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章 天子恩威
永樂末年,大寧故城便逐漸開始修緣。曆經數年,那座最初已經殘破不堪的城池如今已經重新矗立在了大明東北麵。此番天子親率大軍巡邊,原本小股南下滋擾的朵顏三衛兵馬自然而然退避三舍,再加上瓦刺勒鞍連著大戰,勝者忙著消化勝利果實,敗者不得不往更冷的北麵退避,以期找到一個好地方躲起來舔抵傷口。於是,大寧衛城中的三場大比和重賞彩頭不但使得軍中上下卯足了勁,就連兀良哈人也派出了勇士前來參加。
朱瞻基從小就是朱豬親自教導,習文練武,骨子裏也是一個期翼開疆拓土雄心勃勃的人。這會兒,端坐在四麵透風的大校場高台上。眼看軍中驍勇健兒比試射藝馬術刀槍棍棒,他雖是不住拉緊身上厚厚的招皮大氅,臉上也被猶如刀子般的寒風刮得一陣陣刺痛,但眼眸中仍然滿是興奮。一旁侍立的王謹瞧見有小太監送了手爐過來,忙衝他擺了擺手。
天子此番巡邊,正是向那些蒙古人炫耀武力,剛剛還下場親射三箭,如今怎會擺出怯弱之態,傳揚開來豈不是讓人笑話?
果然,看到大寧三衛中的銳卒和兀良哈的勇士較量射藝,竟是絲毫未落下風,朱瞻基不禁大為興奮,臨到一眾名列前茅的人上前叩謝恩賞,他竟是一掀大氅站起身來。先是讚賞了一通眾人的武藝,隨即又大聲說道:“今年的大寧盛會有這麽多英武健兒獻技相搏,聯很高興。以後,聯每三年將巡邊一次,期翼諸卿的武藝更有精進!今日名列榜首的兩位健兒,賜錦衣衛世襲千戶!”
此話一出,底下人全都是一愣。畢竟,此前隻說賜銀鈔禦酒,並沒有提到這一茬。但是,轉瞬間,人們就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那三十出頭的大寧中衛軍士更是興奮得臉上通紅,旁邊的那個朵顏衛蒙古漢子也是如此。
一個小是連小旗都沒當上的尋常軍漢,一直被上司死死壓著不得升遷,若不是此次大比由英國公張輔親自監督,貨真價實的人人皆可參選,他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另一個是朵顏衛首領哈刺哈孫的奴隸,參加大比不過是為了給自家主人爭麵子,沒想到竟然一步登天。當兩人再次上前叩謝的時候,都已經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從今往後,每次大比名列榜首的軍中健兒和兀良哈勇士,都比照此例”。
天子再次吐出的這一句金口玉言,很快激起了更高的歡呼,一時間,萬歲萬萬歲的聲音猶如山呼海嘯一般席卷大寧衛城,在這能夠凍死人的寒冬中引起了一波狂熱的潮湧。
哪怕是武藝不精永生永世都可能得不到這種機會的老弱,在別人的情緒感染下也是激動得渾身戰栗,更不用說自忖武藝精熟隻是運道不佳的正當年健卒了。
受邀前來,或者說不得不前來的兀良哈三衛王公就沒那麽高興了。隻是,三衛勢力弱從來就隻能在夾縫中求生存。阿魯台太師勢大。他們就隻能和阿魯台太師結成一線,為他通風報信刺探情報,甚至是配合靶勒大軍和大明交戰;如今明軍勢強,天子又是雄心勃勃,這又是**裸的施恩,他們難道還能不接受?
自從上次敗給大明之後,朵顏衛受創最重,首領哈兒兀歹又氣又急重病不起,明軍退兵沒幾天之後他就死了,部中爭權,兒子哈刺哈孫不哼不哈拉攏了幾個要緊人物,暴起發難,趕走兩個叔父之後便奪取了部族大權。而後他又因為入貢陳情都恭順,竟是第一個得到了大明朝廷頒賜的金印。於是,有了大明朝廷這尊靠山,盡管朵顏衛如今在三部之中已經是實力居末,但福餘衛的安出和泰寧衛的脫火赤也不好過分打朵顏衛的主意。
大比塵埃落定,三衛首領在離開大寧衛城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卻聚在了一起。外頭是各自的親衛正在烤羊,裏頭的三個首領便是各自一碗馬奶酒,臉色各不相同。前兩年接納了來投奔的科爾沁部,實力一下子躍居三衛之首的福餘衛首領安出喝了一口馬奶酒,看了哈刺哈孫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朵顏衛的奴隸一下子成了大明天子的千戶,你那已經去了天上的阿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是高興還是憤怒。”
安出和脫火赤都是父親那一輩的人,從前就是爭鬥不斷,之後要不是哈刺哈孫動作快,朵顏衛幾乎就要成為福餘衛的附庸,因此,麵對這刺人的話,哈刺哈孫雖然惱怒,卻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隻是低頭說:“阿爸如果還在,他隻會後悔不該聽阿魯台太師的盅惑
脫火赤一揚脖子將馬奶酒全都灌進了嘴裏,想起這次不長眼睛直接撞到了大明天子槍口上的那個小部落,原本是許了歸順自己,結果卻讓朵顏衛撿了個現成便宜,心裏也極其惱怒。大寧衛城的重建無疑是把一顆釘子重新釘在了他們的頂門上,奈何明軍勢大,單單他們三衛無論如何抵擋不住。他倒是派人去聯絡過瓦刺的脫歡,可脫歡竟是想要他的完全歸順!
無論是大明還是瓦刺,全都是狼!
“別提這些喪氣話了,聽著心煩!”脫火赤重重地將酒碗丟在桌子上,隨即問道,“說正事,這次大明天子總算開口同意繼續互市,我們的馬匹氈毯總算是有地方賣了,也能弄到中原的好東西。不過,敕靴和瓦刺聽到這個消息”必定要過來分一杯羹,得盡快拿個主意。”
哈刺哈孫雖然年輕,麵前又是兩個父執輩,但他卻是半點沒有藏拙的意思:“教鞋那邊不用考慮,阿魯台太師丟了和林,丟了忽蘭忽失溫,如今連再往東的幾個地方都丟了,這種大冷天甚至要再往北逃。他的牛馬人口會損失多少?至於瓦刺那邊”,卻不能隻敷衍脫歡,賢義王和順義王也不能落下。隻要那兩邊拖住他,我們就能往西進
頓了一頓,哈刺哈孫就一字一句
盡管早知道朵顏部曾經向大明朝廷提過這件事,但此時見哈刺哈孫小毫不遮掩地說了出來,安出和脫火赤對視一眼,心裏總算滿意了些。朵顏部如今實力大損,至少是沒本事吃獨食。至於阿魯台和他們三衛還是兒女親家,,財富生死當前,誰在乎這些!
“那好,等回去之後,我們在朵顏山會盟”。
朵顏三衛在這邊廂商量吞並阿魯台的地盤,那邊廂從冰天雪地回到了燒著火坑的屋子裏,朱瞻基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接過了一旁王謹遞過來的手爐。他當初跟著朱林北征。不是沒有見識過北邊的寒冷,但那會兒畢竟還身上火氣旺,剛剛在人前硬撐,此時就有些吃不消了。到了中間的火炕上坐下,他已經是沒了力氣脫去大氅,還是王謹親自服侍著解開了係帶,又彎腰脫去了那厚厚的牛皮靴子,又命人去倒水來。
先用溫水搓熱了腳,再用熱水反複燙了兩回,喝下一碗老參湯,朱瞻基總算是緩過勁來,這才歎了口氣說:“果然是在宮裏呆的時間長了。這人就懶了虛了。以前聯練兵府軍前衛的時候,吃住都在軍中,也是大冷天,天天早起晚睡,一點 事情沒有。”
“皇上又拿當年來比了,當年皇上何至於要操勞天下事?”
王謹笑答了一句,又上前為朱瞻基揉捏肩背,見他取了炮桌上的那一疊奏章,他就收起到了嘴邊的其他逢迎安慰,隻專心致誌做自己的事。才一會兒,他就敏銳地發現,這些天一看行在轉來的那些題奏就惱火心煩的朱瞻基似乎頗為高興。
“皇上,有喜事?”
“吳嬪有身孕了朱瞻基微微一笑。把奏章往旁邊遞了遞。讓王謹能夠看到,“這下子,那些背地裏說風涼話的家夥也能消停一陣子了。聯素來不信什麽命中注定,聯年紀輕輕身體又好,居然會在子囤上有什麽艱難,”張越比聯還文弱些,家裏都已經兒女一大堆了”。
“皇上也別太高興了,這也有麻煩事,再過幾年,宮中必定滿是皇子公主,等到皇上百歲,膝下孫子重孫一堆,興許皇上就不認得了!”
吳嬪在妃嬪中間並不出挑,朱瞻基高興的不是她有身孕,高興的是除了孫貴妃之外總算又有人添了喜兆,如此一來,母後總不能再拿他不夠雨露均沾說事,大臣們也不會拿出苦口婆心的架勢。當然,膝下兒女多些總是好的。
所以,對王謹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說這話,朱瞻基不禁哈哈大笑,指著這個最信賴的大太監笑罵道:“你倒是敢調侃聯!好好好,你的養子是有了,回頭聯再賜兩個人給你做夫人。讓你將來也好好享受一下兒孫滿堂的樂子
“謝皇上,不過小的將來的兒孫還不是皇上的臣子?”
這一主一奴笑語了一陣,外頭就有人報說英國公張輔求見。朱瞻基立時收起了笑容,也不再靠著炕椅靠背,而是坐直了身子。等到張輔進來行過禮後,他就吩咐王謹搬了椅子過來請人坐下,隨即正色說道:“如今諸事已畢,回京事宜就交給英國公去安排,若有事和金杜二位學士商量就是。隻陽武侯薛祿在大寧坐鎮多年,也該換人了。若有人選,你不妨提出來,聯也好下內閣商議。”
張輔隨扈北巡,平日裏見皇帝的機會不比內閣少,但素來卻謹慎得很,並不輕易獻言。此時此刻,皇帝問及這樣一項人事任命,他卻有些躊躇。這不是什麽翻夾袋就能翻出來的人選,鎮守總兵從永樂年間開始,就素來用勳貴,但如今第一代勳貴已經幾乎一個不剩,多的是第二代乃至第三代。陽武侯薛祿雖得封晚,可畢竟是親曆戰陣廝殺,大寧這樣要緊的地方要是換了那些武略手段都不夠的,怎麽應付得了?
“以臣之見,等安遠侯回京之後,換安遠侯鎮守開平,以武安侯鎮守大寧。
”
“武安侯?武安侯的年紀畢竟大了當初靖難賞功的時候。鄭亨是除了張輔這些功臣之後外最年輕的一個。但如今也已經是須發皆白的年紀,因此朱瞻基不禁皺起了眉頭。然而,仔細把在朝的勳貴一個個梳理了一遍,他竟是發現最頂用的那些都已經派了出去,最後隻得微微點了集頭,“也罷,此事再議吧。武安侯鎮守在外多年,按理也該回京休養休養,就連安遠侯也是剛才征戰過交阻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輔此時也唯有默然,等出了行在,他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他如今解了中軍都督府都督,除卻如今隨扈這種勾當,也不能離開京城,而除了寧陽侯陳恐、武安侯鄭亨、安遠侯柳升、陽武侯薛祿,此外還能有誰?聽說張越之前力諫設立武學,如今看來,這還真是有必要,否則這麽多武臣竟是挑不出大將!
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一到門口就有家將迎了上來,低聲說道:“老爺,京城夫人派人送來急信。”
張輔腳下一停,接過信就進了屋子。展開來匆匆一掃,他麵無表情地將信函丟在火盆裏,眼看著那紙箋在火盆中化作了飛灰,他才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如今的天子已經不再和勳貴聯姻,他自己也沒有那個打算,女兒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做當家主母,總比送到宮裏為妃強。可是,有些親事能許,有些親卓卻萬不能許。隻是,上回張越來信也特意提過武定侯郭家,這家人僅僅是妄想攀附,還是有什麽別的打算?
就在他撇下此事,準備把隨駕的其他幾個勳貴都督招來商量回京事宜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一個家將就匆匆衝了進來。
“老爺,老爺!不好了,旗杆,城裏的旗杆突然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