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時的天色早已一片昏暗,吳巷老街掛起了一排大街上顯得冷冷清清。

喜來客棧中的廚子已經在廚房裏開始忙忙碌碌地備辦起了晚飯,而跨院中的靈犀則是和琥珀在一起收拾東西。生性活潑嘴快的秋痕得了張越的吩咐,這會兒正在外頭向老板褚雲問東問西,旁邊兩個正在掃地的夥計也時不時插上一句話。

“老板,聽說這浙江沿海一帶常常鬧倭寇,這倭寇可來過鬆江府?”

“這倭寇自打洪武年間就不曾斷過,雖說這從北到南沿海都有,但浙江偏偏最多,年年都要鬧騰一回。咱們鬆江府算是江蘇,卻不怎麽招惹倭寇,隻前幾年鬧騰過一回,好在上岸的也就是幾十個人,沒多大工夫就給官軍打下海了。隻苦了海邊幾個漁村,損失倒是不小。”

“大家口中都倭寇倭寇的叫著,他們可是貨真價實的倭人?”

一旁的範狗兒忍不住插話道:“那還有假?一個個都是剃得那麽難看的頭發,嘴裏全都是嘰裏咕嚕咱們聽不懂的話,肯定都是倭國那邊過來的賊子?姑娘你可是在擔心倭寇?放心,我打記事起鬆江府就隻有那一回鬧過倭寇,就算有,大冷天的也決不會跑到咱們鬆江府上海縣來,畢竟這兒是城裏!咱們這又沒有收棉布的客商,就咱們這些客棧有什麽油水……”

“臭小子,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成啞巴!”

褚雲本還覺得範狗兒機靈,聽到最後那句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把人攆走了,他這才對秋痕賠笑道:“姑娘不用擔心,咱們這海塘邊上一共有四個千戶所,小四千人的軍備,就算倭寇真的來也討不了好去!您就盡管在咱們這兒住著,江南乃是朝廷的財賦之地,出不了事!”

“你這保票打得不錯,住店的客人要是聽你這麽說,大約都心定了。”

瞧見張越從側門進了大堂,褚雲連忙笑臉相迎:“公子,要不是咱們這兒確實安全,我敢隨便打保票?托您的福,這下午咱們店裏又住進了兩撥客人,一位是打淮揚來預備上寧波府去的商人,還有一位出手豪闊的公子。對了,您這幾天日日出門,都是往楊家去?”

去過一趟楊府之後。張越這十幾天隻帶了一個胡七跟著。憑借錦衣衛北鎮撫司地腰牌去了好幾個衛所——橫豎這一次是陸豐給地東西。他也不怕有人看出自己和錦衣衛有關聯——一大圈轉悠下來。他不禁感到。如今大明沿海地備倭衛所雖不至於沒有戰鬥力。但較之此次護送他南下地京營仍是相差不小。畢竟。太平盛世奢望處處精兵是不現實地。

除此之外。他還從錦衣衛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地消息。那就是數日前永樂皇帝朱棣忽然下旨從寧波市舶司試行開海禁。引起一片嘩然。盡管官麵上地消息還未到鬆江。但私底下地渠道應該極快。料想該知道地人都已經知道。該使地手段也該要使出來了。

此時。他頷首一笑。就在櫃台旁地一張桌子前坐下。有意無意地歎了一口氣:“我哪裏敢天天往那裏去?就前幾天走了那麽一趟楊家大宅。不過是應人家之請去拜見了楊老爺子。結果那位二少爺就看我好像是仇人似地。真是好沒來由!聽說楊老爺子想讓兩兄弟以後仍然一塊過。他卻執意要分家。兄弟之間何必如此!”

之前見著楊家那位姑爺親自來拜會張越。褚雲就隱約感到此次住店地這一撥主兒有些來曆。此時聽見這話。他更覺得自己猜測沒錯。此時附和了一句之後。他便看了看四周。見幾個夥計都上了後頭去打掃。便索性在張越旁邊地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不是我背後說人閑話。那位楊家二少爺地手段厲害著呢!聽說他從前管家裏地布莊生意時。幾家對手都是莫名其妙地連連遭禍。不是房子被燒是家裏死人。雖說官府沒查出事情和他有關。但到最後人人都說他是瘟神。因為這一條。楊老爺子這才把人派去管外地地產業。所以他三天兩頭不在家。他還老是抱怨楊老爺子太過保守。楊家在江南及不上寧波府嚴家地風頭。公子你初來乍到。還是不要管楊家地事情為好。”

“鬆江府楊家那位老爺子倒是極有氣魄。隻不過兒子實在是不成材。這當口家產還有什麽好爭地?朝廷剛剛開了海禁。以後掙錢地路子多地是。用得著盯著祖業?要我說。楊老爺子**兒子不行。選女婿卻有眼光。他那個女婿比兩個兒子強多了!山東方家如今好大地名頭。聽說淮鹽裏頭他們也要插上一檔子。”

隨著樓梯上一陣陣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這一番中氣極足的話便清清楚楚地傳了下來。張越抬頭一瞧,隻見走在前頭乃是一個身穿茄紫色潞綢小祅的年輕人,

搖著一把素色山水折扇,麵如秋月唇角含笑,隻是說不出地傲氣。而說話的則是落在後頭地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臉上滿是和氣地笑容,但笑容中卻有那麽幾分自負。

那年輕人從樓梯上下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張越一番,目光立刻落在了旁邊的秋痕身上,那把折扇倏地一合,旋即對張越傲慢地點了點頭:“你就是包下小跨院,讓我們隻能住二樓上房地那個人?剛剛我在樓上聽見底下有女子說話的聲音,卻不想倒是一個美貌的丫頭,顏色竟是生得更不錯……嘖嘖,我出五十兩紋銀,你把人讓給我如何?”

秋痕聽得又羞又惱,本能地張了張口想要反唇相譏,但看到張越丟來的眼色,想到素來在人前的規矩,隻得強自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站在一邊自顧自地生悶氣。

正暗自詛咒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家夥時,她就聽到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既然尊駕喜歡以銀錢論人,想必眼力也不差,不妨看看我身上這件大氅價值多少?”

那年輕人出身富貴,素來眼高於頂,聞聽這話頓時嗤笑了一聲。見張越那大氅看上去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他便哂然笑道:“不過是尋常貨色罷了,頂多值十幾貫錢。”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個中年胖子卻走上前來,細細地往張越肩頭端詳了一番,當即眼睛一亮:“俗話說北有姑絨,南有女葛,這仿佛是極品的蘭州姑絨?嘖嘖,這位公子,你這件大氅怕不得用上一匹料子,足得數百貫錢,真是好氣派!”

張越見那年輕人臉上一僵,這才淡淡地說:“就是幾百件幾千件這樣的衣服,也及不上我這愛婢的一個小指頭。”

此時此刻,除了那中年人仿佛沒聽見似的仍在猜度張越身上那件大氅的做工來曆,無論那年輕人還是老板褚雲都呆住了,秋痕則是滿麵歡喜,直到看見張越沒好氣地衝這邊丟了個眼色,她這才轉身一陣小碎步溜了回去。眼看這邊廂氣氛僵持,那中年人連忙幹咳了一聲。

“王公子剛剛不過是開個玩笑,張公子還請不要見怪。”他乃是極其善於和人打交道的角色,打了一句圓場便輕輕巧巧岔開了話題,“聽掌櫃說,張公子乃是受父命到鬆江府預備做生意的?說起來你還真是消息靈通,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朝廷開海禁就急急忙忙趕了來,想不到居然有人比我還快!隻不過你在鬆江府一停就是幾天,難道不急著去寧波?”

“出行還帶著美婢,想必是在鬆江樂不思蜀,哪裏還惦記什麽大事?”生平頭一次被人用這種方式譏諷,那年輕人也不顧那中年人正在打圓場,惱恨地撂下了一句風涼話,隨即便一甩袖子回身上樓。走了幾步見那中年商人不曾跟上來,他不禁惱羞成怒,冷冰冰地問道,“老馬,你到寧波之後可還要我為你引見那位汪公公?”

那中年人原本瞧著張越仿佛很有些背景,想要拉拉交情也好為以後打點打點,誰想到這位好容易結交上的王公子竟然會擺出這樣的態度。盡管心中惱怒得很,但他一介商賈,卻不敢得罪這麽一位要緊人物,隻得向張越歉然一笑。

對於這種情形,經營客棧多年的褚雲已經是見怪不怪,因此站在櫃台後頭隻不作聲。就在這時候,他陡然之間聽到外頭響起了一陣連綿不斷的銅鑼聲,一下子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他也顧不得這邊其他三人是什麽反應,一個箭步從櫃台後頭竄了出來,疾步衝到了門口。

“倭寇來了,倭寇來了!關好門窗,各自防備著!”

隨著銅鑼聲越來越響,這寂靜夜空中的嚷嚷也一下子清晰了起來。聽到這個消息,褚雲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待轉過頭時,他就隻看到店內那馬姓商人和那位王公子都是呆若木雞,而張越已是疾步衝了出來,旋即就越過自己到了街上。

影影綽綽看到那個手拿火炬的更夫已經是撒腿跑得沒了影,張越不禁擰了擰眉。下一刻,他就察覺到裏頭又有人奔了出來,回頭一瞧,卻見是胡七和朱瞻基調撥給自己的四名護衛。借著客棧前燈籠的微光,他看到那四個護衛都是死沉著一張臉,於是便冷靜地發話道:

“剛剛褚老板都已經說了,鬆江府很少有倭寇,這時節更是不應該有倭寇,而且上海縣有城牆,倭寇應該不可能進來!我之前去過寶山所、吳淞江所、南匯咀中後所、青村中前所,防戍都還算嚴密,就算來了倭寇也應該能及時反應。總而言之,先不用著慌,你們都是府軍前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先下門板固守,備好火銃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