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七百四十章 商機無限

佛山在廣州府西南。兩地相距不過二十餘裏,快馬疾馳隻需一個多時辰就能抵達。由於唐宋廣州市舶貿易繁盛,毗鄰廣州的佛山近水樓台先得月,曾經是嶺南之地有名的絲織瓷器大鎮。雖則是明初因禁海而蕭條過一陣子,但永樂年間重開市舶,這裏便呈現出遍地織戶商人如織的繁榮景象。

雖然已經不是頭一回來這裏,但漫步在鎮中最大的一條織戶街上,聽著兩旁刺耳的織機聲,張倬不禁想起了此前路過蘇州府時的情景。這裏自然是比不過蘇州那種織戶鱗次櫛比,達官顯貴盡著綾羅蘇繡的情景,可嶺南之地能夠有這樣大的規模,就已經很讓人驚奇了。而等到他剛剛隨楚胖子見識了正宗的廣繡之後,已經意識到了其中的巨大商機。

單憑這廣繡,便足可與寧波市舶司一爭高低!他的兒子見識還嫩了些,就是他這個商場的老行家,也因為此前從未到過嶺南之地,大大低估了這兒的繡品。據楚胖子所說,潮繡亦是大名鼎鼎,而且繡工竟多半是男子,繡製大幅作品時,往往需得站上幾個月。有這等功夫。何愁今年廣州市舶司往外去的船沒有東西可賣?

這時候,旁邊的楚胖子覷著他的臉色,便大聲說道:“老大人,這裏吵鬧得慌,而且這兒都是些做活的織戶,做不得主,咱們往前頭去吧。此前我已經和那些人約定好了,從絲綢到瓷器再到中藥丸劑散劑,他們這兒的貨應有盡有!”

盡管他已經是大聲嚷嚷,可一旁的彭十三卻聽了老半晌才弄清楚這家夥究竟在說什麽,趕緊如蒙大赦地點了點頭。等到離開了這條噪音巨大的織戶街,他才長長籲了一口氣:“幸好隻是這麽一會,要是在這地方多呆,我那耳朵都要吃不消了。這兒究竟有多少台織機?”

“單單這條街至少有幾百台吧,鎮子裏頭還有更多,外頭的村裏也有不少織機。畢竟,家裏的女人要是織工好,在這上頭賺的錢比男人下地幹活多得多!”楚胖子說著便是眉飛色舞,又笑道,“老大人回頭若是有空,不妨跟我到石灣那兒去瞧瞧。佛山的瓷器主要就是從那兒出來的,盡管比不上北邊官窯,可匠人的手藝也是一等一的。但凡是番船到了,總會帶上不少瓷器回去。有一句話說得好,石灣瓷器,嶺南一絕。兩廣並海外,全都是指著這裏!”

對於素來便是在開封和南北二京的張倬來說。這種話仿佛有自誇之嫌,但眼下他著實希望楚胖子並不是言過其實。畢竟,單憑絲綢等物決計填不滿船艙,鄭和寶船還得帶上眾多壓倉的物事。可慮的是南方並沒有聽說有什麽好窯,往日寶船帶下去的瓷器全都是官窯精品,倘若差得太多,到時候銷路不好是一條,恐怕也會在朝中引來議論。

要知道,那些老大人們中,不少都認為利字乃是敗壞一切的根源。

張倬一路徐徐慢行,左右打量著街道兩旁的臨街店鋪和房子,見生絲行、金銀鋪、醬湯店、鹽號……如是等等應有盡有,心裏越發打定主意要盡快把產業鋪到這兒來。

這一行帶著眾多隨從護衛的人走在街道上,自然也引來了路邊行人的注意和好奇。等他們到了路口處,一個早就等候在這裏的管事連忙迎了上來,待要跪下行禮時,看到張倬微微搖頭,他連忙畢恭畢敬地長揖道:“佛山鎮上最大的四家織坊主,石灣最大的兩家瓷窯窯主,外加上佛山兩家藥行東家,全都在前頭等著。因老大人的吩咐。所以隻有小的一個人來迎。”

張越這些天忙著公事,一隻眼睛還得盯著半道上殺出來的鎮遠侯顧興祖,張倬就把這個自己最擅長的行當挑了過來,又緊鑼密鼓安排好了一切。這會兒跟著那領路的管事走了一箭之地,就到了一座頗為軒敞的大宅。他一進門,就看到裏頭院子裏等著的七八個人全都圍了上來,口口聲聲的老大人叫個不停。饒是張倬如今已經習慣了這個稱呼,仍是聽得暗自無奈。

這座大院乃是鎮上最大的織坊主梁家的宅子,因沒有官身,正堂隻有三間之數,高度卻絲毫不遜於官宅,內中擺設等等亦是富麗堂皇。請了張倬到上座坐下,身為主人的梁周就清了清嗓子,這才滿臉堆笑地說:“前些天接到布政司和市舶公館的帖子,咱們都歡喜得很。隻是,大人所指的明路為何?咱們這幾家的東西都是坊市街上的坐商買了去和番商交易,畢竟都是多年的熟客了,得罪了他們日後恐怕難以做生意。”

張倬深知商者逐利,自不忿別人賺大頭自個賺小頭,心想自己硬是說服了兒子,把原本的辦法改了一改,既少了風險,又能有大利,如今看來果然是沒錯。因此,見人人都用期冀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就有意問道:“既然如此,你們怎麽不設法在坊市街求一席之地?”

“咱們哪裏有那許多本錢!”居中一個矮個子瞧了一眼楚胖子,這才唉聲歎氣地說,“咱們之中一般也就是五六百張織機。哪裏比得上那些生意遍布廣東,乃至於福建等地的坐商!所以,明知道這些絲綢瓷器藥材咱們得到的利隻是一星半點,可也隻能賣給他們。畢竟,這廣府之內,能買得起絲綢,又夠資格穿絲綢的有幾個人?”

“廣府之內,很快就會有更多人買得起絲綢。”

張倬想起張越昨日所說要在廣東境內逐漸試行一年兩熟乃至於一年三熟製,不禁微微一笑,卻不再解釋這句話,徑直談及正題:“鄭公公的船大約十二月就能抵達廣州,因江南織染局那邊暫時供不出絲綢,瓷器也不會有多少,朝廷那些老大人們也生怕寶船耗費太大,所以會等停在廣州黃埔港再辦上一批貨。等到了西洋各國,這批東西能夠賣到什麽價錢,各位想必心裏有數。而且,不同於那些尋常的商船,朝廷那些寶船堅固高大,上頭的水手都是曆次下西洋的,絕不會動輒遭受傾覆之禍。我今天過來想要提的,就是這批貨。”

眾人一邊聽一邊點頭。雖則是他們在廣州,沒法瞧見那巨艦下海的赫赫威勢。可好歹聽那些番人番船提起過那數百艘西洋取寶船。等聽到張倬這最後一句話,不少人都齊齊驚咦了一聲,這才徹底明白楚胖子先前派人來所說的大利是什麽意思。

一匹素絹如今也就是一石兩鬥米的價格,折合一千文錢左右,若是上好的絲織提花絹,則至少值四千文,但若是販到國外,那提花絹的價格至少是十二兩到十六兩銀子!至於中原其他絲織品,也是依照品種各有價格高低,但卻比國內的利要高上幾倍。想到這裏,終於有人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又開口問道:“老大人的意思是,用寶船把咱們這兒的東西運出去?”

“不錯!”張倬掃了一眼那一張張喜出望外的麵孔,這才解釋道,“隻不過,寶船勝在安全,下海耗費卻是巨大,所以,各位的貨帶出去,所得的利有一部分要用來日後修船使用,有一部分用來上交朝廷,也有一部分用來打點上下寶船官兵,剩下來的才是你們的利。”

在座的全都是人精,聽了這話何嚐不明白,這沒有提的一部分便是市舶公館和布政司的。然而,自己不用承擔買船雇人或是人財兩空的危險,卻能夠得到比國內多得多的錢,這仍然是莫大的**。於是,他們也顧不得這是在張倬麵前,彼此對視了一眼,就有人提出要考慮考慮。張倬打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們能當場應承,因此自是答應了。兩邊攀談了一會,張倬就提到了石灣私窯的事,於是,兩位瓷窯的窯主立刻站了出來,殷勤地請他去石灣看一看。

佛山有汾江和東平河直通廣州,而石灣毗鄰佛山,借著水利之便,瓷器銷售遍及兩廣。這裏的瓷窯發源於唐朝,但那時候瓷胎厚重鬆弛,沒出過什麽佳品。到了宋朝北方官窯極盛的時候,這裏也仍是籍籍無名,直到南宋時中原眾多工匠南遷,這裏方才陡然巨變。雖說沒有形成什麽獨樹一幟的風格,但卻以善仿兩個字獨步南方,定窯、鈞窯、哥窯、汝窯等等都是仿得惟妙惟肖,其中更有泥鈞廣鈞聞名遐邇。

帶著張倬看了看剛剛燒出來的一批瓷器,又張羅著請人到蔭涼地坐下。其中一個瓷窯窯主這才解說道:“老大人明鑒,咱們石灣的瓷器也就是善仿兩個字,咱們這幾個大窯都是官監民辦,其中多數是供嶺南等地,上供的並不多,若是用來交易諸國的瓷器,恐怕有些勉強。不過前些日子,我那窯裏來了個匠人,如今在他的帶頭下,燒出了一大批瓦脊和琉璃瓦,做工精致得很。這些東西本地用得起配得上的人少,老大人覺得這些東西能否帶著出海?”

“瓦脊和琉璃瓦?”張倬一路上聽楚胖子絮絮叨叨地誇耀石灣瓷器,耳朵都差點起了老繭,此時聽到這種大實話,自是點了點頭。聽到如今連瓦脊琉璃瓦這些東西都燒,他不禁愣了一愣,琢磨片刻卻是眼睛一亮,立時點了點頭,“怎麽不能?海外卻不像咱們大明這般禮製森嚴,這些東西都是最好不過了,且帶我去看看!”

整整兩天,張倬都泡在佛山鎮沒有回去。從繡行織戶到藥行瓷窯,他林林總總走了個遍看了個遍。有佛山及廣府而廣東,他大體上已經在心裏有了個數目,深深咂舌於這嶺南之地的巨大商機。等到臨走時,佛山鎮的那幾家商戶又聯手送了一個玉色綾緞包裹的禮盒。因一幫人再三陳情說並非金銀玉器等俗物,他這才收了,待到車上打開來一看,不禁眼睛一亮。

那紫檀木盒中赫然是一方青紫色鯉魚跳龍門紋樣的端硯。那硯台上部隱隱呈現出一丸翠綠色貓兒眼,整方硯台的紋彩呈玫瑰紫青花色,隻是瞧著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見張倬目不轉睛,跟著跑腿兩天滿腦子莫名其妙的彭十三不禁嘀咕道:“這些人也還真會送東西,居然是一方硯台,怎麽不幹脆送齊了一套文房四寶?”

“能配上這一方硯台的筆墨紙,恐怕他們是一時半會尋不出來的。要不是肇慶府原本就是產端硯的地方,就是弄到這個也不容易。這樣的好東西,我這個半吊子文人用來可惜了,就是越兒也不用使這個。回頭等事情辦完,讓他送到京城給親家,那才是寶劍贈英雄。”

聽說這東西如此寶貴,彭十三這才吃了一驚。隻不過,他對於金銀固然不在意,對於那些書畫筆硯之類的雅物也沒興趣,想了想杜楨那人清清冷冷的性子,對這種東西未必就真放在心上,他不禁嘿嘿一笑,卻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一行人趕在日落前進了廣州城,自是徑直趕往了布政司衙門。在門前剛一停車,張倬還不及發話,車簾就忽然被人從外頭掀了開來,隨即就探進來一個戴著六合一統小帽的腦袋。

“老大人,不好了,藩台大人他……他一大早被邀去了都司衙門,直到這會兒人還沒回來!項大人派人過去,卻在都司衙門口上就被攔了下來,說是侯爺正在裏頭和他們商量要事。”

張倬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立刻本能地問道:“張公公呢?”

“張公公和藩台大人一樣,全都在都司衙門!”

彭十三一個挺身利落地跳下了車,旋即轉頭對車上說道:“三老爺,我去那兒找人?”

“且慢些。”

張倬想到張越之前給了張謙的手書,又把辦貨的事情都交托給了他,雖則如此,大半時間都用在布政司衙門的公務上,甚至還有閑暇到劉達那兒去,漸漸地,他那股躁動和急怒就慢慢平息了下去。分明知道人家是尋釁,張越絕不會無知無覺地送上門給人自投羅網。

“這事情急不得,你去打探消息,不用去都司衙門大門,隻在附近張望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