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尹玨番外

一滴淚落在我的手掌上,幾乎將我燙傷。

看著少年血色盡失的臉,這一刻,我堅硬冷漠的心突然開始動搖起來。

我叫尹玨。

我這一生少年孤苦,親緣寡淡,於四歲頭上便失了父母,親戚們也都不富裕,又怎麽肯將辛苦賺來的血汗錢花在我身上,萬般無奈之下,隻能跟在年邁的奶奶身邊,祖孫倆相依為命。

日子雖然清苦,但總算還有一個人疼我,若生活就這麽一直過下去,我想我應該還不至於養成日後偏激乖戾的性格。

隻可惜上蒼從來不懂得憐惜窮苦人家。

六歲的時候終日辛勞的奶奶一病不起,幾位叔伯姑姑像踢皮球似地將我們推來推去,誰也不肯沾手,唯恐染上一點晦氣,隻意思意思地拿來了些吃食藥品。

我守在病床邊,看著那個慈愛的老人越來越虛弱,骨瘦如柴食不下咽,最終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

她躺在**,睜著渾濁的雙眼,視線虛虛的望過來,可能在看我,也可能隻是在發呆,過了很久,她開口讓我過去,將一個雕著折枝梅花的木匣子遞給我。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木匣子,往日裏她總喜歡死死抱著它,誰也不讓碰,就連她那幾個兒女,軟磨硬泡那麽久,我都不曾見她妥協過。

她將木匣子遞給我,告訴我說,如果有一天碰到自己喜歡的人,就將裏麵的東西送給那人,當做是聘禮。

後來,她死了,往日避之唯恐不及的親友們紛紛上門,將家裏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他們覬覦木匣子裏存放著的幾件老首飾,逼我說出木匣子的下落,見我不肯開口,便直接拳打腳踢。

再然後,他們打累了,將傷痕累累的我丟出家門。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我自小體弱,重傷之下又狠狠淋了一場雨,不一會便發起了高燒,後來雖然扛了過去,身體卻越發羸弱不堪。

其實好不好的又有什麽關係呢,死亡對我來說倒是一種解脫,拖著這殘破的身體苟且度日,我自心底裏感到厭倦。

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蒼白單調的,常常讓我莫名感到厭煩,唯有繪畫是我生命當中唯一一抹難能可貴的亮色。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愛極了那種感覺,肆意塗抹,隨性勾勒,用手中的畫筆築造屬於我一個人的王國,那是獨屬於我的世界,外人誰也進不來。

大概是這一生中我能得到的東西太少了,我對屬於自己的東西總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獨占欲,我厭恨別人碰觸它們,所以我絕少在外人麵前作畫,隨手留下的東西也都會刻意抹去。

寧可毀去,也絕不與人共享,這才是真正的尹玨。

現在想來,或者我的悲哀也正在於此。

我帶著奶奶留給我的遺物,一個人在外四處流浪,艱難求生,等待著在下一場寒雨裏失去生命,心情平靜到詭異。

後來,有一次我隨手繪製的畫紙被風刮走,偏偏那麽巧就落到正在街邊散步的徐教授的腳邊,當時他的神情很奇怪,隨意看了一眼後雙眼便亮了起來,對著前來索還畫紙的我問,願不願意跟著他學畫。

我本來是不想跟著他走的,長久獨居的生活已經把我變成一個披著人皮的異類,我不懂得如何跟別人相處,甚至不能條理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隻懂得作畫,那才是屬於我的語言。

但,那個戴著眼睛的怪老頭當著我的麵繪製了一副畫,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藝術大家,也由衷地為他的繪畫手法折服。

如果是為了更好的作畫,我想我可以答應他,成為他的弟子。

事後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一次選擇,如果不是徐教授的話,我想我大概是永遠不可能和他產生交集的,畢竟我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那是跟著徐教授學習繪畫的第三年,我在徐家的宅院裏,見到了一個少年。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所有細節,他站在陽光下,淨白細膩的皮膚幾近透明,微微上翹的鳳眸清澈如水,怯怯地望過來,展顏一笑,我的整顆心便亂了。

他笑著和我打招呼,水潤潤的黑眸中帶著幾分小心,自以為隱藏很好的打量著我,神情無辜又可愛。

世間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呢,再遇到他之前,你甚至不相信愛情,以為自己會孤獨一生斷情絕愛,但隻要你見到他,隻要對方簡簡單單的一個眼神,你便會幹脆利落地推翻之前的所有論斷,依舊甘之如飴。

白蘇,我的同門師弟,也是唯一一個走進我的內心世界的人,他擁有一顆單純的赤子之心,由衷地熱愛著世間的一切,明明是與我完全相反的性格,但奇異的是,我偏偏就愛上了他。

相處的越久越難自拔,我聽從他的建議,在身體好轉的時候出外采風,試著接觸這世間的美好,於是那段時間裏,我筆下的畫第一次不再灰冷絕望,正如我的內心,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悸動。

我是多麽感激上蒼將他送到我的身邊,如果之前近二十年的不幸,都是為了能遇到他而付出的代價,那麽我願意從此刻起不再怨天尤人。

但,生活總喜歡將我玩弄於鼓掌之間,就在我以為我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護他的時候,我突然悲哀地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起來。

消瘦,蒼白,氣若遊絲,正是對我的真實寫照,我試著抬起手,卻發現連握緊畫筆的力氣都沒有,如此,我又怎麽能保護他?

他是那麽年輕,生命才剛剛開始,有數不盡的時光等著他揮霍,而我呢?縮在陰暗的房間裏,吃著苦澀的藥物,苟延殘喘,被病痛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出於同情,他或許會來照顧我,然後將我狼狽不堪的醜態盡收眼底,再然後,我死了,他還健健康康的活著,或許,第一年裏,他還會記得我,可是再往後呢,會有其他人發現他的好,陪在他身邊,占據他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到那個時候,他又是否記得曾經有一個叫做尹玨的人,對他愛若性命?!

我不甘心,我怨恨命運,隻要一想到在我死後,會有另一個人將他擁入懷中,我就恨不得立刻殺光他身邊的所用人,這樣他就隻能屬於我。

就在我憤恨絕望的時候,我偶然間聽到徐教授說起一種偏遠地區的詭異畫術,名曰留魂術,他本是說者無意,我聽了後卻激動不已,心底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詭異的想法,如果,這留魂術是真的存在呢?

我死死纏了徐教授許多天,好不容易得到留魂術所需的特殊顏料的配方,然後迫不及待地趕回家裏實驗,大約是少了一種配料的緣故,我一直調配不出和傳言中一樣的顏料。

一次又一次的實驗,增減不同配料的比例,我足足測試了十次,依然沒有成功,我日漸心灰意冷,卻在最後一次嚐試中不慎割傷了手指,然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欣喜若狂地看著血液融入顏料之中,心底驀然產生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不要命似地割破自己的手掌,讓鮮血染紅配料,那一刻,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成功了。

我閉門謝客,埋頭作畫,憑著一股執念支撐,終於用這種特殊的顏料繪製出一幅滿意的巨作,失血過多讓我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甚至能夠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快速流失,我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了。

我給一家裝裱店打電話,將油畫寄放在他們那裏,等到裱好之後再給他送過去,然後,我告訴少年說我很想他。

是的,我是真的很想他,思之如狂,刻骨銘心。

他很快就來了,大概是看我精神不錯,以為病情有所緩解,所以他表現得很開心,我也笑,即使身體上正忍受著錐心蝕骨的疼痛,可我依舊想將自己最好看的一麵留給他。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他走之後,我抱著木匣子坐在沙發上,看著緩緩下沉的夕陽笑了。

誰也不能阻攔我對你的愛,死亡也不可以,我的少年。

那之後的事大致朝著我所籌劃的方向發展,不過因為林修遠這個變數,倒是讓我逃離殯儀館的計劃更加順利了,我耐心等待著他出門,然後趁機從窗戶中離開,我要去找我的少年,一刻也不能耽誤。

我找到白蘇的時候,他正跟林修遠待在一起,我靜悄悄地蟄伏在一旁,偽裝成司機跟著他回家,然後花了一點時間殺死他身邊那個礙眼的老頭,借用他的身份跟在少年身邊。

能夠日日夜夜守護少年,我很開心,但讓我不滿的是他身邊竟然有人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我異常憤怒,恨不能立刻飲其血食其肉,為什麽,為什麽總有那麽多人喜歡搶奪我唯一的寶物呢?

我殺了溫書默。

以前活著的時候我憤世嫉俗,但因為世俗道德枷鎖的禁錮,許多念頭隻能隱藏在心中,比如我一直想將少年囚禁在身邊的想法,隻能無終而疾。

但現在,淪為亡魂的我,再也沒了顧忌,因為任誰也想不到,凶手會是一個死人,就算他們知道又如何呢,還能捉拿我歸案不成?

可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滿足,因為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我狠下心腸,故意露出破綻引誘他和陸半仙來對付我,然後,趁機殺掉那個惹人厭煩的神棍。

少年背對著我站在畫室中,因為驚嚇的緣故,纖弱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我熟稔地將這具年輕柔軟的身體納入懷中,一手落在他的頸間。

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猶豫了,否則,我就永遠無法得到他了。

可是,看著他痛苦的神情,為什麽我的心會這麽疼?

嗬,原來自私涼薄的尹玨,有一天也會體會到心疼的滋味。

在他斷氣的前一瞬,有一隻麵容奇怪形似香蕉的家夥突然跳了出來,它似乎很著急的模樣,急匆匆地告訴我,即使我真的殺了白蘇,他也不可能和我待在一起。

那個時候,白蘇陷入假死狀態,靈魂卻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突然驚慌起來,用遍了我所知的所用方法還是沒能尋到他的靈魂。

就像是被人活活摘去心髒,世間再也不會有任何事讓我像這樣驚慌失措了,我死死抱著他的身體,不知不覺間竟然流下淚來。

整個過程中那個奇奇怪怪的家夥一直在旁邊看著,然後,它讓我將白蘇送去醫院,說它有辦法尋回白蘇的靈魂。

即使隻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嚐試一下,我放了一把火,將白家別墅裏的幾具屍骨丟入其中,然後將白蘇放在草坪上,等待著救護車的來臨。

白蘇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便守了他三天三夜,在這期間我想了很多,我想這大概就是命吧,我這般卑劣邪惡的人是注定無法得到他的。

病房裏來了一對夫婦,我知道那是白蘇的父母,他們看起來很疼愛他的樣子,見到病**的少年的一瞬間兩人便止不住哭了起來。

我死在四月末,現下已是六月初,最後一天夜裏,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變得更加虛弱,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撕扯著我,也許,下一秒我就會魂歸地獄也不一定,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守在所愛之人的身邊,我的心中竟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微微俯身,動作虔誠地在少年眉心虛虛吻了一下,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我發自內心地笑了。

午夜的鍾聲敲響時,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沉悶的灰色西裝,一副商業精英的長相,我認得他,這人白日的時候來過,他是白蘇的大哥白玨。

他沉默著,慢慢走近病床,然後,伸手握住輸氧管。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來的目的,再然後,我笑了起來。

這一次,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阿蘇應該不會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