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別有用心
範府的花廳很是軒敞,亦是三間之數,此時設宴便是在東邊的小廳中。由於範通出門急,到地頭方才想起張越既然是在醉鄉樓,必定是吃過了晚飯,因此把人帶回來之後不禁有些苦惱。這巴巴地把這尊大神請回來,總不能擺了一桌卻無人動筷,或是請人幹坐喝茶?及至在那張描漆紅木方桌旁坐下,他陪笑正要說話,旁邊男裝打扮的範兮妍卻忽然彎下了腰。
“老爺,廚房裏的各道點心已經備齊了,可要現在送上來?”
點心?什麽點心?範通此時心裏著實犯了迷糊,但想想今天能把人帶回來不外乎是範兮妍的功勞,想必這丫頭也不會在關鍵時刻耍花腔,於是就擺出了當家主人的派頭,淡淡地點了點頭。這一點頭之後,他就隻見範兮妍到外頭吩咐了一聲,不多時,幾個年輕小廝就端著花梨木盤上來,在桌子上一樣樣地擺開了。
張越剛剛在醉鄉樓上吃過飯,此時滿嘴仍是又鹹又鮮的回味,對於吃東西實在沒有什麽胃口。然而,當他皺眉看著那一道道點心上桌的時候,剛剛侍立在範通身邊的那個俊秀小廝忽然轉了過來,緊挨著他笑吟吟地介紹了起來。
“老爺出去迎接貴客之前,知道各位一定在醉鄉樓用過飯,所以就吩咐廚房隻預備點心。咱們寧波菜素來多鹽,各位吃了那些油膩之後,不如嚐嚐這些各有特色的小點。這兒一共是十道,中間的是糯米豬油元宵,雖說如今還未到正月,但這道名點卻是寧波府的一大特色,不可不嚐。其他的則是龍鳳金團、豆沙八寶飯、豬油洋酥饋、鮮肉小籠包子、燒賣、水晶油包、三鮮宴麵、鮮肉蒸餛飩、豆沙合子,還請各位貴客一一品嚐。”
因範兮妍刻意穿了一件高領小襖遮住了頸項,誰也看不清是否有喉結,張越原本隻認為這是一個受寵的小廝。此時聽那語聲清脆宛然,身上隱約有一股幽香傳來,再看範通那目光片刻不離其左右,他頓時恍然大悟。盡管曾經聽說過江南富戶好以姬妾男裝打扮,但對於這種勾當,他實在沒什麽興致,當下就無可無不可地嚐了一個燒賣,隨即就放下了筷子。
“範大人怎麽知道我來了寧波府?”
一聽張越開口直截了當問這個,範通心中立時咯噔一下。剛剛一時情急,竟是忘了人家乃是微服來到寧波府,自己從前並沒有見過,怎麽就能趕得那麽巧?就在這時候,他卻聽見了一個輕輕的笑聲,卻看見站在張越身後的範兮妍笑著接了話茬。
“張公子,咱家老爺雖說比不上汪公公的手段,但市麵上的人也素來注意著,公子這等不凡人物自然不會遺漏了。其實老爺也是沒法子,雖說是市舶司的提舉,但大小事務無不是那位汪公公大權獨攬,他一點都插不上手,自然隻能事事留心。就拿如今天香閣那位陸公公來說,人家到了足足有大半個月,可老爺連一麵都見不上。這會兒誰都知道這海禁從寧波市舶司開始,都想從這碗裏分一杯羹出去,老爺的日子就更艱難了。”
聽範兮妍口口聲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條可憐蟲,範通恨得牙癢癢的,但卻知道這會兒裝小伏低總比飛揚跋扈的好。見張越的目光過來,他連忙小心翼翼地說:“張公子,如果說市舶司裏頭有十分的權,我這個市舶司提舉頂多能把持三分,其他的都在汪公公手裏。這些年,汪公公也不知道從朝貢使手中收過多少好處,也不知道庇護過多少走私的商人,單單這樣也就算了,偏生他還……”
見張越麵色絲毫不動,他忽地咬了咬牙,也顧不上座上還有兩個外人,竟是長長歎了一口氣:“不瞞您說,這幾年市舶司副提舉也換過幾任,隻要是和他不和的,這官非但當不長久,而且離任之後就會被擱置起來,所以我這個提舉不過是亦步亦趨罷了。他每年都要從江南采買絲綢木器珠寶以及女子等等,都是強行取的低價,也不知送給誰。為了坐得穩這提督太監的位子,這江南官員能喂飽的都已經讓他喂飽了,聽說他還建議過皇上以內廷監稅。”
張越此時深深皺起了眉頭——這還隻是開海禁,不但要抵擋窮凶極惡的倭寇,還要應付貪得無厭的官員太監,這裏頭的利益糾葛就已經夠讓人頭疼了,朝中甚至還有明槍暗箭無數,真心做事就那麽難?
盡管心裏已經是信了大半,但他卻不願意不明不白給人當了槍使。可不願意歸不願意,眼看陸豐和市舶司提舉汪大榮走得極近,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掉範通這條線,當下便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叩擊著靠椅的扶手。
“範大人在市舶司多少年了?”
範通見張越並未質疑自己的話,心中不禁大喜,忙欠了欠身說:“下官自永樂初年就以監生選入市舶司,曆練多年逐步遷轉方才升為提舉,如今已經有十六年了。相比之下,那位汪公公是永樂十二年到任,如今也隻上任了五年而已。”
“這麽說來,範大人更熟悉市舶司事務?”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旁的範兮妍瞧見張越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表情極其專注,便在一旁趁熱打鐵地說:“老爺吃虧就吃虧在不是正途出身,所以能夠憑借的也就隻有真本事。就拿前幾天來說,若不是老爺平息了滿刺加的兩個朝貢使團,隻怕這爭貢的風波就大了。誰都知道那些西洋小國是貪圖天朝的賞賜,但也不能把人往外頭趕不是?
汪公公隻知道收錢,真正和朝貢使打交道的事情全都是咱家老爺做的。公子別看這座宅子,要說起來,老爺的俸祿根本造不起這宅子,這是一家原本要遷去北京的富民的產業。老爺憐惜他年紀大了,所以就說了情,讓他兒子替他遷徙北京,人家感激送了這宅子,老爺卻隻肯借用十年。其實這完全是為了充朝廷門麵,畢竟往來番人多,要丟就是丟朝廷的臉!”
這前頭一席話聽得範通極其舒坦,但聽到這宅子的勾當,他頓時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旋即便借著苦笑掩飾了過去。這宅子是他多年前就預備好的一招棋,不單單是為了表現自己並未貪贓,而且還有更深一層的緣由,此事就連他最寵愛的姬妾都不知道,這丫頭如何得知?
盡管滿桌點心色香味美俱全,但方青和馬欽久都隻是跟著張越動筷子,就是吃在嘴裏也沒功夫去品那鮮美滋味。方青這一次跟來不但是為了楊家,還想看看方氏一族能否在這開海禁之後有所收益。而馬欽久則是完完全全為了賺錢,這當口漸漸猜測出了張越的身份,除了慶幸之外還有驚駭。所以,聽到這些官場密辛,兩人豎起耳朵的同時卻閉緊了嘴。
一番長談之後,張越就答應範通暫時借住在範家——畢竟,範通都已經大張旗鼓去接他,他在客棧也住不好——自然,他又讓胡七去接來了靈犀琥珀和秋痕以及在那裏保護她們的三個護衛。而為了保證張越住得舒心愜意,範通也顧不得什麽二門之內是女眷,將整個東院都騰了出來給一行人居住,親自忙前忙後打點。隻是,瞧見張越出門在外還帶著三個丫頭,他心中卻有些嘀咕,原本已經預備送出去的一個絕色丫頭也就不好出手。
直到月上樹梢時分,他方才安排好一切,如釋重負地出了東院,順甬道自回房安歇。然而,他前腳才走,後腳卻有一行人進來,走在前麵的是兩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頭,後麵的卻是範兮妍,主仆三人竟是徑直往上房走去。恰巧秋痕端著一盆水從裏頭出來,正要揚手潑水,一抬頭便發現麵前有人,忙將水盆擱到了一邊。
“你們這是……”
“這位可是秋痕姑娘?是爹爹讓我來送夜宵的。”
盡管覺著這個理由很有些奇怪,但秋痕不好把人攔在外頭,隻好對裏頭稟報了一聲,旋即才打起簾子請人進去。即便出來的時候杜綰並未額外吩咐過某些話,可她對此卻極為上心,見張越看到來人之後微微一愣,她自然更不敢輕易挪動步子。
饒是張越先頭猜測過,但聽秋痕一說來者的身份,再看到麵前這人,他還是詫異了。畢竟,哪戶官宦人家招待男客的時候需要一個千金小姐出麵,更何況還女扮男裝到花廳去當小廝?等到範兮妍開口說話,那種甜美中夾雜著一絲魅惑的嗓音更讓他想起了在花廳時,範通仿佛還要看她的臉色,心中更多了幾分警惕。
“區區夜宵還要煩勞範小姐相送,範大人實在是太客氣了。”
“我隻是聽說公子身邊的三位姑娘剛剛到,所以才讓廚房準備了些許夜宵。”剛剛在人前範兮妍還得依足小廝低頭垂手的本分,此時那目光便肆無忌憚地往張越身上瞟來瞟去,當發現對方始終隻是冷冷看著自己時,這才收斂了一些,“公子莫非打算讓兮妍一直站著?”
“範小姐,如今夜已經深了,有什麽話不妨明日再說。”
“公子果然是正人君子。也罷,我今日特地送來的這幾道夜宵,還請公子好好品嚐。”
直到範兮妍盈盈一禮帶著兩個丫頭出了門,秋痕方才鬆了一口氣。見張越坐在那兒皺眉不動,她猶自不放心,連忙來到那黃花梨案桌上,小心翼翼打開了一個食盒的蓋子。隻瞅了一眼,她便不由得驚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