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王嬴政

鹹陽宮內,整座宮殿被一種異樣的壓抑的氣氛覆蓋著,無人敢大聲喧嘩,一應人等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以萬分的小心謹慎來工作,往日得寵的妃嬪也全都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唯恐一言不慎觸怒陛下落得杖刑。

這一切隻因“瑤光真人”尚在昏迷之中,陛下心情沉鬱,無人敢造次。

沒有人知道“瑤光真人”是什麽來曆,但是他們非常清楚的是,那絕對不是他們可以隨意去仰視議論的人。

一月之前,“瑤光真人”被蒙恬將軍護送回宮,幾日後嬴政即昭告天下封“瑤光”為“帝師”,位同三公。

聖旨一下,眾皆嘩然。

以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為“帝師”,從無前例,雖說隻是虛銜,但陛下竟讓她“位同三公”,這般榮寵,誰又敢當那是個無關緊要的虛銜?

這還僅僅是個開始罷了。

嬴政將都城內一處空置已久的大宅掛上了“上清宮”的牌匾,連同護衛軍士二百餘人一同賜給“帝師”,各種奇珍異寶如流水般送進宅中,看花了多少人的眼睛。

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位被多少雙各懷心思的眼睛盯著的“帝師”卻一直都沒有回過府邸一次,甚至沒有在眾人麵前出現過。之後王宮內流出消息,說那位帝師在鑄劍。

不是沒有人暗中議論過工匠也能做帝師?

但是,沒有人敢公開說出來,將近一月之後,這些曾經有過嘲諷疑惑不滿的人全都閉了嘴。

滿月之夜那一道亮徹天地的雷光驚心動魄,灼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倘若皇帝是天子,那麽可以引來雷霆天威的帝師又是什麽?

古來相傳神兵出世天地變色,風起雲湧。

然而這隻不過是傳說,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因此眾人僅僅抱持一種朦朧的憧憬談論著那些古老的傳說。

直至那一夜,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什麽是風雲動、雷霆降。

一劍引風雷,一劍破蒼穹。

那一夜驚世的雷光注定會成就新的傳說——關於那柄劍,以及,鑄劍的那個人。

帝師——瑤光真人。

至此,鹹陽上下才徹底地深刻記住了這個稱號。

從不屑懷疑到敬畏崇拜不過一瞬之間,那些因強權地位帶來的差別終於真正地變成了雲端和塵埃的差別深深地刻在了曾有所懷疑的每一個人心中,再無人敢私下非議帝師,甚至連直呼帝師的名號都會心悸,最後唯有“真人”二字口口相傳。

有關秦國上下這種風評的改變,當事人一無所知。

瑤光不眠不休鑄劍數日,身體憔悴,驟遭雷擊,心境急劇動**,心力耗竭,在度過神劍出世的雷劫後她終於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這一昏又是三日。

瑤光醒來的時候,喉嚨幹得嚇人,她幾乎都能感覺到氣管裏幹裂的傷口透出的血腥氣。

“水……”

這一聲極輕而沙啞的呢喃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一隻小碗湊到瑤光唇邊,碗中溫熱微甜的水柔柔地碰著她的唇。

瑤光下意識地吮著,越喝越急,全不顧旁邊那人“不要著急”的叮囑,等她把一碗水全喝下去,這才算是清醒過來。她試著將真氣走行一周,然而丹田內空空****,那一絲真氣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她立刻停止動作,似笑非笑地歎了口氣。

“……果然……”

侍奉在旁的扶起瑤光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問:“先生感覺如何?”

瑤光轉過視線瞥了一眼,入目的竟是玄衣冕毓的嬴政,她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神。

原以為是侍女而已,竟是嬴政?

看他略有些憔悴的神色,隻怕守的時間並不短。

或許……無論她多麽高估“瑤光真人”在這位陛下心中的地位,依舊是低估了呢。

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在瑤光心中翻騰著。

麵對這樣赤誠的關切,瑤光舒了口氣,低聲歎道:“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合該如此。”

嬴政皺起了眉,似乎仍有些不解。

瑤光平順了氣息才補充道:“我先前因強行逆轉經脈,全身經脈毀去十之七八,機關城中一戰又添新傷,本來料定沒有數年將養難以痊愈……而今一道雷劫倒是禍福相依,雖然貫通了原本阻塞的經脈,但是……數年清修的功力大約也毀於一旦了。”

瑤光沒有因內力盡失而驚慌失措,因為她在劍成之前就已經有所猜測。

江湖中多有拜師後需廢去原本功力才能繼續修行的心法,而今她欲易道而行,先前所修功力能存留幾分自然是個未知數,最壞不過從頭來過,現下經脈得以貫通甚至拓寬,於她已是意外之喜。

嬴政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門道,他聽到“功力毀於一旦”不免臉上變色,武者功力盡失無異於當權者失去權柄,這等慘烈的事情又有誰能不在乎?他再細看瑤光的神情,竟一如往常的平靜。

嬴政情不自禁地歎道:“先生這一分修心養氣的工夫,朕仍是學的不夠啊。”

瑤光被誇得微微一愣,蒼白的臉頰浮起一抹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低聲道:“修道之人自當有清淨道心與持恒定力,劍修尤其如此。”

否則縱然能在順境修成劍術,當遭逢變故、劍上染血,心誌軟弱者如何繼續持劍而不改其誌?

嬴政似是想起了什麽,原本嚴肅的神情逐漸變得溫和起來,雙眸也染上了懷念的色彩,笑著開口說:“多年未聆聽先生教誨,如今聽來,仍是如此簡明犀利。”

但凡扯上“往事”,瑤光一律不作過多回應,以免多說多錯。她沉默以待,嬴政也不惱,就這麽望著瑤光,片刻之後,嬴政輕咳一聲,收回雙手,直起身來。

“先生且安心休息,有事盡管喚人,莫要強自支撐。朕去外間批閱奏章。”

瑤光輕輕頷首。

嬴政這才轉身離去,走之前還特意將懸在旁邊的長劍解下來放到了瑤光手邊。

瑤光抱起長劍貼到身前,閉上眼睛,她依稀可以聽到劍中傳出一種近似於心跳聲的脈動,一股淩厲的劍氣直接透過劍鞘和衣服滲進她的皮膚筋骨之中,淩厲、渾厚、凜冽,比起玉清更多幾分風雷之勢,而少去玉清的清淨之意。

這是屬於她的劍。

這是隻屬於瑤光的劍。

心意相通,氣脈相連,自此之後,一生修一劍,一劍修一生。

瑤光感覺到心裏缺失的部分被填滿了,在失去玉清劍的那段時間隱隱存在的不安全部消失了。

瑤光這樣靜靜感應了片刻,循著習慣將長劍負在背後,慢慢地踱到了外間。

寬廣的大殿中隻有一個人。

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皇帝端坐在幾案前,埋頭處理堆積如山的奏章。

瑤光安靜地看了片刻,想到史書上記載秦始皇“日批奏折百二十斤”,在曆代的帝王之中,始皇帝也可說是極為勤政的一位。既有雄才大略,又如此勤奮以至苛刻地自我要求,秦始皇能取得前無古人的曠世功業著實不稀奇。倘若後世帝王皆有如此心胸眼界、文韜武略,天下又何以一再動**?嬴政打下如此基業,二世卻能在短短數年斷送大好江山,怎不讓人唏噓?

多少人謳歌兩漢多麽偉大,諸位帝王如何勞苦功高,然而在瑤光心內,漢朝前幾代帝王根本就是笑話。因為“推翻”了秦朝,所以漢朝的皇帝放著秦那麽多成熟的政策不用,定要弄出許多新的政策,到頭來又有多少還是折騰了回去,漢朝開國以後,休生養息多少年才堪堪恢複元氣,倘若不是皇帝一意將秦律國策棄而不用,又哪裏需要那麽多年?帝王全了顏麵舒了心氣,到頭來便要黎民百姓為之付出代價,非但如此,他們還要在史書上玩弄春秋筆法,對前朝諸般批判,似乎秦朝便一無可取一般。假使秦朝當真一無可取代、而嬴政便隻是一位暴君,為何是秦國一統天下,為何是嬴政開創了皇朝?甚至可以說,後世的帝王不過是循著嬴政定好的框架、鋪好的路走下去罷了,無論他們是否承認這一點。

此刻幾案前勞碌的身影要比史書上幾筆墨痕更十倍百倍地觸動瑤光的心。

這就是她即使與師尊抗辯也堅持推崇讚賞的帝王。

何曾想過,會有一日,她能親眼見到這千古一帝?

安靜的宮殿中,輕聲的歎息也格外清晰。

瑤光略有些疑惑地走了過去,啟口問道:“陛下,何故歎息?”

嬴政立即站起來,神色間似有些疲憊,然而眉眼中滿是堅不可摧的強韌,他向著瑤光稍稍欠身,微笑著搖頭。

“些許毛蟲而已,無需先生憂心,先生才醒,還是多休息休息吧。”

瑤光敏銳地捕捉到嬴政眉宇間那一抹隱隱的憂色,她微微皺眉,搖頭道:“無礙。陛下若信我,不妨告訴我,是哪裏的毛蟲讓陛下介懷?我願為陛下除去這些東西。”

嬴政微怔,本想說先生功力盡失若是離開王宮太過危險,然而轉念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立刻將這句疑慮咽了回去,轉身從那一堆奏折裏抽出了一份密報遞給瑤光。

“先生請看。”

瑤光愣了半秒才接過密報,展開密報後,她因那個熟悉的字眼蹙了眉,“……蒼龍七宿,東方,桑海,儒家……墨家。”瑤光思索片刻,抬頭看向嬴政,“令陛下為難的,是逃亡到桑海的墨家,還是一直盤踞在桑海的儒家?又或者,二者皆是?”

嬴政神色嚴肅地點頭。

“先生依舊如此敏銳。儒墨為當世兩大顯學,弟子眾多,影響深遠,然而墨家已舉反旗,儒家態度不明,朕無法不多想。”

瑤光慢慢地卷起密報,語調輕鬆地回答:“那就試試好了。儒家是忠於秦還是意圖反秦,一試便知。我去桑海會一會儒家。”

嬴政聞言,竟是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回過神來,他不禁自覺好笑。

隻因請命的是瑤光,他就放了心,倘若是旁人,在懷疑對方是否能做到之前,他是否也會質疑對方請命是否別有用心?

這麽多年來,他最信任的……依然還是他的先生。

想到這裏,嬴政笑著說:“那就拜托先生了。”

瑤光神色認真地點頭。

“給我幾日略作準備……鹹陽宮內是否有書庫?有些東西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

嬴政欣然回答:“天下藏書,皆在鹹陽。先生請隨朕來,雲經閣自建成之日,已恭候先生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