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人事一》裏有個以家為家的故事,一點也不輸現代宅男。
陽翟縣有個杜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縣裏隻叫他杜五郎,估計是排行老五吧。杜家離縣城三十餘裏,家中隻有兩間陋屋,一間他自己住,另一間他兒子住。杜家房前有個小院子,院子外麵紮有籬笆,也算獨門獨院了。
杜五郎最神奇的地方是,他宅在家裏,已經有三十年不出大門了。
於是人們非常好奇,為什麽會這樣呢?如何才能做到這樣呢?一定有故事的。
《夢溪筆談·人事一》
□杜生不出籬門凡三十年矣。黎陽尉孫軫曾往訪之,見其人頗蕭灑,自陳:『村民無所能,何為見訪?』孫問其不出門之因,其人笑曰:『以告者過也。』指門外一桑曰:『十五年前,亦曾到桑下納涼,何謂不出門也?但無用於時,無求於人,偶自不出耳,何足尚哉!』問其所以為生,曰:『昔時居邑之南,有田五十畝,與兄同耕。後兄之子娶婦,度所耕不足贍,乃以田與兄,攜妻子至此。偶有鄉人借此屋,遂居之。唯與人擇日,又賣一藥,以具饘粥,亦有時不繼。後子能耕,鄉人見憐,與田三十畝,令子耕之,尚有餘力,又為人傭耕,自此食足。鄉人貧,以醫卜自給者甚多,自食既足,不當更兼鄉人之利,自爾擇日賣藥,一切不為。』
附近黎陽縣有個領導叫孫軫的,曾去拜訪杜五郎。杜郎說:村夫我沒什麽能耐,您為什麽要來拜訪呢?孫領導單刀直問他足不出戶的原因。杜笑笑說:外麵人的傳言其實有過分的地方吧,我也不是不出家門,他指著院子裏那株桑樹說,喏,我十五年前也曾到那棵樹下乘涼的,怎麽能說是不出門呢?我是這樣想的,像我這種人,對社會也沒什麽用處,當然也沒什麽害處噢,我不去求什麽人,我要出門幹什麽?我不出門這種事,真不曉得有什麽新聞價值呢?
孫領導說:好奇,好奇。因為他還有好幾個問題想搞搞清楚。
你不出門,那麽,以什麽為生呢?
五郎說,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問題。從前我居住在縣城的南邊,家有五十畝田,我是和哥哥一起耕種的。後來,哥哥的兒子娶了媳婦,單單種田已經不能夠養活一大家人了,於是我就把田都給了哥哥,帶著老婆來到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巧的是,鄉裏有人願意把屋子借給我,我就住到了這裏。我的工作是,替人算日子,就是挑挑黃道吉日,還兼著看些小病賣些藥(藥是怎麽來的?還是個疑問),這樣才有碗粥喝。當然,有時候也會出現上頓不接下頓的窘況。後來,兒子長大了,鄉裏人可憐我們,分給我們三十畝田,於是讓兒子學種田。兒子很勤奮的,他除了種田外,還利用空餘時候打工賺錢,這樣,我們全家又能吃上飽飯了。我是個極度滿足於現狀的人,能吃上飽飯已經足夠,而鄉裏的人其實都很貧困,有許多人也都是靠行醫算卦養活自己的,換句話說,算命看病這個市場真是小得很。於是,我就不去替人擇日和賣藥了,把有限的機會讓給比我更貧困的人。
孫領導頻頻點頭,表示肯定他比較崇高的思想境界,但仍然很好奇,他像個記者樣再深入采訪。
“你不擇日,不賣藥,那你平日裏都幹些什麽呢?”
五郎淡淡地說:“也不幹什麽,隻是空坐著而已,因為沒什麽可做的。”
“那你不看書嗎?”
“看書?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我曾經看過書的。”
“你二十年前看的書名叫什麽?”
“沒有書名。我這本書是人家送我的。隻是記得,書中有多處提到《淨名經》,也不知道《淨名經》是什麽書,當時非常喜歡書中的一些議論,現在那些議論都忘記掉了。唉,這麽多年了,那本書也不知道放哪兒去了。”
這個時候,孫領導仔細打量眼前的杜五郎,隻見他氣定神閑,言辭清楚而簡單,大冬天的,僅穿著薄薄的布袍,腳上穿著草鞋。再仔細觀察他的家,空****的,一張床而已。
孫領導於是再問了他兒子的情況。五郎略顯驕傲:鄉下孩子而已,但他的品性還是很淳厚的。到現在為止,還不曾亂七八糟地說話,不曾不顧家地跑來跑去遊**。他隻是在需要買一些日用品的時候才去一次縣城,我都可以很精確地計算出他的行程,直接去直接回,從來不下酒館進戲院找樂子的,基本上是個本分的孩子。
五郎的故事,沈括又是怎麽知道的呢?他有一段時間軍務正忙,到半夜了還沒有休息,非常疲勞,就與同事閑聊,孫軫就談到了杜五郎的事。聽了這個故事,沈一時覺得很崇拜,煩悶和疲勞頓時沒有了。
三十年不出家門,普通人中的不普通,原因其實隻有一點,就是五郎覺得他不用去求什麽人!
是呢,不用求什麽人,自給自足,內心一片寧靜。
《卷十八·技藝》中有非常特別之“許我”。為什麽叫許我?這個姓許的人,和人談話時,從不謙稱自己的名字,無論對方什麽身份,他都自稱“我”。有一次,丞相賈昌朝想見他,派人邀請了好幾次,他就是不來。又派門客去苦求,他總算來了,可是他要騎著驢子直接進相府的客廳,守門的不讓,說:即便是四五品的官員,也必須下馬。許我回答說:我無求於丞相,是他邀請我來的,如果要下驢,那我回家就是了。許我轉個屁股就回去了。門吏急追,許我也不回來。門吏報告賈丞相,丞相派人向許我道歉並再次邀請,許我最終也沒去。賈昌朝很是感歎:許我不過是個市井中的平民罷了,就因為他無求於別人,竟不能用權勢讓他屈服!
錢鏐稱吳越王時,詩僧貫休曾作賀詩(他們是老朋友了)。錢王讀到“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大喜,但他派人傳話:若想來見我,請將“十四州”改為“四十州”。貫和尚斷然拒絕: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閑雲孤鶴,何天不可飛耶?
我們普通人,什麽時候能做到凡事不求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