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詞嚴義正,千帆蔽日
小小三間廳的理問所正堂自然比不上寬敞軒昂的五間布政司公堂,這會兒十幾個人在這兒一站便顯得擁擠難當。當房陵這話出口時,震驚的並不單單是顧興祖一個,就連張越也是吃了一驚。房陵說這話他自然是舉雙手歡迎,可若是再別人看來,這麽快就給出了公斷,說得好聽是效率奇高,說得不好聽就是草草結案,這兩人都不是魯莽的性子,莫非是上命?
盡管已經是必輸之局,但人的本性就是沒到最後一步絕不認輸。顧興祖離開廣西之前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想著安遠侯柳升畢竟是對西邊人生地不熟,隻要大藤峽再有蠻亂,他至少可以回去帶兵戴罪立功,所以如今已經退而求其次,希望這公案能夠拖上三五個月。此時此刻,他漲紅了臉,竟是顧不得對麵兩人乃是……奉了欽命,一時怒斥了出來。
“開什麽玩笑,你們昨天才剛到。今天就說這種話,本爵看你們是連前因後果都沒弄清楚,分明是輕忽王事!”
“輕忽王事?這麽說來,要是我們把這麽一件簡單的案子拖上十天半個月,那才是勤勞王事?”房陵絲毫不懼地對上了顧興祖滿是怒氣的目光,隨即淡淡地說,“本司和於侍禦離京之前奉有皇上口諭,一應原委弄清楚之後就立刻了結事情,免得耽誤廣東一省的政務。昨夜本司已經撬開了所有人的嘴,如今證言加上物證書證已經足以斷案,還有什麽前因後果?”
顧興祖何嚐被人這麽硬梆抑地頂撞過,一時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腳下竟是有些站不住了。想到昨夜好容易從外頭送進來關於房陵的消息,他不禁強打精神,惡狠狠地說:“房指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要以為你和張越的交情本爵不知道。當日若不是他舉薦,你還是一個被國子監除名的監生!如今你分明是縱容包庇”
張越此前就已經深深厭煩了這麽個心思狠毒不知好歹的勳貴,此時見他翻出那樣的陳年舊賬,頓時惱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麵沉如水的於謙就突然打斷了顧興祖的指摘。
“事到如今,鎮遠侯你還是如此不知悔改!你為領兵大將征發蠻族。刀兵之外更應該宣朝廷仁義,可你一殺就是上千人,以至於思恩一縣血流成河,也不知道有多少良民逃入深山!軍糧調撥是重中之重 但正當廣東水災之際,你將原本可以分撥調運的軍糧一起調走,又指使奸商哄抬糧價欲圖高利,此等劣跡簡直是聞所未聞。
更不用說之前還和奸商勾結。私販人其逃脫課稅,你捫心自問,可還配身上這鎮遠侯爵位!”
於謙越說越怒,三間正廳中一時間全都是他鏗鏘有力的聲音 哪怕之前有些瞧不起他這化品監察禦史的喻良和李龍也是目瞪口呆。而麵對於謙那種不怒自威一怒更威的架勢。顧興祖竟是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臉色愈發蒼白。
“最可惡的是,你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使麾下親兵屠殺澄邁縣的百餘峒首黎人,意圖激起民變!你隻看著自己家的榮華富貴,眼中視王法為何物,你眼裏視黎民百姓如何物?世代忠良的顧家怎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勳臣貴戚中怎麽有你這樣的無恥敗類,朝堂上怎能容得下你這樣的禍國奸臣!”
在這一番如同疾剛聚雨的言語之下,顧興祖隻覺愕自己如同小舟一般飄搖,聽到最後那三句質問時。他的雙腳終於支撐不住身體,耳朵甚至能聽見緊繃了好些天的神經嘎然斷裂的聲音。失去知覺前的一刹那。他的耳畔仍是環繞著幾個清清楚楚的名詞。
不肖子孫,,無恥敗類,,禍國奸臣!
瞧見搖搖欲墜的顧興祖最終竟是一頭栽倒在地,廳上竟是一片死,寂。李龍喻良和張謙幾乎不約而同地離於謙遠了些,房陵表情怪異地看著兩個正手忙腳亂上前去攙扶顧興祖的錦衣衛校尉,張越則是盯著麵色嚴峻的於謙,心裏頗為感慨。
於謙乍一看並不是善於口才之輩。想不到竟是能當眾把顧興祖罵暈了過去!人都說禦史筆如刀,可如今這話恐怕得改成禦史嘴如刀才對!
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於謙長長吐出一口氣,旋即淡淡地對眾人點了點頭:“諸位大人,就如房指揮剛剛所說,咱們臨走時確實領了皇上口諭,盡快了結此事。如今既然已經一切分明,房指揮將領錦衣衛將鎮遠侯押送回京聽憑聖斷,至於下官,受“繩您糾謬。銀章,亦將即刻解欽差之職,接任廣東巡按禦史,監察廣東通省稻田三熟兩熟之製,同時監市舶營運事。”
剛剛還在酣暢淋漓地質問,這會兒就突然詞鋒一轉提到了新的任命。在場眾人的心思都有些轉不過來。而張越此前雖猜測過於謙是否還有其他來意,卻也沒料到巡按禦史就此換人。然而,包括他在內,眾人都是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油子,表示驚訝之後便同於謙這個新同僚寒暄了一番,又表示了今後通力合作的意思。
待到錦衣衛眾校尉把顧興祖架出去,房陵又打發他們去準備回程事宜。眼看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李龍喻良和張謙便先後告辭,於謙亦是表示要去和前任廣東巡按禦史交接,拱拱手就離開了去。不過是一會兒功夫,剛剛還擠得滿滿當當的正廳裏就隻剩下了張越和房陵。
兩個昔日的密友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張越先開口問道:“真的就走了?”
“嗯,大約下午就會啟程,走水路好歹也能休息一會兒,否則就是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
見房陵一直麵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張越忽然大步走上前去。雙享用力抱了抱他的肩膀,然後才鬆開手道:“回到京城好好保重。你這碗飯不是那麽好吃的。我知道你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可終究咱們當初的事情皇上也知道,你不好和我往來,但孫翰那兒不必那麽忌諱。他就要調回北京了,既是胸無大誌的閑人,又沒有爵位可繼承,但卻是講義氣的好漢子!”
“我知道。”
房陵張了張嘴,最後卻隻透出了三個字。盯著張越看了好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了一聲保重。隨即轉身往門外走去。跨出門檻的一刹那,他卻稍稍停了停步子,頭也不回地低聲說:“你不要在廣東磨蹭太久,做出功績就盡快回京吧。聖心難測,離得遠了,京裏的事情你就鞭長莫及,畢竟,如今部堂內閣中間明爭暗鬥不斷。”
張越不禁怔了怔,等到回過神。卻瞧見房陵…月凡經消失在了前其院門處。想想兩人從尋常的世家甲布擊到如今,都是曆經無數磨折,他也就把那一絲悵惘扔在了腦後,大步往門外走去。下了台階,他仰頭眯著眼睛一瞧,隻見紅日高懸頭頂,滿院子盡是溫暖燦爛的陽光,樹木花草依舊是蒼蒼翠翠,絲毫不見冬日的蕭瑟和寒冷,和他此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對於廣州城的百姓來說,兩位欽差在前一天抵達,旋即一個在後一天押著鎮遠侯從水路匆匆離開,另一個就任廣東巡按禦史。原本以為至少會鬧得轟轟烈烈滿城風雨的大事,竟然在兩天之內就完全平息了下去。那種感覺就仿佛是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打得難解難分,結果一個突然拿出大鐵錘不由分說地將另一個打翻在地。
於是,盡管徐正平斬首,徐家籍沒,還牽連到了兩個附庸的小商家;但這消息很快就如同一滴水珠掉入大海,硬是沒激起多少水花。因為,廣州府的人們很快就迎來了鄭和的船隊。
盡管張越前世看到過更浩大更壯觀的場景,也曾經在山東時見過海上風帆遮天蔽日般的一幕,但在高台上再次看到那浩浩****的上百艘寶船。他仍是覺得心中油然而生激昂之氣。而平生頭一次看到這種景象的於謙就更不用提了,那一刻,他幾乎忘記了在京裏時不少禦史還和他慷慨激昂地議論過西洋取寶船虛耗錢糧。但看見這些大家夥,他卻有些呆住了。
正如張謙事先預料到的,盡管以工代賑大大整修了一番黃擄鎮碼頭。但那些大中小號的寶船卻頂多隻能停上五分之一,大多數便隻能在近海下錨停靠,分批輪流訂貨。在此之前,二十份海商引憑已經全部發了下去,但由於船隻和貨物等等問題,今年年末能起航的商家不過五六家,倒是一直停在碼頭等待疾風的番船有十幾艘。見得寶船入港,番商一想到沿途不愁海盜,都是歡欣鼓舞,而略聽到一些風聲的海商卻有些愁眉苦臉。
“這幾十艘船要是都載滿了貨下去,咱們就算辦了船下去,著西還有誰要?”
“可不是,據說張老大人把佛山鎮的絲綢藥材瓷器等等橫掃了大半。而且據說是他們可得四成利潤,所以,佛山鎮相熟的那些商家如今都不肯出貨給咱們!”
“唉小張大人就是太產苛了些。碼頭上抽分課稅的人如今比從前嚴了一倍不止。”
“噤聲噤聲,人都下來了,讓人聽見保管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盡管前頭有先走一步的小太監伸手相扶,鄭和與王景弘卻看也不看。一前一後從船板上敏捷地跳了下來。
見身著大紅披風的張謙站在最前頭,他們倆便笑著走上前去,兩邊一相見,鄭和就心懷大暢地打趣道:“我和景弘往海上掙命,你倒好。舒舒服服就接了一個最最適合自個的差事!我可告訴你,咱們這船上隻裝了一小部分的景德鎮瓷器,其餘都是空的!”
“鄭公公放心,一定裝滿就是!”
鄭和這才看見張謙背後的張越。臉上笑意頓時更深了,又向他一拱手道:“大恩不言謝,我和景弘還能有遠洋海上的這一天,全都多虧了你的提醒!不算咱們,就是這一回隨咱們前往西洋的官軍,一個個也都惦記著你的好處。人說是離鄉人賤,但咱們在外頭,人人都當做是天朝上國的使節,就是一個小兵走出去也高貴些,他們自然不想苦巴巴地掙日子,至於我和景弘,卻是為了那種天高海闊的自在,,不說這些了。張大人將來前途無量,若是能夠讓那些看不見出路的軍戶子弟能夠有個盼頭,那天下還會有更多人感謝你。”
張越之前在南京去見鄭和的那一次,隻是不想一個青史留名的航海家就此磋跑地守在南京慢慢老去。不想一批威震海上的官軍就此淪為一群修宮殿的三流磚瓦匠,倒是沒有想得那麽深遠。但此時此刻鄭和突然把這一層揭了開來,他這才看清。兩人身後簇擁上來了一群軍士,這些人雖說垂手而立,但幾乎都在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其中赫然有一張熟麵孔,恰是那一日為了過年口糧分發不公而悍然犯夜的軍漢。
瞥見後頭的於謙和其餘三司官員上來,他便閉口不再多談這些,隻是笑著向鄭和王景弘一一介紹了這些同僚,又邀了兩人上車同乘。
由於張謙的堅持,這一天的宴席就設在了市舶公館,和平日八碗八盆八碟這樣的場麵飯不同,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家常菜,每人麵前一張高幾兩個攢盒並一個小小的砂鍋,廚房又是現開火頓茶做菜蒸點心,樣樣都是熱氣騰騰,送上來供眾人選用一二便撤了下去。於是,之前在船上吃慣了幹肉幹菜的鄭和王景弘全都是胃口大開,就連原本隻是來走個。過場的其餘官員也破天荒大快朵頤。
“若是往來應酬都能如今天這樣吃飽肚子,咱們也不會視赴宴為畏途了!”
張越早厭煩各家飲宴時滿桌珍暖佳肴卻無法動筷的情景,這才給張謙出了這麽個注意,特意囑咐多蔬菜少肉食,不料一幹高官竟是人人說好。他不禁啞然失笑,心想不論到了什麽時候,都是吃不起肉的平頭百姓愛葷腥,頓頓能吃肉的達官顯貴卻追求口味清淡。
酒足飯飽之際,鄭和就站起身舉杯對眾人說道:“據王公公觀測,半個月之後便會信風大作,正是起航的大好時機。所以海船在此大約的停留十天到半個月,這些天的補給和運貨等等就得煩勞各位了,”
鄭和大說客套話的同時,緊挨張越而坐的王景弘卻低聲說道:“張大人,咱們這隻船隊,辨方向放風帆出海航行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但滿船的貨物該怎麽賣,卻是沒多少人擅長,之前尊大人雖然給咱們找了幾個行家,可人心貪婪,最好你再挑一個可靠的隨咱們下去。另外,你先頭上奏越過那些島國往西方航行的事。皇上批了,這一回訪遍西洋各國後,我便會帶幾艘船往極西之地去,看看那些史籍上的國家究竟在哪兒。繪一張更詳細的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