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得良才美玉,得佳婿成雙,得知己不易
今天晚上是楊榮留守內閣直房。金幼孜因受召見去了乾清宮,因此便是楊士奇和杜楨兩人一路搭伴出來。兩人出了長安左門就瞧見那邊正在說話的張越萬世節和楊稷,發現三人都沒看到自己這兩人,杜楨便側頭看了看楊士奇。
“士奇兄,你把妻兒接上京是對的。令郎在泰和隻有母親管束,再加上已經成婚生子,就是嫂夫人也不好管得太嚴。如今到了京師,你平日教訓等等都便宜,到時候若是再能多幾個朋友,哪怕讀書未必有成,但至少也是正道,這楊氏日後傳家就不用擔憂了。況且,嫂夫人和你分別多年,如今團聚也可告慰一二。”
楊士奇遠遠望著兒子和張越萬世節談笑風生,心裏也覺得很是欣慰。妻子身體不好,上京之後就病懨懨的,再加上楊稷生性坐不住,在家裏根本不曾好好讀書,他甚至有些後悔先前的決定,可如今聽杜楨這麽說,他的眉頭便舒展了開來。
杜楨昔日遊曆天下。離家也不過十年,可是,他楊士奇自從被舉薦為官,離開家鄉已經二十多年了,對於妻子大有虧欠。如今夫妻團聚,哪怕她身體虛弱,可臉上卻是時時刻刻都帶著笑容。若是此番真能促使兒子上進,她必定是最高興的一個。
站在原地駐足片刻,他就想起了一件大事,不禁輕輕捋著下頜胡須,因笑道:“宜山,有件事情我忘記對你說了。昨夜萬世節特意上門來求我,說是托我上門向你那個義女提親。你可真是一等一的好運氣,好女婿全都讓你挑走了!世節雖然家境貧寒,但為人豁達最求上進,自打考中進士之後不少人打過他的主意,他卻一概回絕了,到頭來還是便宜了你!”
盡管是早有預料的事,但從楊士奇口中聽到提親二字,杜楨的眼睛裏還是流露出了奇異的光芒,轉而便莞爾一笑:“什麽便宜了我,若不是我杜家專出窈窕淑女,哪裏來的君子好逑?你瞪我做什麽,難道我說錯了?”
從翰林院起相知相交,楊士奇向來覺得杜楨麵冷心熱,可還從未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此時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心中大是感慨了一陣,同時又有些後悔。皇帝雖然讚過他公而忘私,但他並非聖人,之所以不接家人團聚也有個人的私心。楊氏昔日乃泰和大族,可畢竟傾頹多年,要重立宗族,他就得在朝廷站得穩穩當當,不能隨意分心。
可是,杜楨隻有一個女兒一個義女,卻有兩個好女婿,合在一起未必頂不上一個兒子;可他如今隻有一個獨子,若是這個兒子不爭氣,他這一輩子的奮鬥努力豈不是都付諸東流?
“嶽父,東裏先生!”
受不了楊稷的囉嗦,張越忍不住左顧右盼了起來,結果恰好瞧見了楊士奇和杜楨往這邊走來,連忙趁機打斷了楊稷的話,又轉身上前行禮。他一出聲,另兩個人也反應了過來,自是也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兩相廝見之後,楊士奇破天荒地沒端起嚴父的架子教訓兒子。隻意味深長看了楊稷一眼,又對張越和萬世節說了兩句話,這才上車離去。而這邊杜家來接的馬車也已經到了,張越和萬世節索性就陪著杜楨一同上了馬車,將兩匹馬拴在了車後頭慢行。
“世節,你的事剛剛士奇兄已經對我說了。這麽看來,小五那邊你已經說服了,你倒是不簡單。她雖說不是我親生,但綰兒一直把她當成嫡親妹子,我們夫妻也喜歡她那脾性。如今既然能夠托付你這麽一個可靠人,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萬世節單名鈞,表字乃是楊士奇所起,因此平素也是和楊士奇一樣以字行世。此時聽到杜楨這稱呼比平常更加熟絡親切,他不禁異常高興,但聽到最後,他就漸漸失了神。直到旁邊的張越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他這才反應了過來
“杜伯父,我孤零一人,沒有什麽積蓄家產,沒法把婚事辦得多風光,日後更沒法許諾多美好的前程。我沒有其他親人了,我隻希望以後能和小五一塊孝順您二老。”
人生在世,膝下無子在別人看來總是缺憾。杜楨雖然對此並不放在心上,但裘氏的黯然他總是看在眼裏。此時聽到萬世節這麽說,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十分欣慰,遂點了點頭:“這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什麽聘禮之類的不過是量力而行四個字罷了。我當初把綰兒嫁出去的時候傾力陪嫁,那是因為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多一個女兒。之後若不是元節哄了你嶽母湊份子入股了幾家店鋪買賣,又置了一些地。我如今也是精窮精窮了!”
大明朝的俸祿之微薄乃是自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原本還是直接發白米這樣的硬通貨,但漸漸地就變成了五花八門的折色俸,其中,寶鈔這一項幾乎形同廢紙。就好比張家人這一次得到了皇帝準假回去安葬顧氏,林林總總一共得到了數千錠的賜鈔,由於是新鈔,市麵上的兌換價格約摸是八十錠鈔換一千足文錢,大約也就是百多貫銅錢,折銀大約一百多兩。就是這麽些錢,還是因為張攸這個伯爵乃是超品,否則尋常官員所得就連路費都不夠。
所以,萬世節出仕已經五年,但由於少時家中大變,遊曆的時候又花光了積蓄,還是頭三年庶吉士的時候因為吃住都是朝廷供給而積攢下了一些錢,而這些都被張越自告奮勇幫他拿去理財,他自己身邊的錢也就是僅夠日常開銷而已。因此,杜楨雖自稱精窮,可在他看來,自己卻才是真正的精窮,因此此時雖覺放心了些,心裏仍不免有些發愁。
雖說自從夫妻團聚之後每年都會小小慶祝一回生日。但這一年的生辰裘氏過得最是欣喜。杜綰把外孫和外孫女都帶了過來拜壽,而杜楨更是對她說萬世節數日內就會請楊士奇來提親,於是她自是自始至終笑得合不攏嘴,越發覺得自己前半生苦得值得。
這壽筵皆是內外有別,今日拜壽之後,杜楨就把張越和萬世節兩人帶到了外頭花廳,竟是一改素來滴酒不沾的脾氣,拉著他們喝幹了兩壺汾酒,最後半醉之中竟是擊節吟起了李白的《月下獨酌》。別說張越跟了他那麽多年,從來沒瞧見過這麽一幕,就是萬世節這一年多來常常找借口登門拜訪。也沒見過杜楨的這一麵,於是一對準連襟不免都慌了手腳。
“古來賢者多高足,孔聖人有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我這輩子能得良才美玉,又複得佳婿成雙,也算是無憾了!”雖說已經是滿麵通紅,但杜楨臉上仍隻是掛著淡淡的笑容,隨手將張越和萬世節的手握在一起,這才低聲說,“但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更不易,我這輩子雖說相交的人不多,但先有民望民則,後有士奇兄相知相得,已經無憾。你們倆相交多年,日後無論境遇如何,都不要忘記最初的情分。”
張越和萬世節對視一眼,隨即便齊齊答應了下來。然而,雖說是在晚輩麵前第一次醉酒,杜楨卻仍是酒品極好,等兩人把他攙扶進內院的時候,他已經是迷迷糊糊睡著了。正忙著逗弄一雙外孫的裘氏從張越口中得知外頭的情形,忍不住連連搖頭。
張羅著侍候杜楨到裏屋躺下,又吩咐一個丫頭在旁邊守著,裘氏隨即便打起簾子出來,又對滿臉尷尬的張越和萬世節笑道:“老夫聊發少年狂,他這輩子就沒放恣過幾次,想不到如今一把年紀,還會喝得那麽高興!我記得他年輕的時候,和小沈學士對坐談文,談得高興時就把米酒當成了水,灌了個酩酊大醉。我那會兒隔著一道牆,聽他們倆醉酒賦詩比鬥,你來我往,直到兩人統統醉倒了才算完。對了,我當初那個手抄本綰兒你可記得?”
杜綰沒想到母親忽然提到了這一樁。愣了一愣便恍然大悟,麵上的表情甭提多古怪了:“娘說的莫非是小時候教我寫字時的那一本?怪道是字裏行間都是什麽白玉杯,什麽明月清風知己之類的酸詞,原來是爹和小沈叔叔醉酒吟的?”
“你如今說酸,我當初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方才全部記下來的。”裘氏莞爾一笑,向來慈和的臉上竟是露出了幾分小兒女的狡黠,“那時候你爹已經中舉,你小沈叔叔正打算考秀才,兩人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些詩居然都讓我記了下來……我跟了你爹那麽多年,他在翰林院以詩詞出名的時候我不在身邊,那些詩詞如何也都是旁人說的,卻是不如那一次醉酒……已經二十多年了,一晃你們都是老大的人,就連小五也要出嫁了!”
“娘!”
看到小五一跺腳,裘氏就笑吟吟地將她攬在懷中,張越不禁掃了一眼麵色微紅的萬世節,卻是低聲笑道:“想不到嶽父也有那般少年意氣的時候,趕明兒你我也來個醉酒賦詩?”
“去你的,你這家夥當初沒多大就和小大人似的沒趣,眼下就更沒趣了!”萬世節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卻是滿臉憧憬之色,“大沈學士教導了嶽父,嶽父又教導了小沈學士,這還真是佳話。說起來小方是我和小夏手把手**出來的,你家小四也得了你不少提點,今年他們幾個都要參加鄉試了,等到他們金榜題名時,咱們也算是有半師之分呢!到時候我們也能學嶽父,說一句遇良才美玉而教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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