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汝道為何
敢問女俠以何種身份質詢於我?
瑤光這一句含著蔑視的問話聽在孫秀青耳中極其刺耳,但她不得不壓下憤怒,盡量平靜而不失風度地答道:“自是以西門吹雪妻子的身份。”
瑤光聽到這句回答,心內不免有些失望,這一份失望不加掩飾地顯示在她的神情上,與她原本的冷漠輕蔑相疊加,益發顯出一種如同從高處俯視螻蟻那般令人難以接受的冷傲。
“若是如此,我想,你我之間無什可談。我與你夫素無故舊,也非新友,自禁城一別,未曾相見,西門夫人若是千裏尋夫,似是來錯了地方。白雲城中,並無西門吹雪。”
孫秀青聞言,雙目從隱隱含淚逐漸泛紅,幾乎要恢複從前闖**江湖時的脾氣拔劍而出,但她到底已經太久不曾握劍,而且此刻在她麵前的並非無名之輩,而是江湖傳言更勝西門吹雪的劍仙。驚怒不過一瞬之間,孫秀青竟生生地將那股憤怒壓了下去,將要被深愛之人永遠拋棄的痛苦重新占據了她的心頭,她滿是苦澀地開口,聲音中滿是脆弱,毫無當日京城糕點鋪中的鮮妍明媚。
“真人何必如此推脫……那一戰之前,西門吹雪他已放棄了曾經的劍道……那一戰之後,他仿佛又變回了從前的西門吹雪,就好像從來也不曾認識我、與我傾心相許一般……真人也是女子,應當明白這種得而複失、永失所愛的心情……請真人憐我,讓我的夫君回來吧。我和孩子……都在等著他……”
孫秀青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止住淚水,她看向前方那個身量還沒有自己高的少女,試圖打動她,卻駭然發現先前好似年畫童女的少女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那麽一刹那,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西門吹雪。
一樣的冷若冰霜,一樣的劍氣逼人,一樣的凜然不可逼視,一樣的不似塵世中人。
孫秀青剩下的話全都卡在了喉嚨裏,她發現,在那雙漆黑雙眸的注視下,她竟連開口的勇氣也喪失殆盡,仿佛此刻凝視著她的並非看似無害的女童,而是冰封在雪山上千百年的長劍一夕之間破冰而出,寒厲到灼人的劍氣從每一寸肌膚滲透進去,幾息之間就讓人如同置身冰窖,冷到了骨髓裏。
幾息之後,孫秀青的身體愈發僵硬,竟連口唇也變得紫紺,就好似真的身在雪山一般。
咚的一聲,孫秀青脫力地歪倒在地,近乎失神地呆呆地盯著前方的少女。
自古以來,一流的劍客都會孕育出屬於自己的劍氣,其中一些人的氣質甚至會變得和佩劍一般無二,而另一些人則會令自己的劍變得更貼合自身的氣質,前者便如西門吹雪與葉孤城,後者便如瑤光,隻從結果來看,二者殊途同歸,最終所達到的無非“人劍合一”四字。
無論是人似其劍,還是劍肖其人,最終形成的劍氣定然獨特而帶有幾分殺性。
獨特,便會排斥不屬於自己的部分;殺意,則會帶給他人強烈的威脅感。
劍乃凶器,持劍之人必有殺人之心,無論行善為惡,若無意傷人,絕不會持此利器。
能節製殺人之心,是為劍客;被殺人之心所製,是為劍奴。
瑤光在華山之上,劍不沾血,其劍氣僅僅寒冽如冰雪,但她下山之後,戰亂之中行走,劍下白骨累累,那一分冰雪的寒意之中也就日複一日地滲入了殺意,終至不可分割,當她有心節製,以道心約束、以冰心為鞘之時,這份劍氣還不會如何使人驚訝,但她若是刻意放開約束,這般劍氣頃刻間就會化作利器,心誌不堅之輩莫說意誌動搖站立不穩,或許會留下永生難滅的陰影。
此刻瑤光因孫秀青那一番荒唐到無法理解的話心生憤怒,有意放出劍氣試探,一試之下,更是氣極反笑。
葉孤城身為當代絕世的劍客,沐浴在這般劍氣中尚且能活動自如,甚至可以說這股劍氣令他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但當他看到孫秀青狼狽的模樣時,這位在心內引西門吹雪為知己的劍客到底不忍心他的妻子遭此折辱,遂從安靜旁觀的位置前進幾步,便如一柄利劍j□j這股氣場內,恰到好處地切斷了瑤光向著孫秀青放出的劍氣。
瑤光原本正要出言譏諷,發覺氣場之內有人走入,視線立刻投向了白衣的中年男子。
“葉城主有話想說?”
葉孤城思索片刻,回答:“畢竟是西門吹雪之妻。”
瑤光不禁笑道:“她若是西門吹雪之母或許我還會態度好些,為人母,有生養之恩,西門吹雪便是因這身軀也不該棄母不顧。正因她是西門吹雪的妻,我才更覺好笑。她竟一點都不了解她的夫,試圖向一個陌生人求助,期望令踏上無情劍道的劍客回返紅塵,這豈非人世間最愚不可及的事?”
瑤光收回了那股劍氣,孫秀青也就不再感覺到那般寒冷的殺意,整個人緩過神來,慢慢站了起來,她還想感謝葉孤城,想著也許求助於白雲城主會更好的時候,就聽到瑤光那麽一句斷言,頓時感覺到十分的錯愕。
“愚不可及……?”
這一次葉孤城先開了口,一向冷漠的神情中出現了淡淡的請托之意。
“清虛道長。”
瑤光瞄了葉孤城一眼,讀出他神態中的含義,到底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葉城主也不過想要假我之口告訴西門夫人這個真相。”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同樣是絕代的劍客,同樣走的是無情劍道,兩人無比相似,因此西門吹雪的選擇對葉孤城而言毫不意外,葉孤城也絕不會試圖勸說西門吹雪變回“人”。
既然如此,葉孤城還會特意派人請自己過來,言語之間那般懇求,為的無非是讓她來告知眼前的“西門夫人”罷了。
孫秀青越發怔愣,不知所措。
瑤光稍微斟酌了一下思路,神態淡漠地看向孫秀青,沉聲道:“西門夫人,你可知,何為道?”
“道?”
孫秀青被問得一懵。
她自幼被帶上峨眉,從來隻學武藝劍法,哪裏在這些道家典籍上花過工夫。
瑤光本也沒想要得到答案,微微一笑,續道:“答不上並不稀奇,古往今來,多少聖賢都為了這個答案苦苦追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道是何,道在何處,能答出者皆聖賢。正因它是如此的艱深,又如此與萬象萬物密切相連,才使得無數人為之生死。尋道之路,漫漫無期,問道之途,從無捷徑,修道之人,隻進不退,既在途中,便不會後退,亦無路可退。我亦然,葉城主亦然,如今,你的夫亦然。”
孫秀青完全懵了。
這些話不要說她不曾聽過,根本想都不曾想過。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熟知的世界。
瑤光回想著禁城之中那匆匆一麵,緩緩道:“我以劍求道,修劍為修道;葉城主……暫且不談。西門吹雪以劍為道,修劍即修道,所修劍道取無情之道,斷七情、絕六欲,遠離紅塵,愛恨情仇悉如雲煙散盡,他仍是西門吹雪,卻不會再變回與你傾心相許的西門吹雪,妻子敵友於他將毫無意義,他的心中隻有劍道,再不會有塵世羈絆。進,則逍遙九天;退,則劍折人亡。再不會有第三條路。你可曾見過翱翔九天的鷹隼?他此刻便如那鷹隼展翅,你若想讓他回來,隻能斷了他的翅膀,讓他從道途回到人間,從問道的劍客變回鄉野村夫……這般焚琴煮鶴之事,當真使人聞之心痛。這天下間,無知蒙昧之人何其多,而今有人醒來,叩問道途……竟有人要他回到那般蒙昧之中,何等殘忍。”
孫秀青終於忍不住,哭著問道:“那我呢?!他對我……又何等殘忍!我才剛剛嫁給他沒有多久,孩子還沒有滿月!他就這樣拋下我們母子——”
瑤光不禁哂笑,“當日你嫁他之時,早已知他是無情劍客,又為何義無反顧拋棄師門下嫁?今日控訴,又有誰人會替你心痛?昔日你至親之人,早已在你身披嫁衣之時便被你拋下。孫秀青,你還記得自己曾是峨眉弟子嗎?想來令師泉下有知,此刻定是含笑九泉了。”
孫秀青臉色霎時一白。
瑤光輕哼一聲,直截了當地問道:“孫秀青,汝道為何?有朝一日,當你尋到了你的道,或許我還會再與你好好談一談。今日就此為止。”
說完之後,瑤光拂袖而去。
葉孤城也沒有阻攔,而是看向孫秀青。
孫秀青呆了很久,靜靜地擦幹了淚水,向著葉孤城行禮拜謝並告辭。
她知道,這個世上再也不可能有人帶回西門吹雪了。
她曾經傾心相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塵世的任何一處。
作者有話要說:瑤光的言論僅代表瑤光個人看法,與作者毫無關係!她是以道門(純陽宮)劍修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作者隻是個普通人,達不到那種境界,其實我心裏是同情孫秀青的……隻不過想到前頭殺師之仇,總覺得非常點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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