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死了就死了
秋節宮中素有飲宴,不但嬪妃盡皆列席,東宮皇太子也都陪侍其下,乃是天家少有的團聚時光。然而,由於自年前開始宮裏宮外喪報不斷,王貴妃逝不到一年,喻賢妃逝不到數月,如今甚至還在朱瞻垠的七七喪期內,因此中秋宴也比往日簡樸得多,最後更是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草草收場。
“方賓自縊?”
朱棣雖說如今脾氣暴躁,但怒火來得快也去得快,剛剛在朱高熾朱瞻基父子上前敬酒的時候,他對昨日的事情隱隱約約已經有些後悔。無論北征北巡還是開運河下西洋,樁樁件件都是夏原吉居中調配,戶部從來沒有出過疏漏;方賓在兵部多年,凡北征則隨扈,言辭機敏才幹卓絕,亦是心腹胘骨;杜雖新近得用,但凡他交代的事情都辦得妥貼,昨日送上來的幾個折子更是縝密,足可見並非單純文學侍從,於時務上頭也深有心得。
他甚至已經決定幾日後就把人放出來,將方賓官複原職。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方賓居然死了!那個警敏能幹的方賓居然自縊死了!
眼看朱棣竟是失手摔了手中的杯子,朱高熾知道這個消息對父皇刺激不小,於是便對太子妃張氏使了個眼色。雖說張氏隻是東宮妃,但自從王貴妃去世之後,朱棣雖說仍是下令朝鮮大肆選美,後宮中也多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權攝六宮的貴妃卻再也沒有立過。自從和朱高熾一起抵達京師,這六宮事務幾乎都是張氏打理。
此時丈夫的她便對一眾驚惶失措的妃嬪說了幾句,很快就把這些年輕的鶯鶯燕燕都遣開了,又吩咐太監撤去菜肴和各式高幾椅子。須臾,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大殿中就變得空空****連一群年幼的皇孫都被各自帶了下去。
“朕雖說罷他尚書之職,命他靈濟宮,但那不過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兵部尚書的本分,並沒有真正怪罪的意思。他居然這麽想不開……糊塗帳!”
見朱棣色抽搐,就連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朱高熾連忙勸道:“父皇,方賓既然自縊,確實糊塗透頂。身為大臣,便當居榮不傲居謫不辱,豈有稍受挫折就輕賤性命的道理?隻是人既然死了,還請父皇放寬心。”
站在一旁的朱瞻基看到父親朱高向自己微微點頭,便也上前勸說道:“今天是中秋佳節,皇爺爺別因為此事壞了心情。這幾天大沈學士正好有空指點了孫兒一番寫了幾幅字,因皇爺爺太忙也沒有進呈的機會……”
“哦,沈民則又指了你的書法?”朱高熾口口聲聲的寬心瞻基出言打岔,朱棣便自然而然把那惜才之心暫時拋在了腦後“你向來肯在讀書寫字上頭下功夫,既然敢這個時候拿出來必深有把握。拿上來給朕瞧,寫得好有賞,寫得不好,朕可要罰你臨字帖!”
等到朱瞻基拿出幾卷寫好字。張氏也上前湊趣說話。即便是平日雄肅嚴峻如朱棣。麵上地笑容也多了起來。竟是有些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地意味。然而。等到時一刻東宮眾人散去之後。他回到東暖閣之後。甚至沒在意最初在飲宴前究竟點了哪個妃嬪侍寢。而是自顧自擰起了眉頭。正如朱高熾所說。人死了就死了。如今要緊地是北征。趙雖說早就掛了尚書銜。但畢竟不如方賓用得順手。若是要督餉運餉。單單這一個人卻還不夠……
“皇上。崔美人已經在裏頭……”
“滾!”
即使夜夜無女不歡。但這當口朱棣是極其不耐煩。連頭都不抬就怒喝了一聲。等到周遭再沒了亂七八糟地聲音。他方才繼續沉思了起來。有了剛剛那先例。四周地宦官宮人誰也不敢上前打擾。整個暖閣中就隻見一個個猶如泥雕木塑地人影。一絲多餘地氣息也無。
也知過了多久。朱棣方才恍然抬起頭。隨口問道:“幾更了。”
“皇上。已經三更了。”
“怎麽這麽晚了也提醒一聲!”皺起眉頭的朱棣頓時惱了,忽覺得這聲音很有些耳熟,轉頭一看現是張謙,這才詫異了起來,“你什麽時候來的,竟是在旁邊不出聲。”
“見皇上正在想事情,臣不敢打擾。”張謙卻是來了好一會兒,他向來善於察言觀色,盡管周遭人沒法出聲提醒,他卻仍然謹慎地在一旁等著。見朱麵色還算平和,他便低聲解釋道,“臣隻是看到這麽晚了東暖閣還亮著燈,所以特意過來瞧瞧,卻不想皇上還沒睡。如今已經三更了,這幾日秋意漸深,皇上還請早些安歇。”
“你年紀不大,卻比那些老頭子更羅嗦!”朱棣笑罵了一句,這才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這幾天晚上沒人提鈴叫天下太平,朕倒是
習慣。你今晚到各宮巡視一下,之前三大殿才遭了更需得小心謹慎。若有擅用火燭,該罰的就罰。”
雖說接了張越的條陳,但此時此刻呈上去卻時機不對,因此張謙恍然沒事人似的,恭送了皇帝到裏屋安歇,這才退了出來。見一個躡手躡腳的小太監也跟著出來,對他打躬作揖地道謝,又說明原委,他這才訓斥道:“都服侍皇上這麽久了,這點眼色都不會看,別說是崔美人,這當口就是……那幾位在世,也不會妄加打擾。好好在外頭守著,別出紕漏,我去外頭巡視一遭。”
那小太監乃是張謙新近收的徒弟,聞聽這番教訓自然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離開乾清宮,張謙少不得由人打著燈籠在東西六宮巡視了一遭,一路上果然撞著兩個犯夜行走的宮女,一番嗬斥之後就罰了提鈴,於是,橫街上又響起了天下太平的聲音。一番忙活之後,他就出了後右門,徑直往更鼓房附近的直房去,誰知才到了地頭,牆角陰影中就竄出一個人。
“師傅!”
張謙被嚇了一跳,待聽到聲音看清了人,他方才沒好氣地斥道:“這麽晚了還鬼鬼祟祟的,讓人看見還以為你是什麽作奸犯科的小太監!你這會兒怎麽會在宮裏?”
陸豐一身青色袍,手中提著一個包袱,看上去很是不起眼,聞聽此言忙解釋道:“師傅,我原本是打算進宮向皇上報事的,順便給您捎帶一些東西,因聽說皇上先前不太高興,這才不敢去打擾,隻能在這兒等您老回來。怎麽,您這是打乾清宮回來?皇上心緒如何?”
“皇上已經歇下了,你若是沒事情別去打擾。”
張謙擺手吩咐身後幾個隨從自去歇息,隨即就招呼了陸豐跟著進房。坐下之後,他就板著臉說:“你如今已經是司禮監少監,那一個衙門的事情幾乎都是你管,做事情別這麽毛毛躁躁的,我這兒也不用你捎帶什麽東西。對了,你既然管著東廠,應當知道靈濟宮那件事。
方賓好端端的怎麽會自殺?”
“在高位上時間長了,一跤跌下來想開,這不是很自然的事麽?”陸豐心裏一跳,麵上卻是若無其事,當下又笑道,“師傅問這種倒黴人幹什麽,我聽說都察院那幫禦史早就看不慣他了,都籌劃著上書彈劾呢!別看這會兒人死了,到頭來極可能還要再辦他的案子。不說這些,您看,這是我給您捎帶的東西。”
見陸豐手腳麻地解開了那個灰色布包袱,捧出了一個紫檀木盒子,張謙不禁眉頭大皺,等到那蓋子打開,看清了裏頭的東西,他那臉色更是難看,抬起頭就問道:“黃儼他們三個的教訓還在前頭,你就敢拿來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若是尋常金銀財物你貪墨兩個就算了,但這等價值說不好的東西豈是好拿的?”
“師傅您弄錯了,這是別人送,我哪裏有這樣的手筆。是今天早上我去見壽光王,他硬是說師傅您當初提點過他,他如今後悔不迭,所以送來感謝您的。我可不是死活不要,可那位皇孫可是好惹的,險些就翻臉了脾氣,所以我隻好拿來了。”
聞聽是壽光王,張謙那臉色頓時更看了幾分。朱瞻昔日的脾氣他領教過,在南京時囂張跋扈不知道惹過多少事,在青州更是鞭笞官員無法無天,如今忽然變了一個模樣,他決計不信是關了兩年就此洗心革麵。端詳著那一對在燭光下顯得溫潤柔和的羊脂白玉球,他沉吟片刻就扣上了蓋子,淡淡地說:“以後和壽光王打交道時記得更小心些。”
見張謙收了,陸豐心裏少不得有些嘀咕,麵上卻是一幅恭謹的模樣。待到又閑話兩句從房中退了出來,他走了幾步就站住了,心中又想起了方賓上吊的可怕模樣。
方賓那種人的脾氣他摸得透了,他那番話固然是很大的打擊,可就算是想不通,這上吊也未免太誇張了,須知他隻不過是希望對方心灰意冷告老還鄉,這樣也能為之後群臣彈劾鋪平道路,到時候隻要等到東窗事,他就可以坐等著抄家了。
可是方賓居然自縊……這老家夥腦子有毛病麽?若是再隔兩天自殺也就罷了,那時候誰也想不到他上靈濟宮進香的那一趟與其有關。不過,現今若是有人質這個問題,他也隻好抵死不認,橫豎除了方賓之外,再無第三人知道。
這事情爛死在肚子裏算完!人死了就死了,難道方賓下了黃泉還能找他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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