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臘月到正月頭裏的雪災,青州府累計撥下去米麵五千石,這五千石糧食一多半賑濟的都是城裏的百姓.蓋因四鄉道路凍結,城裏的糧店中糧食耗盡,民眾便沒了吃食,倒是鄉間百姓倉中多有存糧,還能勉強度日。青州府東南邊的諸城出動了三百名壯勞力出來開道運糧,這才將救命的糧食運了進去。
然而如今到了開春時節,卻輪到農人們苦惱。眼看著去歲秋天種下的小麥長勢喜人,可這一冬裏頭凍死了牲畜不少,到耕田的時候不免就犯了難。
淄河店村東頭的楊家原本日子殷實,家裏有兩條耕牛,結果那牛棚半夜裏被雪壓塌,兩頭牛都凍死了,如今當家的父子倆隻能一起親自下田裏犁地。可那凍了一冬的地哪裏是那麽好犁的,前頭赤著腳的兒子楊狗兒凍得臉色發青,那腿上都是橫一條豎一條的血口子,後頭的老楊頭瞧著心疼,卻又沒法子。
一個時辰忙活下來,父子倆都好似渾身散了架子,老楊頭一邊抹汗一邊歎氣:“原還想等過了年給你說個媳婦,誰知道用了好些年的牛棚竟然會……唉,好容易攢了兩頭耕牛,如今說沒就沒了!”
“爹,你沒聽佛母經會上說的那些話麽?這天底下太肮髒了,去年的雪災這是老天爺降禍呢!要是掀翻了這個世道,建一個幹幹淨淨的佛國,天下就太平了……”
話沒說完,老楊頭就氣急敗壞地在兒子頭上拍了一巴掌:“都說了讓你別去聽那些蠱惑人心的玩意,你偏不聽。遲早招來大禍事!什麽幹幹淨淨,這坐了江山的人都是那個做派,換了誰都是心狠手辣,你爹我還不知道麽?我隻有你這麽一根獨苗,你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種地,積攢了錢討一房媳婦,這就是你的命了!”
楊狗兒年輕氣盛。可又不敢公然和老爹頂罪,隻能在那兒不服氣地念叨說:“什麽命,憑什麽命有貴賤,憑什麽那些人就能穿綾羅戴金銀……”
“少說兩句,有車過來了,小心官府抓了你去下大牢!”
楊家地十畝地靠近村子裏通向外頭的大道,所以路上光景看得清清楚楚。老楊頭瞥見遠遠來了一輛馬車,立刻警告了兒子一句。等到那馬車漸漸近了,他仔細端詳了片刻,見那車上新漆過的油板又黑又亮。拉車的健馬洗刷得幹幹淨淨。不禁琢磨這是誰家有錢的親戚。
他正思量間。那輛車竟是在他麵前停了下來。緊跟著,車簾一掀。一個十六七歲地少年從車中一躍而下,對他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老楊頭見對方身穿一件寶藍色直裰。便知道多半是個秀才,慌忙上了大道還禮不迭。又賠笑問道:“小相公是問路的,還是到村裏尋親的?”
馬車上跳下來地人正是張越,他本待說自己是隨便看看,話到嘴邊又改了口:“老伯,我是來尋親的,不過這頭一回來不認識路,所以就停下來問一問。你這是在犁地?雖說是瑞雪兆豐年,但去年冬天大雪成災,對地裏莊稼可有什麽損傷?”
老楊頭見張越說話和氣,心裏頓時感慨不已。村裏也有幾個讀書人,這秀才都沒考上就成天仰著一張臉,仿佛明天就是狀元郎似的,看看人家這位秀才多有教養?張越問其他的他答不上來,但這種田他卻是一把好手,當即笑了起來。
“小相公你這是問對人了。瑞雪兆豐年自然是一點都沒錯,隻要不是開春下雪,這雪越大,地裏頭種的東西長得越好,這小麥更是不怕凍。說起來要是南邊冬天大雪那就遭殃了,畢竟南方冬天也能種地,一場大雪下來豈不是什麽都沒了?咱們這兒一冬下雪,如今麥子長得好,村裏不結實的房子倒了幾間,牲畜凍死了不少,其他的倒也沒什麽。”
“爹,那兩頭牛可是你十年種地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沒了那兩頭牛,本來五六天能幹完的活至少得忙半個月天,你還說沒什麽?”
見一個褲子挽到膝蓋的小夥子從田裏一個翻身上了大道,又聽那稱呼,張越便知道這多半是老漢地兒子。果然,那老漢立刻回頭吹胡子瞪眼罵了兩句,又解釋道:“小相公別和他這粗人見識,這是我兒子楊狗兒,你叫我一聲老楊頭就好。這淄河店村裏上下人我都認識,敢問小相公要找誰?”
張越今日下來原本是看看春耕情況,順便瞧瞧這下了一冬雪地冬小麥如何,這尋親不過是借口,此時連忙胡亂編了一個名字應景。誰知老楊頭極其認真,他隻好推托自己是初來乍到,從前沒走過這門親戚。這時候,倒是旁邊那楊狗兒不耐煩了。
“爹,你別隻顧著和人說話,這田還要不要犁了?喂,你要找親戚自己往村裏頭去,咱們家可沒功夫和你磨牙!”
見老楊頭被那楊狗兒拉下了田裏,張越不禁啞然失笑,又上了馬車。他在淄河店村兜兜轉轉一大圈,就隻見民房整齊低矮,男丁大多在田裏忙著耕種,四下裏還能聽到織布地聲音和村裏學堂中念書的聲音。見這光景,他自是知道此地民風樸實勤懇。想到這三天走遍了青州府附近地十幾個村,也頗了解了一些民風民情,他不禁想起了幾種後世常見的種子。
玉米、土豆、紅薯、番茄……別地也就罷了,那紅薯玉米最是解饑荒,後世不都傳說鄭和下西洋的時候發現過美洲麽?下次回京時遇上了能不能拜托試試看?
出了村子,張越便順著大道打算回青州府,誰知道路過楊家那片田時,他竟是又遠遠望見了老楊頭父子站在路當中。然而這一回。父子倆卻仿佛正在和人理論,那嚷嚷聲隔著老遠仍然能聽到。見老楊頭正麵紅脖子粗地與人相爭,原本那個咋呼呼地兒子卻在旁邊拚命拉著,他頓時滿心奇怪。
“白借耕牛,這天下哪兒有那麽好的事!我知道你們佛母會如今勢大。哄別人可以,哄我卻是休想!我好歹還識幾個字,但凡宣稱什麽明王降生佛母降世的都是什麽下場。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
“爹,人家是好心,再說,這不就是借幾天耕牛麽?”
“你小子給我閉嘴!天下沒有白吃地飯,這回借給你耕牛,下回指不定就要你去當打手!”
“老楊頭,算是咱們會裏白好心,以後你家的事情誰也不管!”
張越聽到這些,立刻吩咐那車夫放慢些,直到看見那個牽著牛的瘦削中年漢子怒罵了兩句走了。他方才趕了上前。裝作什麽事都不知道似的開口詢問。
“小相公你是讀書人。當然不知道這種事!”那老楊頭卻是個話癆,此時惱怒地瞪了一眼還在拉自己胳膊的兒子。然後就歎了一口氣,“這四鄉裏頭這個會那個會地素來不少。這佛母會本來也沒什麽,可他們偏鼓吹什麽佛母降世。太平佛國,我聽著總不對勁。而且先頭他們領著幾家佃戶在另一個村子裏鬧什麽減租,差點驚動官府,這種人怎能招惹?”
“爹你這是什麽話,這要是不鬧,人家就欺軟怕硬!再說了,一個人的力氣不夠大,十個人的力氣湊在一塊就不一樣,若是百人千人,那縱橫天下哪裏都去得……”
“你閉嘴,別把你在外頭學會地那一套拿來和我說嘴!你們這些目不識丁的年輕人容易受人糊弄,你看村裏那些讀過書老一輩的,有幾個相信那一套?設個會大夥兒彼此幫忙那是沒錯,可也得是讀書人牽頭,我才信不過剛剛那個牛三,一看就是個奸猾不老實的……”
張越聽老楊頭這麽嘮嘮叨叨,心中不禁一動。這幾天在外頭亂逛,他也知道各村讀書人確實受人高看一眼,但學堂卻不是處處都有。隻不過讀書人都忙著考秀才中舉人,鄉間事指望他們管卻是休想,這老楊頭看上去倒是一個有見識的莊稼漢,倒有些意思。
想到這兒,他立刻打消了回青州府的主意,又拉著老楊頭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因見已經是晌午,他便順勢提出沒找到親人頗為遺憾,要上老楊頭家裏坐坐,那位半百老漢立刻就滿口答應了。那楊狗兒本還要反對,待到張越說用馬車捎帶他們一程,又說了些外頭見聞,他七嘴八舌問了一番頗有所得,因此一到家裏主動去張羅飯菜。
老楊頭看得嘖嘖稱奇,因笑道:“以前家裏兩頭牛還在正寬裕的時候,這孩子最討厭上家裏來蹭吃蹭喝的,今天倒是轉了性,大約是看小相公你見多識廣的緣故。”
張越此時啞然失笑,心想那個敢和老爹耿脖子地小子倒是個直爽人,實在沒什麽心眼。待到幾大碗菜擺上來,他就看見麵前赫然是燒蘿卜、大白菜、煎餅,裏頭都不見什麽油光。拿起那煎餅咬了一口,他倒是覺得香甜,但那燒蘿卜和大白菜竟是淡而無味——這就是他治下百姓地日子,除了白菜就是蘿卜!
他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外頭卻響起了一個嚷嚷:“肉來了,娘剛剛燒好地白煮牛肉!”
見楊狗兒端著那個熱氣騰騰的肉盤子往桌子上一擱,老楊頭立刻笑嗬嗬地衝他點了點頭:“這回總算是有些待客之道。”
說完他又對張越笑道:“這牛都凍死了,牛肉遲早也得吃,再不吃再等幾天就要壞了!小相公,雖說有肉,這鹽卻是實在沒有,還請你將就些!唉,如今鹽價早就超過了肉價,得三錢銀子一斤,而且隻收現銀不收寶鈔和銅錢,如今家家戶戶都缺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