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房子還是20年前我爸廠子裏分的,直到他內退以後,我們一家都住在這戶不到60平方米的小房子裏。

樓道已經很破舊了,遠不如我在北京租的那套房子,而且垃圾道還是老式的那種,每一層都有一個倒垃圾的口。有人不注意,時常把樓道裏弄得髒兮兮的滿地垃圾。

我許久不回來,一時半會兒都無法適應,更何況是陸朝陽?恐怕他一會兒進了我家的門都會忍不住感慨,這麽多人住的房子竟還沒有他家浴室大。

不過這樣也好,讓他看清我們之間的差距也好。

但讓我意外的是,陸朝陽非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適應,還對我父母彬彬有禮,非常客氣,一副很懂事的樣子。

而我父母對大半夜跟我在一起的男人也充滿了好奇。

陸朝陽像是早有準備:“小芙擔心出事,嫌高鐵太慢,就拜托我開車送她。哦對了,我是小芙的鄰居,就跟著她跑一趟。”

陸朝陽話說完半晌,我爸媽才回過神來,連忙道謝。

我進屋看我弟,他腿上綁著繃帶,還在冰敷,看上去的確是傷得不輕,不過他的精神還不錯。

見到我後,他立刻抱怨:“我都跟媽說了沒什麽事兒,讓她別給你打電話,她偏不聽!”

我說:“你小子少廢話,還不是你不小心,害我大半夜跑回來。”

我弟的個子已經高我一頭半了,人長得也不錯,看著已經有點男人樣了,但在我眼裏他始終是個孩子。

那孩子臭著臉,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本來就是你的錯,這下你連學校也去不成了,這麽要緊的關頭多耽誤事。”

“嘁,我現在去考也照樣是清華、北大隨便選,耽誤這一兩天算什麽。”

“小子,話別說太滿。”

我弟的目光突然移到我的身後,我聽到腳步聲,知道是陸朝陽。

我輕咳一聲,跟我弟解釋說:“他是我鄰居。”

我弟了然地點點頭,臉上卻露出了很曖昧的神情。

快要淩晨三點了,大家的狀態都已經到了極限,可是明顯我家這鴿子籠住不下這麽多人。在我爸媽尷尷尬尬、猶猶豫豫不知作何安排的時候,我隨便扯了個謊:“明天一早公司還有個會,我這就得趕回去了。”

我媽沒想到我這麽急又要走,很懊惱:“早知是這樣,我一定不給你打電話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臂:“老同誌,您今天表現得不錯,以後再有類似的情況就要像今天這樣,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

我媽被我逗笑了,佯怒地罵了句“沒大沒小”,她知道也不方便留我們在家裏住,隻好又對“小陸”千恩萬謝一番,然後囑咐我們路上小心。

車子開出我家小區後,我說:“停車。”

陸朝陽不解,但還是依言把車子停在了路邊。

我側過臉看他:“開了這麽久了,你行不行?”

“你以後別問這種問題。”

我心想這問題怎麽了?

他涼涼地瞥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地說:“我就沒有不行的時候。”

我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我說:“好,我下次注意。可你這都開了幾個小時了,算疲勞駕駛了吧?還是換我來吧。”

他似乎有些猶豫,我能看出他是真的又困又累。

“那你認得路嗎?”

不認路真是多數女同胞的通病,我也不例外。

但我說:“這不是有你嗎?”

這話大約讓他很受用,他痛快地鬆了安全帶,推門下車。

我們倆換了位置,他坐在副駕駛上給我指路:“前麵上高速公路。”

我點了點頭,掃了一眼左邊的後視鏡,繞過幾輛大車,麻利地並線駛入高速公路。

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我突然說:“我聽小草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隨口問道:“那我是哪樣的?”

“她說你以前跟生人對話都費勁,現在……”

“那你呢?”我打斷他,“你可別說那些花邊新聞都是人家瞎編的。”

他愣了一下,低頭笑了:“人總是會變的。”

“所以……我也是。”

他沒再追問,我鬆了口氣,車子卻突然報警了。

“糟糕,沒油了。”

本來我們就是臨時決定跑回來的,又跑了兩百多公裏,車早就快沒油了。之前急著趕回家我們也就沒把這當回事,眼下這油量真撐不了多久了,而高速公路上要找個加油站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

陸朝陽立刻拿出手機搜最近的服務區,一看也要十幾公裏。

我問他:“你這車能撐到服務區嗎?”

“夠嗆。”他朝前麵看了一眼說,“前麵停車區靠邊停吧,別冒險了,高速公路上不安全。”

我想也是,便依言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打上了雙閃。

陸朝陽打完救援電話,車內便靜悄悄的,隻是偶爾有車子從我們身邊疾駛過去,發處“呼呼”的聲音。

我有點擔心:“停在這兒會不會不安全?”

他沒理我,直接放倒椅背,端著手臂閉目養神。

我拿出手機,想找點東西打發時間,發現手機的電量也報警了。

今晚還真是彈盡糧絕了。

我把手機重新揣回口袋,聽到身邊的人突然說:“這些年……你很辛苦吧?”

我一時間沒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什麽,回頭看他,他依舊斜靠在椅背上,看著我。

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語氣是柔和的。

他又說:“你父母一定挺為你驕傲的。”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跟我說這樣的話,意外之餘隻覺得眼眶發熱。

我看向窗外,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子,隻有無邊的夜色。

我說:“有什麽好驕傲的,我什麽都做不好,對家裏也幫不上什麽忙,難得不用擔心下個季度的房租了,也才是這一兩年的事兒。”

說著我回頭看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我,但我還是很真誠地朝他笑了笑:“說來這還多虧遇到了你。”

椅子裏的他一動不動,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專注地看著我的樣子,仿佛他在黑暗中與我對視著。

突然,“啪嗒”一聲,我手肘處的支撐點突然消失了,我整個人被閃了一下,重重地跌在椅背上。

原來是他不知什麽時候扣動按鈕,把我的椅背也放倒了。

我什麽都沒想就想著坐起來,卻被他一隻大手按回去。

“歇會兒,你不累嗎?”

累,但這樣跟他並排躺著,我的心更累。

這時候他又伸手過來,我嚇了一跳,心想這人不會這時候想做點什麽吧?可那隻手卻不是伸向我,而是伸向我們後麵的座位。

他扯過什麽東西蓋在我身上,我握著那東西的一角摸了摸,是條柔軟的薄毯子。

雖然已經立春了,天還是乍暖還寒,再加上此時又是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刻,自剛才熄了火,車裏就越來越冷了。

我小聲說:“不知道他們多久才會來。”

沒有人搭理我。

我把毯子向上拉了拉,蓋住下巴,感覺好多了。

過了好一會兒,就當我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其實我挺羨慕你們家的。”

“我們家有什麽好羨慕的?如果是前兩年,說我們家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你不笑話就不錯了。”

“其實我小時候也挨過窮……”

我有點意外,但沉默著,等著他繼續說。

他的聲音很喑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勞累了。

他說:“那時候我爸還沒發跡,到處借錢做生意,起初他沒經驗,總是賠本,賠了就再借……這樣好多年,最後誰見了我們家都躲著。所以那幾年我們家的開支都是靠我媽纏皮套和納鞋墊兒去附近早市上賣賺點錢。我那時候稍微懂點事兒了,就特別恨我爸敗家,覺得他眼高手低不負責任,找個正經工廠裏的工作賺份工資養活我們不行嗎?我媽就悄悄跟我說我爸肯定能成功,要我等一等。現在我回想起來,她哪知道我爸會不會成,隻是無條件地信任他罷了……”

“可你爸真的就成功了。”

他似乎笑了一聲:“是啊,但他的成功離不開我媽的支持。我媽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是那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我想她應該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女人了。而我爸,跟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有了錢就變壞,身邊的女人天天換……我媽早早就沒了,說是被他氣死的也不為過。”

我想到那天見到陸朝陽父親時他身邊跟著的那個管發行的姑娘,心裏一陣唏噓。難怪之前傳聞他們父子關係不和,而他又那麽不務正業、不學無術。所以說家庭教育對孩子來說真的很重要啊!

“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就想著怎麽混賬怎麽過。因為我的命是他給的,而且他年紀也大了,就我這麽一個兒子,我過得不好,就是老天爺對他的報應。”

我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

恰逢一輛車從我們旁邊駛過,車燈照射下的一瞬間,我看到他側過頭來看著我,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中情緒很多。

他笑了笑:“人總是要在經曆過一些事情之後才會明白一些道理,所以你看到了現在的我。”

聽他這麽說著,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仔細想想,這不是滋味兒的滋味兒大約是來自劉溪。

不知是誰說過,男孩總要在經曆過命中注定的那個女孩後,才會從男孩變成男人,而他的那個命中注定就是劉溪。

她對他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不過他不說,我完全想不到他這樣的人經曆過這樣的童年。難怪他見到我家的環境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應,更沒有嫌棄。之前我單純地以為隻是他的好涵養所致,如今看來,他也曾離我的生活那麽近過。

我突然很後悔自己曾把他當成一株溫室裏長大的風信子,如今看來,他不是風信子,更不是溫室裏長大的風信子。

不知不覺中,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我坐起身來,看向窗外。

天依舊是陰沉沉的,但是在公路的盡頭,在遠山的那一邊,那抹白光越來越強烈,將天地分隔開來。

我去拉身邊的陸朝陽:“你看到了嗎?日出多美呀。”

那裏蘊藏著宇宙神秘的力量,代表著新生,代表著希望,是我許久沒有看過的日出,就如他的名字一樣,陸朝陽。

“你快看!”

我去扯他的袖子,他沒有回應。我回頭一看,卻冷不防地撞上他的視線——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表情柔和,讓我的心也如那初生旭日一般漸漸變得火熱熾烈。

密閉的車廂內,空氣的流動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我預感他有話要說,就這麽靜靜地等著他。

“你喜歡我嗎?”他問。

聽說在黎明破曉前,是人的意誌最薄弱的時刻。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不想再顧慮什麽,也不想再隱瞞什麽,隻想把我的感情都告訴他。

“喜歡。”我說。

“那你喜歡我什麽?是我這個人,還是這副皮囊?”

他真傻,因為沒有人會回答他,喜歡他是喜歡他的樣子,喜歡他的家世,或者喜歡和他**的感覺。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喜歡的不是那些,或者說,那些不是全部。

我不滿:“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他笑了一下,卻說:“現在那麽多新鮮詞兒和快餐關係,我哪知道你把我當什麽了。”

我明白他說的意思,可是連“炮友”都被他說得這麽含蓄,這一定不是眾所周知的陸公子。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天邊已是霞光萬丈,燦爛的朝霞裹著一輪紅日躍上了地平線。

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看著我,我偏不回頭,我就想讓他這麽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張愛玲曾說過:“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

對女人而言,想要和某個人保持一份長久的肉體關係,如果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喜歡都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我早就知道,我對他的喜歡,不是一點點。

這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我聽他接通電話,聽到電話那邊的人不停地道歉,但是他卻沒有一句責怪,甚至聽不出哪怕一點點的怒氣,隻說趕來就行。

我們回到北京時,已經快要中午了。他把我送到樓下,我下了車後,突然有點猶豫。

他見我不走,也就不急著發動車子。

天還是冷的,我跺了跺腳,含糊地問:“你要不……上去坐坐?”

其實我隻是想讓他休息一下,沒別的意思。不過如果他有什麽想法,這時候我應該也不會拒絕。

他卻朝我笑了笑,笑得讓我心虛:“來日方長,你先好好休息。”

我有點沒麵子,但是想到那句“來日方長”,心裏又暖融融的。

不過自那以後我們都很忙,電視劇已經定檔,公司忙著宣傳,我也得配合宣傳。而這段時間,我們經常聯係,會發信息互道晚安,會打電話開門見山地問對方在哪兒,也會突然起意就見麵約個飯……但我們沒有再上過床。

有時候我在問自己,他這是在和我談戀愛嗎?但是在公司眾人麵前,我們又沒什麽親昵的舉動……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到了春暖花開的五月,電視劇開播就迎來了開門紅,雖然跟大火的那幾部劇沒法比,但是相比較作品本身的熱度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收獲了。而開播半個月後,在公司這邊忙著慶功的時候,一些莫名其妙的照片和信息卻在網上無聲無息地傳播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