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北京隻經集後下了好幾場雪,紋天清早吊然雪伸4,刀處卻仍舊是銀裝素裹。長安左右門前的橫街上,趕來上朝的群臣三三兩兩站著等候開宮門放行。平日裏還帶著隨行家人打燈籠的,今天也都免了這二遭。原因很簡單,古有映雪讀書,如今雖說天還沒亮,但有了雪地的映照,總比往日黑漆漆的情形好得多。

寅正時分,宮門便開了,文武群臣依次而入。平日漆黑難見的狹長甫道今日卻顯得很清楚,隻要小心腳下,卻不虞有撞牆落水等等威脅。等到了午門處,官員們又是各自分衙門聚在直房等候,卻是顯得涇渭分明。六部首臣是一撥,內閣是一撥,至於五府都督等勳貴又是一撥。餘下品級不夠又用不起手爐的官員則是在外頭攏著雙手取暖甚至連輕輕跺腳都不敢。

“這雪雖然是停了,但還是賊冷賊冷!你們可覺得,今年的冬天凍的格外厲害?”

“你這都是廢話,哪年冬天不冷?可憐我家裏的炭如今都不太夠用,就指著臘月底發的俸祿回去過年呢!”

“說起俸祿我到想起來了,你們可知道,因為戶部夏尚書最近身體有些不好,禮部胡尚書兼了戶部的事。他和杜大學士這些天不是有些爭執麽?我去打聽過了,那竟是因為官員俸祿的事!先頭仁宗皇帝體恤。折鈔是每石米二十五貫,可胡尚書竟然說,每石米還要減去十貫鈔!你們想想,如今寶鈔已經越發不值錢了,不少地方一貫隻值兩三個。錢。就這樣還要克扣。大家回頭拿什麽錢養家糊口!”

“那杜大學士怎麽說?”

“杜大學士請在江南和湖廣兩廣試行雙季稻,並以唐宋為例,逐漸降低官俸折鈔,實發祿米。結果反而被胡尚書反唇相譏,說什麽他這是拿國庫做人情提高自個的聲望,還很是諷刺了一些不好聽的話,聽說連如今在交趾的小張大人也給帶上了!”

正在議論的是三四個在太常寺任職的低品官員,說到激憤處,這聲音不免就提高了一些。幾人七嘴八舌地埋怨了一番,其中一個眼尖的忽然瞥見有人從一旁緩慢地走過,待認出那人,他立刻閉上了嘴,旋即又拉批示意其他人也住口。等到人過去,他才心有餘悸地說:“幸好幸好,是楊弘濟公,要是換成楊勉仁。他不能容人過,上來七斥一頓又要記檔,我們就慘了!”

楊漆今早起來有些頭暈目眩,故而服藥之後才匆匆出門,於是晚了些,在群臣都雲集午門之後他才到。且他向來不走甫道中央,隻是貼著牆根慢行,於是那些竊竊私語議論朝政的小官員竟有一多半沒瞧見他。隻剛剛聽太常寺幾個官員說的事情,他心底不禁有幾分沉重,但進了內閣眾人的直房,他便默然而坐,卻是不發一言。

這幾間直房不過是上朝之前供勳戚高官歇息,並不供柴炭等等,但由於司禮監禦用監幾個頭頭的吩咐,幾位閣臣都是人手一個手爐。

盡管如此,楊榮仍是緊緊裹著自己那件銀招大氅,皺著眉頭在那裏說話。

“這些天一日日冷了,我讓家裏人去打聽過,這京師被大雪壓塌的房子,至少有百八十處,順天府都一一處置了,但這京師周邊府縣呢,這北直隸周圍的地方呢?昨天有田莊上的人來送年貨,提及各處今年大雪。不少田莊都有遭雪災的,但很少有主家減租。以至於臨近年關不少佃戶逃亡。乃至於賣兒愕女!這還不算,胡淡胡源潔兼著戶部的事。為了省開銷,還打算從各部官員的俸祿著手,他自個家境殷實,怎麽就不替那些家境貧苦的同僚想想!”此時此刻,楊士奇隻得勸道:“勉仁,源潔也是慮國用不足。”

“他這個“源潔,真真是不如“原吉”至少夏維品執掌戶部多年。曆經遷都、開運河、北征。全都能調護得井井有條,他卻一上來就要斷了人的活路!宜山的“元節。還知道開源,他卻是一味的節流!”楊榮說著就斜睨了楊士奇一眼。又說道,“士奇兄,你可別忘了。胡源潔是把咱們內閣全都掃進去了,說咱們是慷國庫之慨施恩官員。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宜山的奏疏說得很對,我是讚成到底!”

盡管和楊榮並不算十分合得來,但杜禎更知道,這位同僚素來是把整個內閣視為一體,絕不容外頭的人染指進來亦或是說三道四。而他也不是被人指摘兩句就退縮放棄的性子。當即插話道:“此事我會據理力爭,畢竟,百官乃朝之本,一味苛刻,遲早有一天會無人做事。外頭已經有動靜了,咱們先上朝,回頭再議這些事!”

一時眾人無話,紛紛放下手爐出了門去。這一日是朱瞻基禦奉天門上朝,眾官在呼呼大作的北風中跪拜奏事,一場朝會堅持下來,好些人幾乎都感到渾身凍僵了。如今不比洪武年,那會兒還有皇帝賜廊餐,雖未必是熱騰騰的食物,至少能填飽肚子,如今卻隻能是餓著肚子回衙門自己解決。隻有內閣眾人在回到午門內東邊的直房時,早有當值的吏員送了各色熱騰騰的點心漿水來,屋子裏也燒著炭盆火炮,和外頭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除杜禎和楊浮之外,楊士奇楊榮金幼放三人都是直內閣多年,當初朱林在時,內閣直房尚且還沒有這等禮遇。這些都是從仁宗朱高熾開始的。如今則是張太後的額外囑咐,眾人無不心中感念。脫下大氅用完點心暖了身子,又把凍僵的手搓熱了,幾人方才三三兩兩地坐下理事,眼看快要中午的時候,楊榮就收拾好了一應奏折,親自送去乾清宮。

這一路素來是一個小宦官隨行。楊榮平日雖不正眼瞧這些閹人,如今換來的這一個,卻伶俐,每次伴他去乾清宮時,往往不用他問就會透露出裏頭的消息來,久而久之,他偶爾也會與其說笑幾句。眼下,那小宦官冷不丁就提到了立太子,楊榮不禁為之凜然。

“這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的隻是從永宇宮聽說的,,而且,據說皇上也多次提過,若孫,貴妃得男,必要冊為太子。”

“這種事以後不可再提,否則到時候司禮監範公公徹查下來,你休想討得了好去!”

“是是是小的該死,不應多嘴說這些。大人恕罪!”

口中出楊榮心裏卻震動不這種風聲他在外頭也聽說過罕“工”今再次得聞,又是這個說話向來很準的小宦官,料想是真的。在他看來,楊士奇之所以能在洪熙宣德兩朝越過了自己,便是因為當年任過東宮官,於是,自己和金幼孜從未進過錦衣衛詔獄,到了如今反到成了不利的一麵。要想在本朝之後長長久久,這立東宮顯然是絕對不可忽視的一環。

心裏盤算,楊榮此後一路卻是隻字不提此事,直到進了乾清宮也再沒多說一句話。那小宦官在乾清門口眼看著他走了,就借口要找個地方躲躲風,一溜姆從橫街上跑開了去。待到了雲台門,早有等候在這裏的一個老宦官迎了上來,他就低聲很是說了一通話,然後又提醒道:“你回稟的時候別忘了添上一句,若是三日之內小的還留在內閣直房聽差。這事情也就罷了。要是小的被打板子攆到哪個苦衙門或是幹脆沒了性命,可請公公千萬拉扯一把!”

“行了行了,讓你辦事豈會沒好處?你宮外的老娘才得了一百兩銀子。若你出事,以後她也一樣有人供養!”

老宦官說著就把人趕走了,眼看著那小宦官消失不見,他才四下裏忘了一眼,慢吞吞地拎著食盒往回走,瞧著仿佛隻是尚膳監一個不起眼的雜役。他前腳網走不久,一旁的花壇後頭就鑽出了一個滿身是雪的人來。他在身上好一陣拍打,又使勁搓了搓凍僵的手,這才小心翼翼地掩蓋了那邊躲藏的痕跡,隨即一溜煙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出了東華門和東上北門,這中間夾在宮城和皇城之間的狹長地帶幾乎囊括了宦官十二監四司八局這二十四衙門。東廠值事司就在護城河河邊直房的正對麵,盡管地方不算大,也並不是東廠辦事的正經衙門,但留守其中的卻都是整個東廠中挑選出來的精銳。然而。由於仁宣兩代天子對於錦衣衛和東廠都遠遠不如永樂皇帝朱林倚重,因而這裏也不比從前的風光。

雖說辦事應該在東安門外的東廠胡同,但如今外頭沒多少事需要自個照管,陸豐幹脆就在那邊留了幾個心腹,自己則是坐鎮這裏,萬一宮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也能隨時隨地得到消息。這會兒,他仔仔細細琢磨著剛剛聽到的一席話,人就在心看著永寧宮那邊的動靜,但若是沒把握,絕不會在這當口悄悄出宮來。要不是生怕幹爹怪罪我多事,我一早就出來了!那小猴子托那個老不死的捎話,無非是兩種意思,要是楊勉仁覺得他多嘴,隻要向司禮監捎個話,那他不是打板子發落去做苦力,就是幹脆送了命;要是楊勉仁覺得留著他這個愛說話的有用。那麽就會當成沒這麽個人,到時候他還能安安穩穩在這份差事上頭呆著刪”

“這些咱家當然知道,好了。你趕緊回去,別讓人抓著把柄!如今不如從前,隻要你好好幹,咱家擔保你之後會有好前程!”

陸豐煩躁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喝了一口卻覺愕冰涼刺骨,一氣之下索性連殘渣一起潑到了地上。從少監到太監看似隻有一步之遙。但這一步他足足熬了好幾年。至今也是上進無望。司禮監太監範弘和金英是東宮的人,有皇太後護著。他沒法子;王謹是皇帝駕前最得用的人,他也沒法子;劉永誠海壽瞧著比他還不如,,這還不算,下頭竟還有小角色想著往上爬,簡直是癡心妄想!

“幹爹,張公公送了信回來!”

一聽到張謙兩個。字,陸豐立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瞥了一眼麵前的殘茶,又坐了回去,悶聲吩咐人進來。下一刻。就有一個四十出頭的宦官進來,畢恭畢敬地呈上了一封嚴嚴實實封口的信。陸豐接了過來也不拆封,又問道:“信是打那條道送來的?”“回稟幹爹,是咱們東廠的信道,和錦衣衛沒關係。”

“那就好!”

陸豐這才動手拆開了信。他原是不識幾個字,但內書堂一設。眾多小宦官入內學習讀書,他漸漸有了一種深重的壓力,於是咬著牙逼自個學認字寫字,一年多時間下來竟然硬是把常用字認全了,隻寫字上頭仍要外人幫忙。此時展開信箋從頭到尾掃了一遍,他的臉色一連數變。到最後定格在了極其微妙的表情上。雖說仍有一些字不認得,但大概意思他已經明白了過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就把信箋遞給了一旁那宦官。

“把信從頭到尾念一遍!”

再次聽了一遍其中內容,陸豐這才漸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對於宮中的宦官來說,這內書堂的設立是好事,是升遷捷徑,他雖是怕其中出幾個伶俐的,長江後浪推前浪,於是把自個擠了下去,但也不會螳臂當車去阻止,沒看內閣部堂等等大臣都沒出聲麽?可如今到好,那個該死的家夥竟然是借著統領內書堂一步一步籌劃著了不得的大事,就連內閣部堂的大臣也都一個個算計了進去。真真是不把他們這些老前輩放在眼裏了!好在京師這些老大人們一個個都不吭聲,外頭卻有說話的人,隻不過,那家夥好大的膽子!

眯著眼睛沉思了好一會,他就突然開口問道:“你還記得之並張夫人特意送來的信嗎?”

那宦官年過四十卻情願叫陸豐一聲幹爹,自然是玲瓏心肝,忙點點頭道:“幹爹可要我背誦一遍?”

“不用,咱家還不至於連這點記性都沒有!”

重重一拍扶手,陸豐不禁冷笑了一聲。張越去交趾之前讓人送信來。說是從人那兒聽說都察院對內書堂仿佛頗有微詞,又提醒他內書堂日後出來的全都是識文斷字的宦官,誰管的是那一攤子,日後便是天然的一股勢力,於是他便由此開始著手注意那邊的動靜,如今果然發現王振不但往孫貴妃麵拚湊,連內閣大臣的主意都打上了。

要是讓王振成功,他這東廠的督公幹脆就別幹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又是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公公,好消息,交阻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