口時,冷不丁卻聽羅威打了個噴嚏。

“羅兄,我倒有了個好主意!”趙明登時精神一振,也不顧羅威正在那兒取細紙輕輕地擤鼻子,語氣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痹我們,這會兒想要出什麽招麽?咱們就來個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務,明兒個咱們倆告病,然後讓吏房戶房幾個要緊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擺知縣的架子!另外,在外頭伺候了四天,那位萬裏鄉的胡裏正可是早就不滿了……”

“你的意思是……”話沒說完羅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連連點頭道,“妙計,妙計!他不是想唱主角麽?成,咱們就讓他唱,看看他這麽一位新知縣如何唱獨腳戲!裏正那邊是來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讓個人去和胡裏正提一提,讓他點了卯就走,隻要他發一句話,其他裏正誰敢留?至於小吏們,這些年咱們都把他們塞飽了,誰敢說一個不字?”

“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們。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後看見那光景,隻怕連肺都要氣炸了,到時候還得乖乖來順著咱們!”趙明不禁得意了起來,又篤悠悠地翹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們的臉,咱們也不會由著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給他一記狠的!”

這天晚上,後衙地燈火卻是滅得早,一幫人趕了好幾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縣衙大堂左右的三個院子卻是燈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連帶著底下的仆役也都遭了連累,就連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還能聽到幾撥狗吠聲。於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縣丞羅威主簿趙明齊齊告了病假,典史馬成雖然勉強按時趕到,卻也仿佛是害了一場大病似的無精打采。

坐在公案之後的張越掃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禁皺了皺眉。和第一天的精神抖擻人員齊整來比,今兒個這陣仗果然是不一般。各裏正倒是全都來了,據說正等候在外頭,可吏房、戶房的小吏都沒到,其餘各房的小吏雖然來了幾個,但他們卻都是不管事地。

當承發房畫押點卯的簿子送來的時候,那上頭告病告假的足足有一半人。雖說他很想把那簿子摔在地上,但最後仍是舉重若輕擱到了一邊,輕飄飄地撂下了一句話。

“果然是最近時氣不好,昨兒個本官才一病,今天居然那麽多人就病倒了!”

下頭眾人俱不敢答話,他們既不是縣丞又不是主簿,沒來由去碰新知縣的矛頭幹什麽?此時,禮房地那名小吏受人之托,無可奈何地將吏房讓他代轉地文書呈了上去,在公案上頭堆起了厚厚一摞。餘下人瞧著那文書,厚道人固然在心裏歎息,至於那不厚道看熱鬧的就全都在幸災樂禍。

這初來乍到地新知縣就遇到兩位不可或缺的主兒齊齊撂挑子,下頭人也跟著使壞,這會兒隻怕要把腸子都悔青了。

瞧著那一大疊文書,張越卻是神色如常,隨即就朝身邊伺候地一個長隨低聲囑咐了幾句,又屈指彈了彈那堆紙,對著底下伺候的一眾人說:“既然今天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缺席,其他辦事的也缺了一大半,這處理公事隻怕是不成的。”

見不少人露出得意的表情,他便詞鋒一轉道:“隻不過,本官初來乍到,若是因為缺人便撂下這些事情不處理,隻怕是更加不妥。事急便得從權,本官的長隨中倒勉強有幾個識字的,便暫時拉上來充數,先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完再說。來啊,去羅縣丞和趙主簿家中取印信,我一總簽押!張承張偌張希張福,你們暫時補上下頭的缺,等辦完公事再放裏正入見!”

想到臨行之前祖母精心挑選的這二十長隨,張越不由得慶幸聽老人言果然不吃虧。今兒個這些人無非是預備給他個下馬威,狠狠在他麵上甩一巴掌,他倒要讓這些滑胥的家夥看看,究竟是誰打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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