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霍斯予說這句話,周子璋莫名想起多年以前,在自己的家鄉,那個時候他父母還健在,家裏隻有自己一個男孩,加之長得又好,人又聰明,正是嬌寵得沒邊的時候。那時,他欺負過喬亞芬,後來被媽媽訓過了,才知道這個妹妹家裏狀況不好,沒人疼愛,就無師自通地想對她好,急急忙忙將攢在糖罐子裏的奶糖掏了一把出來揣褲袋裏,奔到院子裏,想給喬亞芬。但男孩子很難抹下麵子,明明好心好意去饋贈,卻偏偏要裝出一臉趾高氣昂的模樣,偏著頭斜覷說:“哪什麽,喏,我吃剩下的,我們家可多糖了,我媽說吃了會長牙蟲不讓我多吃,便宜你了,哼。”

結果那小丫頭一把拍翻了他手裏的奶糖,惡狠狠地嚷嚷:“告訴你,我—才—不—稀—罕!”

周子璋微微有些愣神,電話那端霍斯予的口氣立即又變得有些惡劣:“反正當初都是給你買的,要不要?不要拉倒!老子全部清了丟出去!”

周子璋輕輕籲出一口氣,定了定神,認真說:“五少,你稍等一會,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

“你在哪?”

“在哪不重要,你等等,”周子璋知道這一刻報出地名,下一刻依著霍斯予的性格就會飛車趕過來,他實在不願再見這個人,跟兩個師弟打了聲招呼,轉到隔壁一條清淨點的街,停了下來,抬頭望天,這個城市的藍天,無疑在秋天才顯得格外高爽,蔚藍透亮。周子璋凝視了幾秒鍾,才開口說:“霍斯予,你還在嗎?”

“在。”電話那端,霍斯予的聲音,竟然透著一絲緊張。

“我們從沒有平等對話過,”周子璋輕聲說:“以前是沒條件,以後是沒必要,那麽現在,就當唯一一次機會,我說點我想的,麻煩你心平氣和聽聽,好嗎?”

霍斯予沉默了一下,才開口:“你說。”

“咱們倆算怎麽回事,心裏都清楚。”周子璋眉頭一皺,澀聲說:“那個過程,對你來說可能很享受,但對我,卻是不折不扣的屈辱和煎熬。真的,我沒誇張,那個時候,每天晚上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怎麽掐死你然後自殺,我,”他頓了頓,聲音有些發抖,繼續說:“我這麽大個人,從沒有這麽恨一個人,就算你不愛聽我也要說,我真的恨你。”

霍斯予沉默不語。

周子璋抬頭看著街上偶爾穿梭過去的車輛,歎了口氣,說:“但現在,我覺得自己不恨了,恨人太耗神,我折騰不起,現在我就一個念頭,我要好好過日子,我也想,像我們學校裏每一個普通學生一樣,該笑笑,該哭哭,生活裏最大的煩惱不過就是失個戀,當一科,兜裏揣幾百塊錢跟有個千萬身家一樣富足。就這麽簡單,這麽簡單有個前提,就是得沒有你。所以,五少,當我他媽求你,別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了好嗎?你也讓我過兩天像人過的日子,好嗎?”

霍斯予有些倉惶,說話竟然不利索:“我,我不是要幹嘛,我就問一聲,你的東西……”

“都不要了。”周子璋輕聲打斷他:“你看著辦,該扔就扔了,該捐獻災區,就捐了吧。”

霍斯予似乎笑了一聲,嘶啞地問:“你他媽說得倒輕巧,東西能扔,房子呢?房子也扔了?老子給你置辦了那麽多,那麽多,多到每個地方都填滿了,你他媽拍屁股走人一句不要了就都不要了?!”

周子璋心煩意亂,低聲說:“就這樣吧。”

他生平第一次,啪的一聲,率先掛斷了霍斯予的電話。

電話又響起,周子璋看著號碼,冷靜按掉,又響起,又按掉,三次之後,電話終於偃旗息鼓,他鬆了一口氣,站直身子,突然覺得兩腿有些發軟。隻是通了不到五分鍾的電話,感覺卻像打了一場戰一般。周子璋甩甩頭,正想邁步走開,回去找自己兩個學弟。忽然,一輛白色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自己身邊,周子璋嚇了一跳,側頭看過去,卻看見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堪稱俊俏卻並不年輕的笑臉,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唐奉儒。

周子璋對這個神秘莫測的人向來有些敬畏,此時驟然相逢,不覺倒退了半步,結結巴巴地說:“唐,唐先生……”

“子璋,好巧。”唐奉儒笑容親切,說:“在逛街?”

“是,是啊,”周子璋忙點點頭,說:“買點秋裝。”

“衣服啊,我倒是有個地方推薦,上來,我帶你一起去看看?”唐奉儒微笑著說。

周子璋頗感意外,立即擺手說:“不麻煩了,我有同伴在前麵,而且,唐先生書味不凡,您看上眼的,我一定消費不起。”

唐奉儒聞言低笑起來,說:“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客套話,上來吧,這裏不能停車。”

周子璋搖頭說:“我,還有事。”

“子璋,你該知道,沒人能在我麵前撒謊。”唐奉儒目光柔和,但卻仿佛能窺探人內心一般,輕聲說:“你現在猶如處在十字路口,難道不想知道該何去何從?躲在林先生背後,可不是長久之計啊。”

周子璋心中一凜,盯著他默不作聲。

“我不會害你。”唐奉儒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放心,我跟霍家沒什麽瓜葛,跟姓林的更加八輩子打不著一竿,自來多少達官貴人想求我指點而不得呢,你倒推三阻四的,行了,我是看你投緣,別磨蹭,快上來吧。”

周子璋心裏一動,但還在猶豫,唐奉儒已經先打開副駕駛的門,對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周子璋身不由己,坐了進去。

這是一輛新款的寶馬7係列,周子璋再不識貨,bmw的標誌總是認識的。他偷偷地打量坐在一旁的唐奉儒,說實話,這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觀察這個男人,黑色府綢唐裝熨燙得一絲不苟,袖口處挽上一節雪白的襯裏,做功考究,樣式古樸,這男人甚至配戴了懷表,一根銀色表鏈斜掛胸襟,修長白淨的手指上,帶著一枚紅寶石戒指。這樣的老東西帶在手上,要換別的人隻覺媚俗,可擱這男人身上卻有恰到好處的貴氣。若非發型好歹保持了點現代感,這個男人通身氣度,活脫脫就是直接從民國一腳跨進二十一世紀。

唐奉儒微微轉過頭一笑,周子璋這才發現,這個男人眉目俊朗,單論長相偏陰柔一類,但綜合他的氣派,卻給人精明通透之感,他的超脫是在紅塵打滾完了看明白人情練達的超脫,不是一味仙氣十足不沾人間煙火。這麽出彩一個人物,你要說來曆簡單,任誰也不信。

周子璋在他身邊坐著,愈發不安起來,有點後悔自己冒失就這麽上了他的車,唐奉儒仿佛看透他心裏所想似的,擰開車內音響,傳來一陣激烈的鋼琴聲。周子璋眼睛一亮,脫口而出:“肖邦,革命進行曲。”

唐奉儒笑了笑,說:“我很喜歡這首曲子,激昂、向上,熱血沸騰,好像隨時可以拿起槍去上戰場。”

周子璋說:“沒錯,據說是作曲家在聽聞波蘭被俄國兼並的消息之時,悲憤創下的……”

“沒有痛苦,哪來創作,如果傳聞屬實,那倒該感謝沙皇俄國,不然我們聽不到這樣的東西。”唐奉儒微笑著說。

鋼琴聲叮咚作響,仿佛匯聚一股力量要掙脫出去,周子璋笑了,說:“難不成真是傾倒一座城,成就一個人?唐先生此言偏頗了。”

“藝術從來如此,鮮血、犧牲、暴力、殘垣斷壁,這些才能刺激人們去創作,簡單說,這就像一座祭壇,這些都是祭書。”唐奉儒看了看他,說:“但是,聰明的藝術家會以別人的痛苦為祭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周子璋誠實地搖了搖頭,唐奉儒也不強求,倒是笑了一下,將車拐上一條岔道,開出去老遠,不久真的開進一片繁華的商業區,隨後在一家裝潢得如畫廊一般的服裝店門口停下。

“到了,下來吧。”唐奉儒停好車。

“唐先生,這,真的來看衣服?”周子璋疑惑地問。

“當然,”唐奉儒笑了起來,目光非常溫暖,甚至隱隱含著寵溺,說:“下來吧,這家店是我的,就當來玩玩。”

周子璋下了車,跟著他走進店裏,這才發現,這是一家專門做時尚仿古服裝的店,唐裝漢服比比皆是,麵料華麗大膽,設計獨具匠心。周子璋一輩子也不會走進這種店,頓時看得有些眼花繚亂,隻覺得這裏麵就算一件小擺設都精美得不行,古典和現代極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怎麽樣?”唐奉儒帶笑問。

“真漂亮。”周子璋感歎說:“但這麽美,不是拿來穿的,倒像買回去供起來。”

唐奉儒嗬嗬低笑,揮手對迎上來的店員說:“沒事,我帶個朋友去後麵,你們照常做生意。”

店員禮貌鞠躬,周子璋忙點頭還禮,唐奉儒見了更是喜歡,笑嗬嗬帶著他穿過店麵,拐過後麵屏風,竟然又是別有洞天,擺著錯落有致的仿古家具,茶幾上仍舊放著考究的茶具。唐奉儒落了座,對周子璋說:“你喝不慣茶,但我這沒咖啡,隻能請你將就了。”

周子璋奇道:“我沒有特別喜歡咖啡。”

唐奉儒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笑說:“是,我說錯了。請坐。”

周子璋坐了下來,唐奉儒為他沏茶,照例將杯子奉在他跟前,說:“我好這一口,人活著越活越回去,現代化雖然方便,可也扼殺了許多趣味,有時候我真想學榮格。”

“榮格?”

“對,心理學大師,他晚年的時候專門找了一個僻靜的鄉下,住一間房子沒電沒水,過回古代生活。”唐奉儒微笑說:“你猜他在裏麵幹嘛?”

“我對心理學不熟。”周子璋老實地回答。

“他在裏麵跟鬼魂對話。”唐奉儒得意地笑了。

周子璋心裏一動,低頭喝著茶,忍不住問:“唐先生,你,能做到嗎?”

“什麽?”

“跟死去的人說話。”周子璋問。

“不能。”唐奉儒搖頭說:“我們唐家的人,雖然有些人會有異能,但遺傳到我身上的那點天賦,隻對活人管用,對死人可不行。為什麽問這個?你希望跟誰說話?”唐奉儒饒有興致地問。

“我?”周子璋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當然是早逝的父母。”

唐奉儒眉毛不抬,低頭擺弄茶具,輕聲說:“想說,你很想他們?”

“想當然會想,但我,主要是,”周子璋想了想,困難地說:“我記不得,他們的臉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看看……”

“沒必要。”唐奉儒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人腦不會留對你沒用的東西。你忘記了不正好?”

周子璋搖頭說:“可我,記得很多細節,唯獨忘記那張臉。”

唐奉儒歎了口氣,說:“子璋,你這個性格,難怪命不好,把手伸出來,我看看有沒有轉機。”

周子璋依言伸出手掌,唐奉儒仔細盯了半天,眉頭越發糾結,一臉為難,欲言又止。周子璋反倒不以為意,說:“沒什麽,唐先生,你不用麻煩……”

唐奉儒放下他的手,目光複雜地盯著他,未了忽然說:“我這有套衣服,風格太保守了,不符合我們店的風格,送你吧。”

周子璋被他這麽不打招呼,突然轉移話題弄得有些迷惑,但還是禮貌地笑著說:“不用了,我不適合……”

“誰說,你一定合適。”唐奉儒斬釘截鐵地打斷他,隨即站起身,走去店裏,鼓搗了半天,捧進來一套衣服,展開來,居然是一件異常樸素的灰色民國長衫,唐奉儒一迭連聲催促子璋去換了來讓他看,周子璋沒法,隻好轉去後麵更衣室換上,那個尺碼不是太合適,但他身高夠,穿起來卻也自有一種風流儒雅。

周子璋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迷惑了很久,那個青年不僅迥異於自己平時穿著,簡直是透著不符於這個時代的氣質。他有些不安地走了出來,邊走邊說:“唐先生,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話音未落,卻發現茶室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正站著跟唐奉儒說話,背影依稀竟然就是霍斯予。周子璋嚇得心跳加速,還好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轉過頭來,年紀大約三十出頭,長得有三分像霍斯予,但五官卻沒五少那麽硬朗,多了幾分俊秀,氣質卻是那種就居上位的人慣有的威嚴沉著,隻是這個人收斂得更好,乍然看上去,竟然有些和藹可親。

那人本來嘴角含著笑,一看到周子璋穿著這身衣服走出來,笑容卻慢慢收斂了,盯著他,臉上表情微妙又古怪,周子璋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求助地看向唐奉儒。

唐奉儒臉上的表情一樣古怪,卻垂頭一笑,說:“斯勉,介紹一下,這位是周子璋,我的朋友。”

那人一聽周子璋這個名字,卻立即換上冷冰冰的表情,他瞪了唐奉儒一眼,說:“這就是你約我來的目的?看這個人穿你的衣服裝你年輕時候的樣子?”

唐奉儒無所謂地輕笑一聲,說:“是啊,像吧?”

那人目光中流露出惱怒和傷痛,但隨即一閃而過,轉眼間口氣已波瀾不興:“簡直不知所謂!你自己的樣子,像不像,還要問我?”

“好好看他,阿勉,”唐奉儒淡淡地說:“看看,這麽新鮮年輕,毀掉很容易,保持很難。這個意味著什麽,你比誰都清楚。”

那人的麵色驟然變得十分難看,抿緊嘴唇,半響才擠出話一樣說:“你,要我怎樣?”

“別摻和,無論為了誰,為了霍家還是老五,都離他遠點。”唐奉儒看著周子璋,輕聲說。

那人狠狠地盯著唐奉儒,唐奉儒近似無賴地笑了笑,終於,那人重重冷哼一聲,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周子璋看得一頭霧水,隻得問唐奉儒,卻見唐奉儒麵沉如水,嘴唇緊抿,便說:“唐先生,對不起啊,但衣服我好像不太合身。”

“照我的尺碼,你怎麽會合身。”唐奉儒笑了笑,坐下來,重新沏茶,手有些顫抖,過了一會,才好些,輕聲說:“不合適就換下吧,改天有好的,我再送你。”

“好的,謝謝。”周子璋逃也似的回更衣室換下這身莫名其妙的衣服,疊好了拿出來,卻見唐奉儒已經神色如常,帶笑看著他。周子璋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從剛剛兩句話中,也知道唐奉儒在維護他,他心下感激,雙手奉了衣服遞過去,真心實意地說:“謝謝你,唐先生。”

唐奉儒接過去,說:“坐吧。”

周子璋坐了下來,唐奉儒替他倒了一杯新茶,說:“我不能改一個人的命,所以,該你受的,你還得受。不過剛剛那一位答應不找你麻煩,事情就不會太糟,也算我盡了點力了。”

周子璋忍不住問:“那個人,是誰?”

唐奉儒苦笑了一下,說:“那孫子也姓霍,霍家現在,小一輩的連霍斯予在內,都得聽他的,你說他是誰?”

周子璋沉默了,半響,才輕聲說:“唐先生,謝謝你。”

“謝什麽,我剛剛也算出了口鳥氣,”唐奉儒笑了起來,目光盡是狡黠:“他還以為老子好欺負的,媽的,姓霍的欺人太甚,你記著,要真想謝我,往後見到姓霍的就別給好臉色,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