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臉上劃出的血口並不算深,再加上上好金瘡藥的藥效,不過短短幾日便愈合了,隻留下淡淡一道痕跡,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裴少淵也並不在意,一方麵是跟臉上的燒傷相比,這道劃痕不算什麽,另一方麵是作為七尺男兒,這點兒傷痕隻會增添氣概,並無大礙,無須如女兒家一般擔憂破相。

所以幾日之後,再次踏入那巍峨大殿的裴少淵早已忘了此事,隻垂首斂目地走到自己該站的地方立好,在心中默默思索起昨日的那一招該如何使得更流暢一些。

前日正下過一場秋雨,微寒的冷風拂過幾個侍立少年的如雪衣擺,卻沒有使他們麵上的神色變化一分一毫——身為魔教弟子,即使容貌再陰柔精致,都是自小習武長大,隨便哪個的內功都可與中原中上流的高手一較高下,自是不懼寒風。

無聲無息的,有兩個手捧文書的普通弟子進入大殿,疾掠的身影卻在四個侍立少年麵前戛然而止。

裴少淵回過神來,同另一個少年接過他們手中的文書,轉身朝後殿走去。

白衣教主正背對他們負手而立於一排雕刻精致的沉重木櫃前,修長身姿在無數瓶瓶罐罐之前筆挺立著,遠遠望去有一種清閑從容的風度。兩人放下文書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一左一右在書案旁站好。

見另一人已經開始磨墨,裴少淵便從筆架上取下一支湘妃竹筆開始潤筆,而那位白衣教主也慢悠悠地轉了個身,往這邊遠遠地瞧了一眼。

片刻之後,垂首做事的兩人都聽到一陣腳步聲不緊不慢地徐徐而來,裴少淵剛剛潤完筆,就見寬大的雪白衣袖在眼前掠過,隨之而來的是手背上冰涼柔滑的觸感,而待他再抬起眼時,手中的毛筆已然執在她手中。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白衣教主停下了翻文書的動作,平靜地抬眸望過來,麵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剛才在他手背上拂過的指尖並不屬於她一般,或者說,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間這種程度的接觸算不得什麽事。

裴少淵並不作聲,對方則是眉梢一挑,沉靜若水的目光從他麵上劃過,再淡然不過地問,“有事?”

從這樣正經平靜的態度來看,似乎是他自己想得太多……裴少淵如此對自己解釋,然而他剛低下頭去,下巴便被對方手中的湘妃竹筆架住,竹製筆杆壓在皮膚上,帶來幾分涼意。

對方不知何時已湊到近前,他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避開,卻見那雙狹長烏沉的眸子裏並無絲毫戲謔,反而帶著很是認真的神色,再加上她此時麵上沒有笑容,看起來格外鄭重,他一怔之下以為有什麽要事,便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片刻之後,她微微蹙眉,目光緊緊地盯著他臉頰處,低聲道,“怎麽還是留了疤?”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不滿。

裴少淵半天才明白她說得是幾日前便愈合了的那道口子,心中浮起淡淡的別扭之感……若是自親人口中聽到這種話也就罷了,偏偏對方與自己並不算熟,兩人之間還是這樣尷尬的關係,他一時之間不知該道謝還是該避開。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對方收回手,懶懶地道,“本座也懶得管你這檔子事,隻是你既然跟了本座,你這張臉在這三年內便不能醜上一分——”頓了頓,她偏過頭對那正磨墨的少年命令道,“去找祁公子要些舒痕膏來。”

堂堂男子漢,怎可用那種女人家的東西……裴少淵抬起頭看向那少年,沉聲道,“不用。”

可惜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退了下去,裴少淵再欲張口,卻見白衣教主已然在揮毫批複文書,隻好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不過片刻功夫,那少年便回來了,不但拿回了舒痕膏,身後還跟了個年輕公子。遠望過去隻見那人身著一襲淺色長衫,身後披垂一頭墨黑長發,略顯單薄的身姿籠在白色繡金的薄披風中,看上去像是江南水邊文弱清秀的書生,斯文而清俊,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遠勝普通弟子,應該就是她口中那個祁公子了。

那捧著舒痕膏的少年恭敬地將東西奉上後便退到了一旁,而那祁公子的神色卻是自在從容得多,絲毫不拘謹地握了下她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皺眉,柔和的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關切,“怎麽手這麽涼?”說罷便要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

裴少淵沉默地立在一旁,麵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是不詫異的……這些日子以來他隻看到後院那些少年對這位教主既向往又敬畏,當著她的麵隻敢諾諾稱是,卻從未見人在她麵前能夠這樣姿態從容的……想來這位祁公子便是那最受寵的幾位公子之一了。

白衣教主將手頭的文書批複完才不緊不慢地掀起眼簾,以眼神製止了他脫下披風的舉動。

即使被拒絕了,這位祁公子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教主怎麽想起要舒痕膏了?可是哪裏受傷了?”

語琪剛想說沒事讓他回自己的院子,卻在不經意之間瞥到一旁裴少淵麵上複雜的神色,一瞬間便改變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不是本座,是你對麵那小子。”

祁公子微微一偏頭,看了一眼裴少淵的臉頰便什麽都知道了,但他卻並未露出絲毫嫉妒神色,隻溫文一笑,像是根本沒看到裴少淵臉上那麵具一般輕聲道,“看教主這樣緊張,這位公子定然姿容過人。”

若是裴少淵未毀容之前,這句誇讚倒還算得上是貼切,但如今……這句話聽上去實在像是虛偽的奉承,但他的語氣卻又頗為柔和真誠,仿佛是出自真心地讚美。

語琪心中佩服,暗道這身體原主的男人果然不凡,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笑一下,並不反駁也不附和,隻將那舒痕膏反手扔到裴少淵懷中,不懷好意地打趣道,

“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塗,本座就隻能將你每日帶在身邊督促了。”

能混到這個地位的必然都是精明人,那位祁公子聽到語琪這話,麵上一點兒不滿都沒有,反而笑意盈盈地陪著打趣道,“看來這位可是教主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呢,早知如此該將那剛剛調好的極品舒痕膏拿來。”

本來隻是留下他刺激一下裴少淵的,隻是這幾句話出來,語琪不免不對這位祁公子刮目相看……這話說得實在漂亮圓滑,更難得的是根本看不出他說這話時有任何嫉妒與不情願的地方,這心態和演技完全足以來當她的同事了,這位一上手必然是金牌業務員。

而經過兩位實力深厚人的打趣,裴少淵麵上的神色就很值得人玩味了,他似乎是想皺眉反駁,卻不知該從哪裏開始反駁起,但又不願受下那句‘放在心尖兒上的人’,一臉古怪的糾結,臉頰上很快就起了一層薄紅——不過應該不是羞紅的,而是不知所措的惱怒。

偏偏語琪都決定放過可憐的裴家公子一馬了,那位看起來頗像老好人的祁公子卻仍唇畔含笑道,“這是惱了?還是羞了?”

竟跟調戲黃花閨女的語氣一般無二,但由這祁公子說出來卻不覺得輕佻,反而顯得親昵……盡管他們二人這才是第一次見麵。

語琪五體投地,這祁公子調戲人的功力實在不在她之下,若是換成這位來攻略或許會比她還容易也說不定……不過佩服過後,她還是咳嗽了一聲,出聲給裴少淵解圍,“得了,他臉皮薄氣性又高,經不起這樣的調侃。”說罷似笑非笑地斜睨裴家公子一眼,“隻怕等會你轉身走了,他便把氣撒在本座身上了。”

裴少淵的忍耐力似乎已經達到了極限,他額角抽了抽,麵無表情地沉聲道,“屬下不敢。”

語琪實在忍不住,被他這反應逗得嗤得一聲笑了出來,心中知道再不能繼續調戲下去了,否則這位該真惱了。她把筆輕輕一擱,微笑著抬眸看了裴少淵一眼,轉了個話題道,“劍練得如何了?”

裴家公子平緩了一下呼吸,這才平穩了聲音道,“尚可。”

“可有不懂之處?”

“有。”

語琪默然……這人該不是真生氣了吧,這回起話來怎麽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呢……

那位祁公子卻好似跟她想得一般無二,淺笑道,“看來是惱了……教主果然料事如神。”

語琪估摸著再被這祁公子調侃下去裴少淵該黑化了,她斂了斂唇角笑意,抬手安慰地在裴家公子肩上拍了拍,輕笑道,“那本座今日便指點你一番。”說罷負手朝殿外空地走去。

可直到兩人一前一後地在空地上站定,裴少淵的臉色還是黑沉沉的,側臉的線條繃得極緊,顯得冷峻而凜然。

白衣教主轉身一看他這幅表情,眼底就有了笑意,“還惱著呢?”

裴家公子垂首不答,隻有緊抿的唇線透露了主人的心情不愉。

她定定看他片刻,揚了揚唇角,“……怎麽連點玩笑都開不得?”

“……”

見對方依舊沉默不應,白衣教主臉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對方三番兩次不給麵子,以這個身份是不可能再忍下去的,隻是就算是發飆也不能發太過……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把這裴公子再嚇跑就不劃算了。

“裴少淵,你甩臉也該甩夠了……本座沒跟你計較上次的事情,你卻給本座擺臉色看,也不知你是教主還是本座是教主……今日那祁公子調侃你時本座可是在幫你說話,卻沒見你頂過他一句,而本座贈你這舒痕膏又打算指點你劍法,這攢起來的氣卻反而都撒在了本座身上……你是覺得本座脾氣太好?還是覺得本座對你太好?”皺眉看他一眼,白衣教主煞有其事地歎息道,“真是白眼狼一隻。”

待她說完這幾句話,裴少淵麵無表情的臉上倒真添了幾分愧意……

語琪見他如此心感好笑,卻不打算放過他,而是頗具氣勢地逼近他一步,冷聲道,“在別人那,隻有本座惱著他們受著的份,怎麽到你這就變成本座給著教著而你一個勁兒地擺臉色?……你是覺著本座上輩子欠你還是怎麽?”

裴少淵長到現在,從來沒被人這樣夾槍帶棒地刺過,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也無法反駁,隻能呐呐地說出兩個字,“……沒有。”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他低著頭屏息凝神地戒備,心中也覺得自己不知哪根筋撘錯……就算知道這位教主對自己人不壞也不該這樣放鬆警惕,且不論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到底能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再說就算是‘不壞’應該也好不到哪裏去,畢竟對方是魔教中人,不是胸襟開闊從不著惱的聖人,若真惹惱了她,自己不知會落到什麽下場……實在是太大意了。

不知多久過後,一道微帶冷意的聲音響起,於寂寂無聲中幽幽慢慢地傳來,清晰無比地在他耳畔響起——

“本座也不想跟你計較,隻是再有下次……本座不會輕饒。”

——其實語琪這麽說隻是為了讓他自覺理虧,見目的似乎達到了便準備收手上懷柔政策了……追人如治國,需一張一弛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這邊裴少淵聞言鬆了口氣,謹慎地抬眼看過去,細細觀察了一番白衣教主的神情後才緩緩開口,“那今日——”

對方似是明白他想要問什麽一般,緩緩踱步而來,與他靠得極近後才嗤得一聲輕笑,“本座既承諾了,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拔劍吧。”

裴家公子卻隻將手掌覆在劍柄上,停了半天後才緩緩拔出龍淵。

跟他的謹慎小心不同,白衣教主悠悠然地負手立著,唇畔噙笑,衣帶當風,從容隨意得不似是準備與人交手。隻是她等了片刻,也不見他動手,也不知是否被那祁公子傳染了,想也未想便是似笑非笑地一眼掃過去,取笑道,“怎麽?怕傷到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