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見死不救非人也

都司衙門公廨吏舍不多,不少吏員軍官都在外頭自己置辦或是租了房子住,後衙一般就隻是住著都指揮使和都指揮同知。````孟賢初到山東滿心不高興,更不打算在青州久居,因此便懶得尋房子,直接住在了都司衙門。於是,那原先住在後衙的都指揮同知隻好不情不願騰出了公廨,這才有了孟家那二十間屋子。即使這樣,住慣了北京豪宅的孟賢依舊嫌棄地方小,最後還是劉忠爽快地從自己那兒劃撥了四間屋子過去,這才算是容下了孟家上下人等。

然而,此時此刻孟家那院子中卻站著好些人。為首的少年白綾襖子上罩著天青飛魚氅衣,粉底皂靴,生得白淨,那眼睛四處瞧看,口中卻埋汰不已。

“這一間間房子倒是不少,就是也不知道多少年頭了,破破爛爛不成體統!得空了住進來一定讓人好好粉刷裝飾一下,否則這能住人麽?唉,這山東是出了名的窮地……”

張越帶著隨從排開門口的人群擠了進來,見孟家那些下人都退到了二門處,誰也不敢言聲,又認出了那個指指點點滿口狂言的少年,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走上前兩步,他便冷冷說道:“既然嫌棄屋子破地方窮,那瑾弟你大可留在北京享福,何必到這兒過苦日子?”

“喲,原來是越三哥!”那少年恰是張的長子張瑾,認出張越之後,他臉色頓時微微一變。旋即便笑嘻嘻地踱步過來:“你倒是消息靈通。竟然知道爹爹今天來上任。說起來我當然想留在北京,可誰知道先頭孟大人居然這麽糊塗,結果做出了那樣一件蠢事,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如今滿朝都在議論山東這檔子事,聽說就連保定侯都不敢為孟大人說話,漢王不過是提了兩句便被皇上怒斥了一通。至於爹爹此次來山東算得上是臨危受命,皇上對山東都司很不滿呢!”

盡管看到張瑾的那一刻就知道張肯定來了山東。但此時聽到這樣一番話,得知朝中居然是那樣地格局,張越仍是難免震驚。他也知道孟賢和當初地張信不一樣,張信乃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但孟賢卻是自己一頭紮進了渾水當中。自己惹來了這次的禍事。可是,趙王和保定侯先後袖手,難道孟賢是真的死定了?

對於張越,張瑾一直都看不順眼。大伯父張輔平素對他隻是淡淡的,卻對張越另眼看待。隻不過嫉恨歸嫉恨,張斌的下場他還記得。當初張斌被送回南京的時候,那臀上兩股上的爛肉不得不硬生生割去了好些,金創藥敷了一層又一層。怎一個慘字了得。就是二伯父張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張斌吃了那樣地苦頭,張越卻是青雲直上。先舉人後進士,又外放做官。天底下的好事怎麽都讓他給占了?

他原本想再刺幾句,話到嘴邊卻看見那頭劉忠陪著父親過來。連忙閉上嘴退到了一旁。他倒是聽說過孟賢曾經有意將長女許配張越,隻如今這個地步,張越恐怕不會顧著孟家了。

張素來豪奢,隻見他頭戴束發紫金冠,身上穿著青絲團花窄袖衲襖,外頭罩著一件禦賜大團寶象花大氅,倒是凜凜貴氣。看到張越上前廝見,他便擺擺手笑道:“其實這回我是自動請纓前來,辦完了事情就要回去,畢竟一家人沒有一處做官的道理。話說回來,越哥兒你不在朝中,可不知道你自己如今名聲多大,為著你那鹽務條陳,朝中戶部官員這幾天吵得天翻地覆,夏尚書隻不吭聲。地方官當得像你這樣驚天動地,大明立國可還是頭一回。”

他一麵說一麵笑吟吟地打懷裏拿出了一封信遞了過去,因笑道:“這是我臨行前大嫂讓我捎帶來的。半個月前,因北邊不甚安穩,皇上派大哥到宣府練兵去了。斌兒,你在那裏東張西望幹什麽,也不向你越三哥問個好?”

劉忠在旁邊看到張越麵色不好,心裏也有些尷尬,然而,休說張這正宗功臣之後他惹不起,就拿張帶來了孟賢革職這消息,如今這都司衙門便不可能再留著孟家。可他平日和孟賢還算頗有交情,這會兒孟賢的結發妻子正病得七死八活,他怎麽有臉把人往外頭攆?

張越看到門外那大車箱籠地架勢,就知道張一家必定是要搬進來。若是換成別人,他還能讓劉忠出麵緩一緩,然後再設法想想辦法,但張畢竟是他的堂叔父,這位長輩他奈何不得!此時,他忽然看見孟家二門那邊仿佛多了幾個人,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

孟敏瞧著比之前那一回消瘦了許多,雙頰竟是微微凹陷了下去,那件黑青水緯羅緞襖顯得空落落的,大約是聽到了剛剛的話,那臉色竟是愈發白了。一旁身穿秋香色綾襖的杜綰則是攙扶著她,麵上冷冷的。兩人身邊頗有幾個丫頭媳婦,大多是含悲帶憤。

相比自己那個莽撞兄長,張心眼卻多,也知道祥符張家這一支和孟家是姻親。隻是他這新任都指揮同知比當初的孟賢還要高一級,再加上此姻親聯的是保定侯孟瑛家,和孟賢並不相幹。孟瑛既然擺明了是要撇清,那孟賢這一回決計沒有翻身之日,他還怕什麽?聽說孟賢初來乍到得罪了不少上司同僚下屬,他若是替這些人出一口氣,以後做事也有好處。

當下他便斜睨了劉忠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劉都帥,皇上已經下旨革除孟賢一切官職,著錦衣衛查辦他妄用私兵一事。雖說我這一路趕得急,和那公文幾乎同時到地,但這地方是不是讓孟家人先騰出來?畢竟,這是都司衙門,萬萬沒有讓犯官家眷占著地道理。”

張雖說是衝著劉忠說話,但那話語四周包括孟家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父親革職,又聽到人家口口聲聲犯官家眷,孟敏隻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旁邊杜綰死死撐著,她根本連站都站不住了。一旁地杜綰想到裏頭吳夫人仍在病中,這裏別人又要攆孟家走,她也是咬碎了銀牙,心裏更想到了孟家如今那幹幹淨淨的賬麵。

情知此事已經沒有轉圜餘地,若是再這樣僵持下去隻會更糟,張越隻能強耐心頭激憤,便走到二門口,對麵色煞白地孟敏沉聲說道:“四妹妹,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你若是信得過我,就先讓人去打點。我正好在知府衙門旁邊的春水街有一處院子,雖然不大,但好歹能讓你們先有一個落腳地地方,待搬過去再作計議。”

“好,我聽越哥哥你的。娘正好還沒醒,我帶人先把她安置好從後門送出去,我不想讓她看到聽到這些。”見張越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孟敏驟然有了主心骨,遂又轉頭對杜綰道,“杜姐姐,家裏的東西麻煩你看著他們收拾,縱有遺落也不打緊。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咱們孟家挺不過這一關!”

張越見那些丫頭媳婦都跟了進去,二門上一下子變得空空****,便轉過身來吩咐連生到後門那邊去幫一把,隨即徑直朝劉忠走了過去,因深深一揖。劉忠本就有些赧顏,此時慌忙雙手將他扶起,又重重歎了一口氣。

“劉都帥,孟家人隻怕沒法一時半刻搬出去,所以我想尋個寬限。孟伯母如今病重,至少先將她送出去再說,其他的東西我讓孟家人盡快收拾,定然不誤三叔進駐公廨的時辰。滄海尚且能變成桑田,人也料不準旦夕禍福,希望劉都帥看在同僚之誼,能行個方便。”

“好,這畢竟是彼此同僚一場,雖說孟老弟一時糊塗,但病重的家眷總得周顧。張大人,你這箱籠不如先搬到我那兒去,家眷也先到我那兒休息休息,給他們幾個時辰。”

張沒料到張越直到這個時候還會出手幫著孟家人,更沒想到劉忠竟然也會答應,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大疙瘩。深深看了張越一眼,他便點了點頭,卻又忍不住敲打了一句:“越哥兒,孟賢可是貿然偵伺宗室,離間皇親的大罪,你可不要耽於美色誤了你自己的前程。”一句耽於美色讓劉忠大皺眉頭,張越卻麵色巋然不動:“多謝三叔的提醒,我隻知道當初讀書的時候先生教導過,人活於世隻求無愧於心,若是見鰥寡孤獨而無哀,見婦孺有難而不救,見路有不平而不鳴,見貪贓枉法而合流,則人非人也。”

言罷他攏手微微躬身,竟是轉身大步離去,屏門處圍著的不少人立刻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一來常來常往人人都認識他,知道他的身份背景;二來卻是因為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能站出來給孟家幫忙,雖有歎他迂的,但更多人也不免有些敬意。而劉忠看著他的背影甚是讚賞,張卻極其不滿,遂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張越一出都司衙門便長長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汙濁氣息全都吐一個幹淨。若是趨利避害,他今天在那樣的場合就至少應該和孟家劃清界限。但昔日有那樣的因緣,這事又是因他而起,他怎麽能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