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一兵未出身先死
樂安漢王府。
自從舉起靖難之旗後,小小的樂安就沒有消停過。漢王朱高煦先是仿效當初的朱棣,建立了前後左右中五軍,自將中軍,把從庶五子開始的五個小兒子統統派去監軍。緊跟著,他就連續派出了一應心腹軍官往周遭衛所州府搶奪畜馬和丁壯等等,就連世子和庶四子也派到了登萊,聯係威海衛、成山衛、靈山衛等等防倭精銳衛所。
然而,做完這一切的他卻並沒有趁著揭竿而起進攻臨近州府,以便打下一塊根據地,而是緊密關注著朝廷動向。自打先頭在半路上攔截朱瞻基的計劃失敗之後,他就知道這一回必定不能善了,因此哪怕朱瞻基和朱高熾一樣又是賞賜又是加祿又是優撫,甚至還在他剛剛起兵的時候派人下親筆信,說了無數好話,他卻打定了主意這次任憑對方怎樣都不管。
哪怕皇帝按照他的回文斬了夏原吉楊榮那幾個成天和他作對的老家夥,他也決不罷休!這至尊的位子他足足等了二十幾年,如今也該親手將它奪回來了!
於是,從前嫌棄樂安王府不夠氣派的朱高煦這些天一直都在王府正殿承運殿起居,常常端坐在私下鑄造的金質九龍椅上接見下屬、信使以及鄰近來投靠的州縣主官,擺足了天子的派頭。這天,去各州縣搶奪畜馬的幾個心腹軍官都趕了回來,一一稟報了自己的收獲。
“回稟千歲,咱們取了駝十九,馬一百二十匹,軍糧共一千五百石!”
“千歲爺,咱們一共得了馬九十二匹,軍糧總共兩千石,全都運回來了!”
“屬下這兒是健壯民夫三百二十一個人!”
爭先恐後的報功之後,朱高煦自是異常滿意,便看向了一旁的王斌。這位最受信賴的指揮使此時便橫跨一步走了出來,躬身行禮道:“卑職帶人一路掃**了海豐、蒲台、高苑、新城各地,總計得軍糧兩萬石,馬二百四十餘匹,還有願意投靠千歲的健壯軍民九百五十人。如今樂安囤積的糧食足可支撐整整一年,足可保大事成功!”
“好!”朱高煦用力一拍扶手,倏地站起身哈哈大笑,旋即便滿意地掃了一眼廷下的眾將,“昔日父皇振臂一呼齊集五軍,繼而掃平天下入主社稷,犒賞了所有從龍功臣。如今本藩亦決意仿效父皇擎天靖難,屆時榮華富貴與你們共享!”
眾人冒著滅族之險跟從朱高煦,就是為了這麽一個美好的未來,此時自然是轟然應諾。及至退下,他們仍是難掩心中興奮,下台階的時候少不得又議論了起來。正殿中的朱高熾不以為忤,反倒是來回踱步不止,那沉重的腳步踏在青石地上,發出了一陣陣讓人心悸的悶響。
“朱瞻基那個黃口小兒,他竟然派了寧陽侯陳懋前來征討本藩,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好酒好菜!想當年陳懋的老子就是因為敗在本藩手裏,這才和人商量著棄暗投明,結果那老家夥手底下功夫不紮實送了命,倒是讓陳懋一步步竄升了上去!別說是他,就是張輔親自來本藩也絲毫不懼……什麽英國公,才打下區區一個交阯,倒成了一代名將了!”
一想起張輔竟然敢扣下枚青,朱高煦就覺得心頭火起,轉頭盯著王斌問道,“王斌,你說說,是武勇蓋世的本藩是天下第一名將,還是他張輔竊據其位妄稱一個英字?”
聽朱高煦竟然拿自己去和張輔比,王斌頓時啞然。隻他雖不太擅長言辭,這會兒卻知道不能掃了這位主兒的興致,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殿下是太宗皇帝在世時就讚不絕口的勇將,英國公雖則四征交阯,但自然無法和殿下相比。”
“哼,便是這話!張輔尚且不是本藩敵手,陳懋就更不消說!”
撂下這話,朱高煦方才回身坐到了九龍椅上,緊緊抓著那金質扶手,心裏盤算起了擊潰陳懋大軍之後的美妙前景。想當初以父親朱棣的強勢,奪了通州之後尚且要世子堅守北京城,而後引大寧大軍一舉將南軍擊潰,如今他自然少不得故技重施。待到陳懋大軍一到,他內有精銳五軍,外有山東這數萬精銳的備倭衛所大軍,屆時就可輕輕鬆鬆奠定威名,哪裏還需要費心思去打什麽濟南和青州?
“千歲爺,千歲爺不好了!”
正洋洋得意的朱高煦被這聲音一驚,頓時陡然醒悟了過來。見王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了蹤影,下頭跪著的赫然是個小太監,他便沒好氣地罵道:“什麽事情如此慌張,難道是朝廷大軍打到家門口了?”
“不,不是……”那小太監才答了一句,就偷瞥到朱高煦的臉上赫然滿是暴戾和不耐煩,嚇得一哆嗦的他連忙解釋道,“是馮大夫。昨晚上馮大夫就沒回來,小的們想來報事,結果承運殿攔著不讓進。這會兒……這會兒後園的大池子裏頭浮上來一具屍體,赫然是……赫然是馮大夫!”
情知這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那小太監心驚膽戰地俯伏在地上,生怕朱高煦暴怒之下吐出杖斃兩個字。然而,等待了好一會兒,他都沒聽到上頭傳來任何聲響,最後竟是乍著膽子悄悄側了側臉,偷覷了朱高煦一眼。窺見朱高煦雖說麵色陰沉,可也沒有別的動氣舉動,他雖說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卻知道這一回十有能保住性命。
想到自從上個月開始,自己已經恢複了從前的雄風,**亦是無礙,朱高煦就動了殺人滅口的意思,隻囑咐了兩個心腹太監去辦。這會兒聽到人死了,他滿以為是人把事情辦好了,當即沒好氣地吩咐道:“找幾個人把屍體埋了,這大熱天趁早處理,別擱出什麽難聞的味道來。什麽碑文等等一應不用,找的地方要隱秘,填土要填的結實,你可明白?”
“是,是,小的遵命。”
那小太監雖說服侍了“馮遠茗”一場,可老家夥古古怪怪,他對其並沒有什麽好感,此時聽到這番措置,他自是如釋重負,慌忙叩了幾個頭答應了下來。而等到他躡手躡腳躬身退出,朱高煦站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那個老家夥總算是死了,如此一來,也就沒人再會知道那件事。總算是當初沒有白把人弄過來,老家夥這醫人手段倒是不錯!”
自從韋妃“薨逝”之後,朱高煦便不曾冊立繼妃。親王除正妃之外,還可納夫人十人,他卻哪裏滿足這些,整個後園中蓄納的美人不下幾十人,俱是綺年玉貌。因外頭都是好消息,自己的病又已經完全好了,一連三夜,他都是喚了六個侍姬輪番陪寢,**大逞雄風,每次到了天明,這些女人都是癱軟得如同爛泥一般,他卻是越發神清氣爽,於是自然而然地更專注於床第享樂。
外頭的官兵自然不知道朱高煦耽於女色,但幾個心腹軍官卻都知道,於是便公推了王斌前去勸諫。然而,在這種事情上,素來最受信賴的王斌卻碰了一鼻子灰。他不過是拿短命的朱高熾打了一個比方,就被暴怒的朱高煦趕了出來。
“不要拿本藩和朱高熾那個窩囊的胖子相提並論!那個該死的胖子原本就不夠資格登上皇位,是老頭子選錯了人!本藩龍馬精神,便是夜禦百人也從容自如!”
王斌出來對幾個同僚下屬一說,眾人頓時無言以對,隻有指揮使韋達沒好氣地說:“若隻是晚上,咱們這些屬下自然無話可說,可眼下已經是白天!大夥兒四下裏巡視城防,囤積物資,編練軍隊,若是讓人知道漢王千歲竟是在忙著……這到時候軍心就亂了!”
幾個人站在那裏正商量著,俱是焦頭爛額的時候,眼尖的王斌就瞧見知州朱恒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立刻示意眾人住嘴。和當初朱棣起兵時一樣,朱高煦麾下也沒用幾個文人,繼孫亮甘之後繼任的朱恒便是唯一一個投靠了朱高煦的文官。盡管朱高煦頗為信賴此人,更用了其將後軍,但諸多軍官都看不慣這個隻會溜須拍馬的小人。
“朱大人有什麽事麽?”
“幾位將軍,能不能趕緊去通報漢王千歲,我有要緊事!”
瞧見朱恒滿頭大汗的樣子,幾個軍官彼此對視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讓出去路。韋達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傲慢地問道:“朱大人,千歲爺眼下大約沒工夫見你,有什麽事情你別藏著掖著,直接和咱們幾個說都是一樣的。要真是要緊的,咱們少不得陪你一塊去見千歲爺;要是不要緊,你就直接請回吧!”
朱恒哪裏不知道這些人瞧不上自己,隻他既沒煊赫的家世,也沒非凡的才幹,也不敢得罪了這些個炙手可熱的軍官,隻得陪笑道:“確實是要緊事。剛剛從京城傳來消息,說是領軍的主將換了人,如今不是寧陽侯……”
王斌一下子警覺了起來,忙問道:“不是寧陽侯,莫非換成了英國公?”
“也不是英國公!是皇……”朱恒一個皇字出口就知道不對,連忙改口道,“那一位要親征!親征的旨意已經下去了,說是要大合京衛京營,統共二十萬人前來征討!”
二十萬!
聽到這麽一個數字,王斌再不敢怠慢,轉過身子就一陣風似的衝入了承運門。盡管他是朱高煦心腹,但這種時候卻隻能一層層通報,好容易等到那珠簾微動有人出來,他看到的卻是胡亂披著一件綢衫,一麵打嗬欠,一麵伸著懶腰的朱高煦。
“又有什麽事這麽急急忙忙的!”
“殿下,京城傳來消息,他已經下旨禦駕親征!”
正拿手遮著嘴巴的朱高煦頓時愣住了,他緩緩放下手,又懷疑地確認了一遍,待王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朱瞻基確實已經下令禦駕親征時,他剛剛還漫不經心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縱使是父親朱棣當初貴為北地強藩,對陣南軍亦是幾次遭到敗績,最淒慘的時候甚至隻餘下幾個人倉皇回來,這還是朱允文從來沒有親征過的境況。他那個侄兒和朱允文不一樣,上得馬射得箭,若是真的親率大軍前來,他早先聯絡好的那些軍官也許會舉棋不定。
“怎麽可能……先頭不是已經傳出消息說是陳懋麽?等等,莫非是枚青籠絡的那個房陵有意隱瞞不報?可惡,一個個都是酒囊飯袋,酒囊飯袋!”
盛怒之下的朱高煦隨手便推倒了一旁高高的花架子,隨著花瓶咣當一聲倒地,他這才恨恨地一拳打在了牆壁上,又大發雷霆地幾腳踹倒了高幾和椅子,好一陣子方才漸漸消了氣,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然而,這麽一坐下,他卻忽然感覺到一顆心跳得飛快,繼而更是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
眼見朱高煦發怒砸東西,王斌始終不敢吭聲,可看到朱高煦忽然痛苦地抓住了胸口,他不禁大驚失色,連忙一個箭步上前詢問。發現人已經是臉色發青說不出話來,慌了神的他連忙反身出了門,隨手抓了個太監喝令他去請馮大夫。但是,等他再次回到房裏的時候,卻看見朱高煦已經是從椅子滑落到了地上,麵色猙獰得可怕。
“殿下,殿下,您千萬堅持一會,卑職已經吩咐人去請大夫了!那位馮大夫不是妙手回春麽,隻要有他在,這一丁點小病決計不礙事!”
這番話他自忖說到了點子,然而,卻隻見朱高煦非但沒有得到寬慰,反而是眼睛瞪得老大,那可怖的樣子仿佛是要把他吞下去,可終究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很快,外頭的幾個軍官都衝了進來,王斌所盼望的馮大夫卻仍舊沒有蹤影。時間漸漸逝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見所有軍官的眼睛都看著他,他不禁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各位……各位大人,馮大夫……馮大夫三天前就掉下水池淹死了!”
聽到這話,眾人全都是大驚失色。王斌倒吸一口涼氣,回頭去看時,隻見朱高熾仍是瞪著眼睛,但那眼神中卻是一片死意。他強忍心頭驚恐,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又不甘心地試了試頸上脈搏,旋即就猛地縮回了手,失魂落魄地吐出了四個字。
“殿下……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