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你知不知錯

申璿仰麵看這位從未謀麵的姑姑,對方跟裴立說完話後,又低頭凝著她,那眼神淡淡如煙,卻又似乎在傳達一種什麽思想給她,她看不透。

若她沒有聽錯,這位姑姑對自己的父親講話,並沒有用敬語。

這在裴家是不太可能的事。

裴歆瑤唇角淡淡一勾,明明是淺淺醉人的笑意,眼裏的煙霧卻氤氳成水氣,化成兩滴晶瑩,沾在她的臉龐上,歎息的聲音軟軟的呼出來,“若不是你,我都以為這輩子見不著自己的親人了……”

申璿一怔,心裏同情裴歆瑤,可她又萬分害怕,若不是她?

她擅闖禁地讓裴歆瑤見了親人,可是她自己卻換來一場災難,同情總歸扛不過害怕,畢竟她對裴歆瑤不那麽熟,甚至她覺得自己跟雪球的感情更深一些。

“……”想叫一聲姑姑,卻又不敢。

裴歆瑤目光轉開看向裴立,臉上的淚珠還未幹涸,聲音裏透著一絲絕望,“爸,我的孩子,你找到了,是不是?”

這一句話問出來,園子裏每個人的目光裏都是震驚,驚得怔在原處,連呼吸都凝固了。

裴立隱忍得手上力道愈來愈重,手下石桌的硬度硌得他骨頭都要裂掉了。

老人的聲音如同他的眸色一般,怒不可遏,“阿生!馬上把她關起來!”

生叔走到裴歆瑤身邊,微一鞠躬,“四小姐,請吧。”

裴錦瑤置之不理,素衣如灰,灰得沒有生氣,清塵脫俗的臉已經皺出了痛苦的線條,“爸,你把他怎樣了?”

生叔在裴錦瑤問完這一句的時候,馬上動了手,雖然看起來也是五十來歲的老人了,但身手卻又快又穩,一把捉住了裴錦瑤的手腕,口中一句“四小姐,得罪了。”剛一說完,裴歆瑤已經被他扛上了肩膀。

肩膀上像什麽也沒有扛一樣,大步往裏院走去。

璿方位她這。“爸!!你讓我見見他啊,他二十一歲了吧?爸!”裴歆瑤的哭喊聲有一種魔力,像被施過詛咒一樣,那聲音每個一轉音都帶著這種詛咒,像刀子一樣割著人的血管,聽得人心驚肉痛,每一個音節字符都是壓抑數年的痛苦和絕望。

連申璿這個從未見過裴歆瑤的人,都被這哭喊聲給磨怔得快要落淚了。

那三個哥哥,此時跟瘋了一樣去搶生叔肩膀上的人。

生叔是裴家的下人,從十三歲跟著裴立開始就從未離開過,一直到後來做裴家的管家。

雖然是個下人,但因為這個下人是裴立的親信,又從年輕就跟著裴立一路打殺過來,裴立都待他如親人,更何況裴家的子孫。

沒人把生叔當過下人,反而帶著一種尊敬。

可這時候,裴歆瑤的三個哥哥完全不顧生叔的地位,拳腳都並用了。

裴立坐在原處,闔上雙目一仰頭,聲色無情道,“擅闖禁園,家法處置,不聽忠告非要滯留禁園的,家法處置!”

所有的爭吵在這一刻,靜謐!

汪鳳鳴和季容聞之神色一變,惶恐的趕緊把跟著進來的子女都往外趕,生怕這些孩子全都要受家法。

二人趕走了孩子又跑去拉住自己的丈夫,季容苦苦哀求,“先文,走吧!求你了,家法二十板下來,沒人吃得消的,走吧!”

汪鳳鳴也是拉著裴先業就差下跪了,拖拽著他,“先業,什麽事先出去再說啊,走啊!你不為我著想,你想想錦瑞,想想錦優,錦瑞這都25歲了還沒結婚,錦優也還小啊!先業!”

裴先業推開汪鳳鳴,心裏亦是害怕,可是卻死死拉住生叔,看著裴立,“爸,歆瑤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她吃的是什麽?您看看她穿的,這麽個灰棉的褂子,爸!人心都是肉長的啊!您讓她跟我們出去吧。”

裴立吐了口氣,“阿生,叫跟著你的那些老人過來,把祖祠的凳子和板子都拿過來,把禁園封起來,今天誰也別想出去!”

季容和汪鳳鳴“撲通”兩聲,齊齊跪到裴立跟前,“爸,您原諒他們吧。”

阿生拿出手機撥了電話出去,交待了裴立的安排,然後抬步就要往內院走去,才走一步,又被三兄弟團團圍住。

裴歆瑤道,“讓我見我兒子一麵,好不好?”她說這句話的對象,自然是裴立。

裴立像沒聽到裴歆瑤的話一般,冷聲道,“阿生,不用客氣,這幾個逆子你可以動手打,他們受不住,那是他們沒出息!”

申璿第一次看到一個多年如一日對家裏大小主子都恭順謙和的管家動起拳腳來瀟灑自如,肩上還扛著一個成年女人,抬腿一踢,準準踢上裴先文的小腹,對方痛呼一聲退後數步。

踢出去的腳收回時隻在地磚上輕踮一下又彎腰朝後一踢,身後的裴先河猝不及防的捂住胸口,那腳力極重,才一倒地,嘴角便是腥紅從嘴角溢出來。

裴先河剛想先發治人給生叔一拳,生叔已經大掌一開,穩穩接住來拳,包住後,反手一擰,裴先河冷汗直冒的往地上縮去!

生叔又補了裴先河一腳,讓其倒地不起後,大方的扛著裴歆瑤往內院走去。

裴歆瑤終於瘋了一般的大叫,“爸!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你把他還給我!”

裴先業不死心一般還要爬起來去追,裴立站起來,幾步過去,一腳踩在他的胸口,“幹脆今天打死你好了!怎麽樣?”

汪鳳鳴聽到裴立這樣一句狠辣絕決的話,也失去了理智,看到申璿就衝過去揪住她的大衣,揮起手來就是一巴掌,“申璿!你這個害人精!若不是你擅闖禁園,我們怎麽會來!都是你!都是你!”

申璿因為內疚沒有還手,汪鳳鳴見這樣的申璿,更是又抓又打,申璿又被打了幾下才推開她。

裴立看著被自己踩在腳下的兒子滿眼怨恨,心口抽痛得無比厲害,他撫了撫,然後強行摁住!

阿生重新出來,內院裏還能聽到裴歆瑤的哭喊聲。

裴先文被季容死死拉住,季容跪在地上,“先文,求你了,別再惹爸爸不高興了,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幾個孤兒寡母的該怎麽辦啊?”1d6q5。

本來所有的小輩都被兩個太太趕了出去,這時候又跑進來一個人,是三房的太太蔣琳。

蔣琳看到自己的丈夫躺在地上,握著手腕起不來。

她進來的時候很急,可以看到裴先河的時候,長舒一口氣,然後慢慢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揉著他被生叔擰脫臼的手,語氣淡淡道,“先河,跟了你二十多年了,你要是不待見我們母子,為什麽不早點說?耽誤我二十幾年的大好年華。如果你覺得跟我和錦宣生活在一起,真的那麽痛苦的話,我帶著他去死好了,不會讓你看著難受。”

“蔣琳!”裴先河驚詫的看著自己的太太,“你說什麽!什麽叫你帶著錦宣去死?”

裴先業聞之亦是大驚!

蔣琳諷刺一笑,“你都這樣了,還要管我們死活嗎?”

“我哪有不管?”

蔣琳緩緩站起來,又轉身給裴立跪下,磕了個頭,“爸,請您原諒我魯莽闖進來,我可不可以帶先河走?”

“嗯。”裴立淡淡的應了一聲。

蔣琳又是一拜,“謝謝爸爸。”

站起來後,轉身過去彎腰向裴先河伸了手,“我數一二三,你不向我伸手,我就走,如果你可以僥幸活著,就拿著你喪偶喪子的戶口本再娶個老婆,生兒子,你還年輕,二十歲的女人,也娶得到。”

“一”

“二”

裴先河顫顫的伸出沒有受傷的手……

蔣琳咬著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下落下來,拉起自己的丈夫,攙扶著往禁園外麵走去。

裴立已經老了,他不再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揮刀灑血,手起刀落,他被親情牽絆,害怕失去,才會在蔣琳進來拉走裴先河的時候,沒有原則的同意。

可是裴先文和裴先業的固執讓他痛心!理智瀕臨崩潰!

申璿至始至終沒有為自己辯解過,汪鳳鳴和季容跪在裴立跟前,哭訴著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申璿。

申璿跪在地上靜靜的聽著,時間太久,跪得麻木,這次和上次接受家法的心態全然不同,上次是心不甘情不願。

就算這次被陷害,但明知是禁園就不該進來,不該抱著僥幸的心態,一定是爺爺有不願意揭露的事態被她揭了出來。

公婆,二叔二媽的命今天都握在她的手上,多四個人,自己的結果都是一樣。

“爺爺,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罰我一個人就好了,雪球就放了吧,錦程送我的禮物,我真想好好保留著。”申璿鼻子一抽,眼淚滾下來,“爸媽,二叔二媽您就讓他們都走吧。”

如果能保住雪球,也是好的。

那是丈夫的禮物,千裏迢迢從海城給她帶過來的。

裴立鬆了腳,看了一眼地上的兒子,轉過身去,眼裏水光被他迅速斂去。

裴立讓阿生叫過來的老人都是跟了他幾十年的,強行把裴先文和裴先業拖出了禁園!

錦悅才得到消息,要往禁園裏衝,卻被生叔叫來的人全部攔在外麵,不準靠近。

錦悅拿出平時哭鬧吵叫的本事,也無濟於事。

裴歆瑤的哭喊聲在丁字路口再也聽不見了。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裴立久久的站在刑凳前,他幾次撫上心口,臉色時青時白。

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是裴立自己舉起板子,往趴在凳上的申璿的臀上打去!

申璿緊緊的扣住凳角。

裴立掄起板子,一咬牙,拍了下去!

啪!的一聲。

他看到申璿身軀大抖,握著凳角的手緊得發白,不由得皺緊了一對蒼眉,眼裏紅血絲密密展開,雷聲斥問,“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今天這事情你知不知錯?!”

申璿抖著肩,“爺爺,我知錯。”

裴立再次掄起板子,咬牙拍下後,洪亮如鍾的聲音再次響起,“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以身破壞裴家家主親自立下的家規,視家主威嚴為無物,你知不知錯?!”

申璿咬唇顫聲,“爺爺,我知錯。”

裴立的第三板拍下,大吸一口氣後,才提氣質問,“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不懂防人之心,你知不知錯?!”

“爺……爺,我……知錯。”

裴立把板子撐在地上,雙手緊緊的捏著柄手,緊了緊,鬆了又鬆,凝神後,舉起大板,拍下第四板!

“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做事魯莽不懂精細密算,不知深思熟慮,你知不知錯?!!”

“我……知……錯。”申璿不知道有沒有人能扛下來二十板,她知道自己一定堅持不了,褲子後是濕黏的感覺,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第五板!“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做事感情用事,完全不懂顧全大局,你知不知錯?”

“……我知……錯。”

第六板!“作為裴家長房大少奶奶,裴家未來的主母,不懂平衡各房之間的關係,沒有半點長房少奶奶的威嚴,任人欺淩,你知不知錯?!”

裴立聲音一哽,他閉了閉眼,有著皺紋的眼角落下淚來,他大口大口的吸著氣,板子再次撐在地上,撐著他有些晃動的看似康健的身軀。

申璿挨著板子,聽著裴立句句擲地有聲的責問,還有他最後問話的哽咽,心被揪起,唇已經被咬破,回答的聲音也已經飄渺起來,眼皮已經有些抬不起來,“爺爺,對……不……起。”

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阿生在一旁看著裴立有些體立不支,忙過去扶住他,輕聲詢問,“老爺,要不然別……”

裴立轉臉,目眥欲裂中的瞳仁,是殘破不堪的痛苦,怒聲喝斥了阿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房不治!何以治家?!她是裴家大少奶奶犯了家規,就該罰!要不然立家規有何用?!裴家家主說的話,豈是擺設?!!!”

阿生微一頜首,恭敬的退開……

那邊皮鞋在地麵上奔跑的聲音傳過來,越逼越急,越逼越近,她似乎聽到了那個人急促的呼吸聲,她想咬著唇,想要忍一忍,不想讓自己落淚,免得他以為自己受了多大的苦。

可是眼淚不聽話,就這麽,簌簌的,簌簌的,像雨線一樣,落在她無力抬頭貼著的凳麵上,順著順著的淌,從凳麵上滴到地上。

裴錦程接到裴錦瑞第一個電話的時候,掛了。

那邊又打了第二個,沒等他喂,隻說了一句,“阿璿闖了禁園,為了找雪球。”

那邊先掛了電話。

他讓sunny去見客戶,自己馬上往回趕,那種心情已經無法用慌亂來形容了,從他懂事開始,從有這個禁園開始,這條路就沒人敢往裏麵走過。

他一路上都在咒罵申璿,一句一句的重複,罵她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挑戰爺爺的權威。

這個家裏,從來沒有一個人敢!

他跪在地上,握住裴立的板子,望著這位突然之間一下子蒼老到看似已過百歲高齡的老人,又瞄一眼身後白色大衣掀開,磨白牛仔褲已經滲出殷紅的妻子,額頭頂在板子柱上,心口疼痛開裂,“爺爺,阿璿犯了錯,不可饒恕,您別生氣,別生氣,是我沒有將她管好,這些都是我的疏忽,您罰我吧,爺爺,您別氣了,消消氣,好不好?”

裴錦程以為自己回來可以跟裴立大吵一架,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申璿,他的人是絕不容許這樣被人打的,不管是誰!

可是他看到裴立握著杖板的柄,身軀發抖,眼睛發紅,眸色蒼蒼如靄噙著淚水的時候,他一句斥責的話也說不出口,他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可以摧毀一個在他麵前如鋼鐵般站立了將近三十年裴家家主。

但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忤逆他的威嚴!

“爺爺,阿璿吃不消了,還有多少,我替她吧。”

“爺爺,讓生叔打吧,您歇一歇,好不好?”

申璿聽得模糊,以為自己在搖頭,在說“錦程,不要。”

其實她隻不過輕輕的張了張嘴,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感覺到身體被翻動,耳朵裏明明聽到了讓她心驚膽跳的板子拍到皮肉的聲音,但是那板子卻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幾聲板子拍打皮肉的聲音過後,她聽到了男人淡淡的悶哼聲。

板子再拍打一聲,便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心尖上……

身後的傷口像灑了鹽一般,疼得她想叫喊,喉嚨裏卻喊不出任何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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