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六章 好人惡人

瀝州胡同西邊盡頭就是東長安街。叉緊換著南北向的崇哭卜。入口。周圍沒有什麽達官顯貴衙門官署,因此原本是過往商旅聚居之地。兵部諜探司在這兒挑了個院辦公,除了幾個知情的大佬,別人並沒有留意,畢竟,這兒是一等一的鬧市去處,和錦衣衛東廠那等地方不同。再說,兵部諜探司是專司往北邊打探軍情的,和京事無幹。

所以,那一座三進的小院門口,也沒有掛什麽牌,更沒有門樓匾額,從外頭看就是尋尋常常的民宅。從大門進進出出的多半是身著綾羅綢緞肥頭大耳的商人管事,怎麽看也不像是從事秘密勾當的。若是有外人進了院,便能看見四下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裏頭人說話也從不用交頭接耳,都是扯開嗓門的嚷嚷吆喝,從內往外透出一股市恰氣息。

三門內西廂房,躺在坑上的老五便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頭的那不絕於耳的聲音。雖說喧嘩,但這一陣陣嚷嚷聲腳步聲大笑聲入耳,最初忐忑不安的他卻漸漸心定了。他多年都在張家灣碼頭上扛糧袋卸貨物掙日,早就習慣了這種喧鬧,反倒是那個整日裏陰森森寂靜無聲的錦衣衛校尉讓他渾身上下不自在,幸好人已經走了。

這會兒,就著那年輕人送上嘴邊的藥碗喝了藥,臨到最後一口。他忍不住嗆了出來,見人手忙腳亂地送了軟巾上來,他不禁赧然,連聲賠不是。等到擦幹淨那些噴出來的藥汁,見人拿起藥碗轉身要走,他方才張口問道:“這位大人”

話還沒說完,那年輕人就轉過身來,衝他連連搖手道:“可別叫我大人,我就是個打雜的!你要問什麽,我是不知道,頂多等七爺回來我幫你轉達一聲。咳,你這病還沒好,別想那麽多,大夫都說了,要是再晚些,說不定你就真給凍死了。還是先養著!”

“大這位兄弟,我哪有那麽金貴,以前就是病了,兩三天也能幹活,如今都兩天了,怎麽也不用還窩在**?”

老五用手用力地撐著想要下地,可不過是一彎腰穿鞋的功夫,他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按在了炕上。那厚厚的藍底小碎花緞麵的大棉被又蓋了上來。

他掙紮著還想說話,卻扛不過那年輕人的大力,隻得無耳奈何地順從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要不是七爺救你,你都是差點進鬼門關的人了,還逞強!”

這話說得老五心裏一陣翻騰。他並不知道這兒究竟是什麽衙門,隻知道救自個回來的是這裏最大的那個官。這世道艱難,多數人都是看著事便躲開,能救自己一命,自然是恩人。可他千辛萬苦方才弄到的機會,隻想兒女能過上好日,自己不用受窮,所以人家來看他的時候,他一張口就說出了那麽個耍求。如今他是想想就後怕小民百姓怎麽能和官府犯擰?

“放心吧,七爺說了,哪怕你不說,他也一定會幫你向上頭求懇。七爺當初能把你從雪地裏頭撿回來,總不會抹了你這點功勞。”

撂下這話,年輕人便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突然想了起來,頓時嘟囔了一聲:“哎呀,這兩天忙活得丟三落四,今天都臘八節了,豆都沒買,臘八粥也喝不上了!”

臘八節!

一聽到這三個字,老五頓時愣住了,掰著手指頭算算,他方才想起今天真是臘八節。躺在熱乎乎的炕上,他忍不住想起了往年。

因為缺煤少炭,每到冬天。家裏他自己親手盤的火炮多半時間都是涼的,隻少有幾天能燒得火熱,其臘八節這天自然一定要燒炕。那一天,他會和兩個孩一塊換上唯一像樣的衣服在家裏頭祭祖,同時熬上一大鍋臘八粥,但那些豆常常是左鄰右舍拚湊著一把把給的,畢竟,他總得留著錢在過年的時候燒幾頓白米飯給孩吃。即便如此,那兩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下肚,孩們還是高興得很。隻不知道他們路上會不會遇到什麽事情,到鄉下會不會遭了親戚冷眼,可能吃飽穿暖”想著想著,他的心裏就漸漸刺痛了起來,眼睛也有些迷了。

就在他渾濁的眼睛裏禁不住流露出了水光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門外似有說話聲,連忙側轉身往裏,用手死命揉了揉眼睛。不一會兒,他就聽到有人進屋,忙翻身轉了過來,認出是曾經來問過自己幾次的七爺,忙耍翻身坐起,卻被人一把按了下去。

“不用忙活了,安心養病耍緊。”胡七進屋時沒帶隨從,此時從旁邊抽了衫木椅,撩起袍下擺在炕前坐下,見撫上的人臉色比前日昨日都好多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幸好你身結實,換個嬌弱的,那一晚上凍下來就真沒命了。你求我的那件事就放心吧,我已經報了大人,他說是已經寫在了題奏裏頭。若是按照以往的慣例,授你個百戶總是有的。”

聞聽此言,老五頓時再也躺不住了,掀開被就猛地掙了起來,就著炕沿砰砰砰地磕起了頭,語調裏頭已經是帶出了顫音:“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胡七趕忙把人拖起,又扯過被把人捂住了,這才笑道:“有什麽好謝的,我不過是往上峰遞一句話,成不成還看你的運氣,既然大人這麽說了,事情至少有分準,要是順利興許還能有個世襲。你就安安心心在這養病。你該說的都已經對錦衣衛說了,那邊也不會再過來盤問。還有,我昨天就已經派人去鄉裏接你家那兩個孩了,回頭正好在京裏好好過年。”

才剛才得了這樣一個喜訊。繼而胡七又說起已經派人去接兩個孩,老五自是喜出望外,習慣性地又要起來磕頭,不合被那隻大手按在了肩膀上,這才赧然躺下,低聲說道:“七爺這大恩大德,我下輩做牛做馬也一定還”

“這些話就不用說了,怎麽說我這次在城門口做了一回好人也不虧,功勞還分勻了我一份。不過,我也有句話提醒你,你原本畢竟不是軍戶,就算賞了個軍職銜頭,也最好隻是領俸祿,不要貿貿然真的去軍,畢竟,那些地方都是根深蒂固的關係,你一個不好容易被排擠不說,就是你之前這一告被牽連的人,少不得也有故舊替他們出氣

老五哪裏懂這些,但多年在碼頭上,苦力之也有相好相惡。人情世故總通那麽一點,因此他聽著聽著就明白了大半,臉上漸漸露出了深重

…頗波之最後胡七滋宗。他忍不住訥訥問道!”七爺華譏是普通窮漢,多虧您提醒這些。可容我問一句,您為啥這麽關照?”

被這麽一問,胡七頓時愣了一愣,隔了老半天方才露出了一個苦笑,輕輕在那肩頭拍了拍方才站起身來:“我從前也吃過苦受過窮,比你的情形好不了多少。我若不是蒙人器重提拔,也沒有今天,自然也不想讓你用命掙來的前程就這麽廢了。”

說話間,外頭又傳來了嚷嚷:“七爺,七爺,兩個孩接來了!”

胡七聞聲把那一絲莫名情緒壓在了心底,隨即大步出了門去,見院裏一個灰衣漢正一手一個牽著兩個衣衫破舊的孩,便領首笑道:“把人帶進屋去見見他們的老,再把我帶回來的那些豆材料煮粥”我還打算從大人那兒順點粥回來,結果大人爽快是爽快,竟直接使人給了這些。這一年就一個臘八節,總不能如此含含糊糊過了!再發話下去,回頭每人發兩斤紅棗一斤蓮兩斤糖,立刻去采買”。

“好嘞!”

有了這麽一句話,下頭自是人人高興,那個灰衣漢牽著兩個孩進了屋。不一會兒就轉了出來,又摸著鼻笑道:“原還想著七爺沒事偏做什麽好人,剛剛這父相見,看著還真是心裏酸得很。兩個孩還上來磕頭,那滿臉是淚的樣,我都想起了家裏頭的婆娘孩

“天底下不平事是管不完的,但有時候順手幫上一把,救的卻是一家人胡七淡淡地笑了笑,隨即就做了個手勢,見院外頭的兩個隨從和這邊兩個人都到了近前,他便低聲說道,“那件事已經稟告了大人,大人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麽法都得撬開那個人的嘴!好人做過了,這會兒咱們就得去做窮凶極惡的惡人了!”

頭既然這麽說,其餘人齊齊答應一聲,隨即有的配合地捋起了袖,有的咧嘴露出了陰惻惻的笑容,也有人在那兒把手指關節捏得哢哢作響,隻一群人到了三門的時候,方才有人輕聲嘟囔道:“七爺,您網剛從那兒帶了豆回來,這下咱們連一口福壽粥都喝不上了

“幹我們這種勾當的人,還指望喝口粥就能有福壽?”胡七頭也不回,等到出了大門上馬的時候,他方才轉過頭對眾人微微一笑,“辦好了這件事情,我請大夥在勾闌胡同好好樂嗬樂嗬!再說,就是到了那邊地頭,要吃別的難,要喝一碗粥還不容易?。

一夜之間整個京師突然就呈現出了防備森嚴的架勢,部閣勳貴官員府邸前都派了人守護,十王府自然也不例外。畢竟,皇帝的一幹弟弟大的大小的雖封了親王,但至今尚未就藩,鄭王、越王、襄王、荊王、誰王、梁王、衛王全都住在這裏。再加上從前那些親王的公館。這一大塊地方豪宅林立,如今的守衛卻不算多。畢竟,尊貴敵不過權勢。

東邊一處公館,此時也正和其他的公館一樣安靜。因是公館??自然不如藩國王府那般規製宏大,但正房大屋仍然是極近軒敞。正值嚴冬,東屋暖閣之燒著地龍,居鋪著厚厚的羊皮褥,兩個身穿輕薄衣裳的美人一左一右坐著,間的男則是斜倚在左邊美人**的大腿上,懶洋洋地吃著那玉手喂來的葡萄幹。卻看也不看麵前不遠處跪坐著的那個人。

“你別拿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煩我。死幾個婢女算個屁事,更何況那是你請了我去玩的!錦衣衛耍查,就讓他們去查好了,橫豎就是拚著受幾句嗬斥,有什麽大不了!這當口外頭鬧騰得這麽凶,我進宮去做什麽?。

男突然推開旁邊的赤身美人坐了起來。肖似朱瞻基的臉上露出了深重的戾色:“別以為你捏著我什麽把柄,我告訴你,我要是這會兒翻臉去宮一告,說你威脅親藩,你是死是活?”

“殿下說笑了小的怎麽敢?”那人慌忙把頭伏了下去,聲音裏頭卻沒多少害怕,“小的自然不敢威脅親藩,不過是幾個婢女,哪能值什麽?可是殿下您別忘了,皇上在外頭,宮皇太再一病,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須知殿下不但孝順賢德,而且在名分上,”

被他這麽一說,男頓時臉色一凝。想想宮的情形,他忍不住想到了洪熙元年時的情形,臉色不知不覺就變了。雖說皇太病了,和太後應當是無幹,但誰知道會不會出些別的事,況且在那上頭,太後說話本就是最有效的。思來想去,他方才上前狠狠一腳把那人踹翻在地,隨即又重重地在那人頭上臉上肩上踩了幾腳,最後才解氣地冷哼了一聲。

“回頭我設法進宮一趟,”不過要是你以後再敢這麽大膽,我直接活剮了你!”

那人卻是硬氣地哼都不哼一聲,直到那男泄憤完了,他才勉強掙紮起來,含含糊糊說了聲“小的不敢”見他無話方才悄悄退了下去。

而等到他走後,男便憤恨地劈手砸了一個花瓶,其一塊碎瓷片擦過一個美人的右頰,帶起一片血花,可當事人卻隻是慌亂地用絹帕捂住,而正在砸東西的人也絲毫沒有看顧之意。

“滾,今天的事要是敢泄露一句,別輕我拿你們填了塘!”

後門處,一個頭戴帽的漢順利通過了錦衣衛的盤查,匆匆出了胡同上了一輛馬車,沿著大街小巷兜了老大一個圈,方才在另一處地方下了車,但衣裳帽全都換了另一個樣,隻臉上還留著幾處青腫。不一會兒,他就拐進了十王府前邊的那條胡同,這一回麵對禁衛盤查卻是另一番臉孔。直到進了自家公館,一路沿穿堂到了暖閣,他方才摘下了帽,畢恭畢敬向內端坐的人行了個禮。

“事情已經辦好了,他答應進宮一探。”

“有人起頭就好

那人頭也不抬,目光卻掃向了案桌上的一個匣。這是一個直接連在案桌上的匣,說是裝飾好看,卻能防止人掉包拿走。再者,放在明處的東西,別人也不會太留意,隻有他自個知道裏頭是什麽東西。此時此刻,他不知不覺伸手出去摩挲了一下,嘴裏低聲呢喃了一句。

“早先父皇和漢王交惡,可皇爺爺對你卻一直愛重,想不到你這麽早就去了,隻留下了這麽些東西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