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幸好。

周子璋後來無數次想起,都有種後怕,幸好。

幸好他那天沒走遠,幸好黎簫沒什麽大礙,送去醫院的時候搶救及時,很快就轉入普通病房。

他的身子本來就較別的人嬌弱,抵抗力差,容易感染,且還比正常人容易罹患許多疾病。這樣的孩子,實在需要有個人二十四小時一直看護著,一點差錯不能有。對常人而言很微不足道的一個疏忽,對他來說,可能就會帶來不可收拾的後果。

周子璋心裏自責得厲害,當初搬出來想的都是如何不要讓黎珂泥足深陷,卻半點也沒想到黎簫。

這段時間,霍斯予又頻頻湊到自己跟前,心情不受波動是不可能的,更加沒顧得上黎簫了,算起來,已經有將近兩個禮拜沒見過他們。

隻不過疏忽了一會,結果,就出了事。

他歎了口氣,腿實在疼得厲害,靠在黎簫病床邊看著他美麗到極致的睡臉,也不過十來天,這孩子怎麽憔悴了不少,便是昏厥中,也深深顰眉,秀氣的眉頭緊攥,看得人不由不心疼他。

誰舍得讓這麽幹淨漂亮的人受苦?

周子璋揉揉他的眉心,想起之前他總愛繞著自己撒嬌,像個好奇寶寶,什麽都愛問為什麽,那麽活潑精靈,充滿求知欲和生命力,恨不得將之前纏綿病榻的十來年光陰都補回來。

怎麽現在卻蔫蔫地,猶如一朵脫了水的白蓮花,頹喪地伏在枕上。

一定發生了什麽。

周子璋皺著眉頭,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機,打了黎珂的電話,還是關機。

這小子,關鍵時候掉鏈子,還說自己成熟了,簡直就是個隻會慪氣的小毛孩。

周子璋放下電話,正看到霍斯予拿了收據單快步走進來。

他腿腳不便,這跑上跑下的繳費辦手續,幸好有霍斯予跟了來。

這也算一種幸好吧。

周子璋看他滿頭大汗,口氣便緩和了些,說:“謝啦,坐下歇會吧。”

“謝個屁,這不是應該的嗎?我不跑,難道你跑啊?”霍斯予笑嗬嗬地拿手背擦擦汗,籲出口氣說:“操,我還不知道原來老百姓住個院這麽麻煩,一道道關卡跟過關斬將似的,你瞧瞧,也就刷卡的時候快點。”他把單子並銀行卡遞給周子璋,說:“給你,花了好幾千了,你可別當好人,回頭見人弟弟管他把先墊的錢要回來啊。”

周子璋接過單據看了看,不由微微一笑,說:“怎麽反倒是你在心疼錢。”

“我既心疼錢,也心疼你。”霍斯予搖搖頭,說:“就你那點薪水,撐死了也就小兩千,這一劃倒輕巧了,幾個月白幹了。”

“我,以前工作還有點存款,”周子璋看向黎簫,目光柔和,輕聲說:“再說了,我當初住院的錢可比這多多了,人家黎珂可沒跟我計較過。”

霍斯予沉默了,低頭看他褲管那還濕著,遞過來一個塑料袋,低聲說:“給你,先墊著膝蓋,不然冷。”

周子璋接過來解開一看,居然是兩條柔軟的毛巾。

他詫異不語,卻聽見霍斯予有些呐呐地說:“夜市上買的,十塊錢三條,我這輩子沒買過這麽便宜的毛巾,想到都想誇自個,這日子過得,多精打細算,是吧?你就當賞個臉,先用下,全新的,我沒用過……”

周子璋看著他默不作聲,霍斯予不由有點赧顏,沒話找話說:“那個,你要實在不想用,也別給我丟回來,雖說不值兩個錢,可到底是我親手挑的,專門挑的倆小熊,你瞧見沒,胖乎乎的多喜慶……”

這樣的霍斯予真是前所未見,你能輕易看到他嘮嘮叨叨的話下掩飾不住的緊張,但是緊張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他身上?周子璋可記得很清楚,當初他一出手就是一套房子,房契遞過來的時候跟遞張廢紙似的,多看一眼都懶得。現在卻為了兩條毛巾在那期期艾艾,前言不搭後語。

他心裏驟然湧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不是感動,不是歡喜,但也絕對不是厭惡,甚至還帶了點好笑和感慨,歲月如梭,曾幾何時,那跋扈囂張的混蛋,居然也有這麽一麵?是啊,人字拖都穿上了,寸頭都剃上了,他現在從頭到腳,整套行頭加起來不到一百塊,拿著張小兩千的收據真實地心疼抱怨。

居然,也有這麽招人待見的時候。

“算了算了,還我吧,這東西確實送不出手,你見怪也是應當。”霍斯予強笑著,想把手縮回來,說:“那個,你要不把褲管卷起來,涼颼颼的貼著多難受。”

周子璋輕輕籲出一口氣,把那兩條毛巾拿出來,一條遞給霍斯予。

“怎麽?”霍斯予有點愣住,呆呆地問。

“擦擦頭,要不就去洗把臉,”周子璋淡淡地說:“頭發上的水都滴下來了。”

霍斯予瞬間眼睛就亮了,隨即笑開了臉,幹脆利落地應了聲,拿了毛巾一溜煙跑進病房洗手間,不一會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周子璋微微一笑,見一旁還有一份報紙,可能是霍斯予怕他悶,順手就買給他了。周子璋把那份報紙拿過去看,剛一翻開娛樂版,突然就看到一則消息“豪門公子新歡疑為男人?”

周子璋心裏一跳,忙仔細讀了起來,越讀心越沉下來。

原來這就是黎簫跟黎珂爭吵並發病的原因,他跟江臨風的事,被大肆渲染,現在鬧得滿城風雨。

霍斯予洗過臉出來笑嘻嘻地挨著他坐,卻發現他麵色沉重,手上攤開著一份報紙,他忙湊過去一看,雖然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但憑著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霍斯予立即明白怎麽回事。

“原來是這樣啊,那就難怪了,我說那姓江的平時跟供祖宗似的捧著這孩子,怎麽這會生病了丫反倒裝孫子躲著不見人了。”

周子璋心裏憤怒,把報紙揉了,鐵青著臉說:“我去找他,你在這等著。”

霍斯予一把拉住他,問:“你上哪找去?”

周子璋說:“他總得上班吧,我去他公司找。”

“然後呢?讓人保安胖揍一頓丟出來,我再為了你跟人保安打一架,回頭把警察都招來?”霍斯予忍著笑,趁機拉著他的手說:“也成,你一聲令下,小的鞍前馬後就等你使喚。”

周子璋轉念一想,已經知道自己衝動了,但黎簫這麽美好單純,就如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卻怎麽也沒法看著他白白受委屈,他臉沉了下來,問:“不然怎麽辦?”

“涼拌唄,”霍斯予笑著拉他坐下,好脾氣地說:“乖,順順氣,你別氣壞了身子,聽我說啊,這事呢,還真不好辦,姓江的要是就一陳世美,你難道還趕著**那跟娘們似的小屁孩上趕著去當秦香蓮?他要是有情有義,這會就肯定在想轍,沒這麽放著事態發展不管的道理;他要是沒心沒肺呢,正好,一腳踹遠了,咱歇口氣找個更好的氣死他。對吧?沒一棵樹上吊死的道理……”

他忽然住了口,改口說:“當然這也是看人,要我就一棵樹上吊死,不僅吊死,還非掛那不下來,忠貞不屈都刻心口上。”

霍斯予搖頭晃腦隻管耍寶,暗地裏卻觀察周子璋的臉色,看他被自己逗得臉色緩和了些,眼裏的憤怒消退了些,但卻換上濃濃的擔憂,知道他還是不放心黎簫,便笑著說:“其實,我知道怎麽找他。”

周子璋抬起眼,定定地注視他。

霍斯予說:“我以前跟他們公司業務有來往,收過他的名片,但我現在混成這樣,他還給不給麵子,可不一定。”

周子璋眼裏掠過一絲失望,說:“算了。”

霍斯予看不得他一點不高興,歎了口氣,說:“給我電話,我現在就打。”

周子璋把手機遞給他,霍斯予接了走出病房去打這個電話。這時門外突然急衝衝跑進來一個人,周子璋抬頭一看,竟然是失蹤了半天的黎珂。

“簫簫,簫簫,”他急得滿頭大汗,撲到黎簫床頭,見他沒什麽反應,驚惶失措地看向周子璋,顫聲問:“周哥,簫簫,簫簫他怎麽了?會沒事吧?啊?醫生怎麽說?醫生……”他一轉頭就像衝出去喊,周子璋一火,站起來先把他拽到跟前來,訓道:“你他媽喊什麽?!簫簫沒醒呢!現在倒慫了?之前的威風呢?他是什麽人?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他是一個病人!你衝他發火?是不是還罵他了?把他弄哭就拍屁股走人,你倒放心得很啊,店裏還好有人過去,那個人還好知道通知我,要沒這麽好彩呢?你是不是打算今晚上回去給他收屍啊?”

黎珂被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也不敢回嘴,紅著眼圈,嘴唇顫抖著,眼裏盡是自責和懊悔。

周子璋心軟了,歎了口氣,和聲問:“為什麽吵?江臨風?”

黎珂咬著下唇,臉上顯出怒氣,點了點頭。

周子璋扶著額頭,問:“你不會,把報紙丟簫簫跟前罵他沒廉恥吧?”

“我怎麽可能,”黎珂叫了起來:“我會這麽為難自己哥哥嗎?”

“還好,你還記得他是你哥,”周子璋微微一笑,搖頭歎息說:“那你怎麽把他弄哭了?都給我交代清楚。”

“我,我他媽就問他,江臨風是不是又玩了他拍屁股不認賬,如果是我就去一刀捅死那王八蛋,他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我胡扯,說江臨風不會那樣對他,他們是真心的,呸,真心的有這樣嗎?這事都鬧了好幾天了,那姓江的就這麽無能,既不澄清也不掩蓋,我操他姥姥……”黎珂大怒,說:“我今天跑去堵他公司門口了,那孫子見了我就跑,身邊狗腿子又多,媽的溜得比兔子還快。”

周子璋隻覺頭大,說:“你不是平時很聰明嗎?怎麽一碰上事就犯渾了?簫簫這時候就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你不想著好好保護他,還問那些有的沒的幹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都好幾天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黎珂眼圈更紅了,忍著淚倔強地說:“你,你又不管我了,我為什麽要找你?”

周子璋一瞬間有點揍這小混蛋的衝動,但最終卻變得又好氣又好笑,再也忍不住,低頭嗬嗬笑了起來,黎珂更氣了,哽咽著說:“你,你還笑……”

周子璋點點頭,說:“抱歉啊,我沒忍住,我一直覺得你挺成熟,現在才想起來,你其實才二十歲。”

“我二十一了。”黎珂大聲說。

“好了,是我不好,”周子璋柔聲安慰他:“累了嗎?這幾天夠你煩的了吧?吃午飯了嗎?”

“沒。”珂珂低下頭啞聲說,突然伸手抱住周子璋,把頭擱他肩膀上,帶著哭腔說:“周哥,你回來吧啊,我,我好想你……”

周子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正尷尬間,突然見霍斯予鐵青著臉大踏步進來,一把揪住黎珂的後領往一邊一丟,黎珂一個踉蹌,摔進一邊的椅子裏,隨即跳了起來,大怒道:“你誰啊你,靠,怎麽是你?周哥你別怕,我這就把他攆走啊。”

“臭小子怎麽說話呢?”霍斯予嗤笑,雙手抱臂,示威似的站在周子璋前麵,說:“大白天沒睡醒啊你?攆我?”

“怕你啊!”黎珂毫不示弱,說:“是不是想打架啊?有種當著周哥的麵來一場。”

霍斯予微微一笑,伸手搭住周子璋的肩膀說:“不好意思,我不跟未成年人動手,勝之不武,沒麵子。”

他低頭對周子璋說:“有消息了。”

周子璋拂開他的手,問:“怎樣?”

“姓江的聽說有人住院了,急得不行,但他說他這會走不開,要我替他跟黎簫道歉。”

周子璋皺眉,看看黎珂說:“你信不信?”

黎珂立即搖頭:“不信,姓江的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看簫簫性子單純沒少欺負他,媽的。”

周子璋沉吟了片刻,問霍斯予:“你呢?聽他的口氣是搪塞還是真的如他所說?”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霍斯予笑了笑,說:“問題的關鍵是,你們要保護他到什麽時候?我橫看豎看,那都是個人,不是琉璃盞,不是玻璃樽,你們這麽護著,他就一輩子都這麽窩囊,倒不如把這個事當個機會,摔打一下,他要能繼續爬起來,往後就走得更穩。”

黎珂怒道:“你說得倒輕巧,他是個病人,萬一爬不起來呢?”

“那能壞到哪去?”霍斯予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姓江的讓我轉告你,兩個禮拜後他會舉行記者會,總體回應下這次事件,要不要讓他去,自己掂量著辦吧。還有,”霍斯予看了周子璋一眼,說:“子璋跟你們有過命的交情,這個我理解,心裏頭也感謝你,但一碼歸一碼,甭老讓他為你們操心,都不是奶娃娃了,一個兩個哭著找周哥算怎麽回事?”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剝啄聲,三人循聲望去,卻見林正浩站在病房門口,手拿著一束百合花,凝望著周子璋,說:“江先生托我來看看黎先生,這是他的花。子璋,又見麵了,你還好嗎?”

周子璋不自主地退了一步,林正浩見狀麵露苦笑,柔聲問;“我,可以單獨跟你說幾句嗎?隻說幾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