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地處江南,自然不比北方的寒冷。然而,大冷然從處處設暖爐火炕的北方來到這南方之地,外地人卻一時半會難以習慣這種透進骨子裏的陰冷。因此,每逢冬季,各地的行商至少銳減九成,這就苦了那些靠迎來送往過日子的客棧。
由於下鬆江府收棉布的商人常常住在上海縣東南的吳巷老街,這整條老街上就足足有十多家客棧。生意興隆的時候,從最貴的上房到最便宜的大通鋪全都擠滿了人,而如今卻是家家慘淡經營。
街頭那家平日生意最好的喜來客棧最淒慘,打從十天前開始就一個客人也無。見精打細算的老板褚雲成天把算盤珠子撥得震天響,幾個小夥計都擔心起了自己的飯碗。
盡管沒生意,但客棧的規矩卻依舊一成不變。這天一大清早,夥計範狗兒起床之後便照例下了門板預備做生意。才一開門,他就聽到遠處傳來了馬蹄聲和車軲轆聲。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探出腦袋往外一瞧,看到是一輛馬車,後頭還跟著幾個騎馬的人,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甚至來不及招呼裏頭的老板,他就一溜煙奔了出去,殷勤地招攬起了生意。
“客官可是要住店?咱們喜來客棧是老字號,價錢公道,房間裏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聽了他這話,那輛馬車便在客棧前頭停了下來,隨即車簾子就被揭開了一條縫,裏頭傳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這都是什麽天氣,賊冷賊冷,車裏擱了暖爐也沒用……你們客棧既然說是老字號,裏頭的鋪蓋可整齊,暖爐炭盆可齊備,酒菜之類的可能打點?”
範狗兒一聽裏頭是女子,而且這聲音仿佛在撒嬌,頓時知道來了大主顧,連忙點頭哈腰似的說:“客官放心,咱們客棧有天字號、地字號、人字號房,還有一個單獨的小跨院,一應齊備,保管您住了舒心。咱家的廚子也是整條街上最好的,若是不夠還能到外頭采辦。而且如今裏頭沒有別的客人,清靜得很……”
話一出口,他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家說自家店裏生意冷清麽?正在他心中忐忑地時候,他忽地聽到那輛馬車上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就是你們家了,趕緊回去把那個單獨的小跨院收拾出來,所有的房間裏頭都供上炭盆暖爐,熱水和酒菜都預備好。”
“好嘞,客官您稍等!”
招攬了這樣一筆大生意上門,範狗兒頓時喜出望外,頓時三步並兩步地了回去。隨著他的大呼小叫,喜來客棧裏頭很快又跑出來兩個中年夥計,一個幫忙牽馬,一個幫忙搬運行李,瞧見那輛馬車上先下來三個綺年玉貌地少女,隨即又下來了一個身披重裘的年輕人,兩人頓時眼睛都直了,心裏滿是羨慕。
這筆難得地大生意很快也驚動了老板褚雲。雖說一大早被人驚擾好夢很有些惱怒。但看到自家空空地客棧中一下子住進了這麽多客人。他那張緊繃了好幾天地臉頓時樂開了花。親自忙前忙後把人安頓好了。他又到廚房去吩咐廚子準備酒菜。見預備不足。他幹脆打發了範狗兒到外邊去買些羊肉和其他熟食來。
張越和靈犀琥珀秋痕在飯桌前坐下地時候。桌子上已經琳琅滿目擺得滿滿當當。旁邊還擺著溫酒地爐子。恰是葷素搭配熱氣騰騰。由於冬天坐船到鬆江府太過紮眼。因此他們這一路自然隻好坐車。這一路趕得急。竟是連骨架子都險些顛散了。身上也幾乎凍僵。一碗燙好地熱黃酒下肚。他方才緩過神來。接著又品嚐了幾道菜。雖說算不上精致。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褚雲笑嗬嗬地親自到房裏上菜。卻發覺張越不過是淺嚐輒止。旁邊三個少女吃飯也仿佛挑剔得很。不禁心中奇怪。盡管如此。通曉人情世故地他卻沒有貿貿然開口試探。反而人家問什麽他就答什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有什麽不周到地地方。
有了這筆生意。這一整個冬天地開銷全能填平了不說。而且還小有盈餘。人家什麽來曆目地關他什麽事?
這會兒聽到張越問蘇鬆熟天下足。他就笑道:“這話自然是沒錯。有道是蘇鬆財賦半天下。咱們鬆江府雖說還不及蘇州府一半那麽大。但賦稅卻是人家地一半。這一旦遇上年成不好。整個天下地糧食就要吃緊嘍!不過。有些旱地不宜種稻子。都種上了棉花。所以除了冬季之外。上咱們這兒收棉布地行商能把咱們這條街都擠得水泄不通。”
張越也知道鬆江府自元代開始便廣為種植棉花。棉布更是本地特產。然而他此來並不是為了這些。所以隻是隨口一問就跳了過去。又把話題轉到了本地地大戶人家身上。隨著那老板褚雲如數家珍似地一家家娓娓道來。他就聽到了兩個熟悉地姓氏。
“本地地大戶人家之中,仕宦的不少。一是張堰沈家,大小沈學士如今在朝中深得聖眷,沈家一門書香門
一輩地也個個都是好樣的。二是杜家,杜家雖說也從前隻是有財,倒沒出幾個當官地,隻有一個杜學士如今正在朝堂。這一位可了不得,在山東大開殺戒剿拿白蓮教匪,下了錦衣衛大牢結果又被放出來,唯一的千金還嫁了自己地學生作女婿。嘖嘖,隻是杜家族人頗有幾個不肖的,指不定哪一天妨礙了杜學士的前程。”
聽了這話,張越頓時心裏一突,見秋痕的目光直往自己身上瞟,他便佯裝不以為意地笑道:“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那位杜學士遠在北京,也管束不了家裏頭的人。”
“誰說不是呢?聽說之前為了籌備杜學士千金的婚事,杜家好幾個人都上了北京,備辦了極厚的賀禮,這幾天又要打發家裏子侄去北京讀書。反正他們有錢,不在乎這點小錢折騰。咳,杜家沈家雖說是世家望族,但最顯赫的乃是吳家,最擅長岐黃之術的是何家,最有錢的卻是楊家。傳說楊家在唐朝時就曾經是本地首富,之後雖說有興衰起伏,但到了如今這一代卻又發達了,家裏有錢得很。最近,楊家三小姐和姑爺回來探親,那排場卻是驚人。”
說到得意處,褚雲仿佛自己便是主角似的,竟是興奮得舔了舔嘴唇:“楊家三小姐遠嫁山東方家,夫婿不但是一位舉人,而且聽說如今恰是山東方家主事的。楊家老爺子病了,底下兩個兒子為家產鬧得可開交,這回有那位三小姐和姑爺回來,也正好能緩一緩。”
這山東方家四個字別人聽過就當作了耳旁風,但張越卻一下子想到了方青。盡管他和杜都調了回來,但山東地墾荒令以及農人互助卻得到了朝廷的全力支持,再加上他的鹽務條陳被采納了一多半,如今農人固然各得其所,商人也頗有收益。之前他成親的時候,方家還有人送來了厚禮。方青能在這當口陪妻子回娘家探親,足可見日子過得還算舒心。
雖說上回跟張越去了一趟山東,但這樣的出門秋痕還是頭一次。先頭在車裏就被張越暗示裝了一回輕佻,此時見他朝自己打了個眼色,她心裏不由得嘀咕,但也隻能故作好奇地問道:“那楊家真能稱得上是本地首富?他家靠地什麽發財?”
聽到這個問題,一直問一句答十句的褚雲頓時嘿嘿笑了起來:“這位姑娘,楊家本來都快敗了,誰知當年翻修祖宅的時候找到了祖上留下來的三壇金子,那運氣真是沒話說。楊家老爺子善於經營,就靠這些錢起家,每年辦的貨就了不得……這酒菜二位且吃著喝著,我去看看廚下地點心做得如何了。那是甜酒圓子,這大冷天喝上一碗正好。”
盡管張越對於鬆江府的情形都頗有了解,畢竟及上本地人的介紹,此時便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心裏抽絲剝繭地分析著各家之間地關聯,他漸漸生出了一個念頭。等到甜酒圓子送上來,他和三個丫頭各盛一碗吃了,隨即便徑直回房休息。胡七見朱瞻基派來的那四名護衛吃完之後便不聲不響地跟去了跨院保護,自己索性獨占一張桌子慢慢吃。
在褚雲和範狗兒等人眼裏,剛剛這一群狼吞虎咽的漢子著實讓人瞠目結舌,那些人風卷殘雲吃東西的架勢就好像八輩子沒吃過飯似地。即便是想要從這些人口中套話的褚雲,麵對那些油鹽不入的冷麵孔,心裏也有些發怵。
那個主人模樣的倒是溫文和煦,隨行的三個少女也都是嬌俏可人,問的問題倒是和尋常外鄉人一樣。隻這幾個護衛渾身都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地氣息,不過倒是訓練有素……這幫人究竟是打哪裏來的,準備到這兒幹什麽?這要是等最後一天結帳,會不會他花費了老大精力錢財打點,到頭來一個子都收不回來?
就當褚雲滿心忐忑地時候,最後一個吃完飯站起身的漢子卻徑直朝他走了過來,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瞧見那並非市麵上最不受歡迎地寶鈔,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塊碎銀子,他登時把那些思量惶惑都丟到了一邊,滿臉堆笑地伸手接了過來。
胡七在給了銀子之後便沉聲吩咐道:“咱們在這兒不定住多久,這算是預支給你地房錢和飯錢。咱家少爺是老爺子打發到鬆江府來打前站的,之後有大生意要做,那三位女眷是少爺的屋裏人,不要打擾了他們。總之,不該你問的不要多問,明白嗎?”
PS:雖說大家應該比較熟悉湖廣熟天下足,但這年頭卻是貨真價實的蘇鬆足天下熟。話說回來,明朝從前期的地廣人稀到後期的皇族官員豪強地主大肆占地,還有一段漫長的路。不得不說,前期的皇帝定下的某些國策到後期就不堅持了,反倒堅持某些壓根沒有意義的東西,所以說所謂的祖製,其實就是皇帝老子上下嘴皮子動一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