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裏擠滿了下班的人群,喜萌躋身在狹小的空間裏,顛沛著一身的疲憊。麵對一束束向自己投來的陌生的目光,喜萌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鼻梁的兩側被眼淚劃出了兩條清晰的痕跡,惹人發笑。

如果眼球哭成了紅色,那麽是否眼裏的世界就是紅色的,可是我們的眼球是黑白的,看到的世界卻不是黑白的。有色的眼鏡、會變色的龍……

總想抵達一個單純的世界,可是路程卻是複雜的,於是再也無法走到盡頭,因為我們已經被複雜化了。

我們都成為了一條條戴著有色眼鏡的會變色的龍……

喜萌艱難地站在公交車裏,望著窗外不斷更迭的風景,郊區的街道上並沒有太多的人流,隻在站台處才會看到個別的人,街道旁的樹木被昏黃上了色,安靜地躺在喜萌的的視線裏。

眼睛酸酸的,就快要睜不開了。

飯店離學校隻有不多的幾個站,沒有花耗掉太多的時間車子便開到了學校,喜萌擦著人縫下了車,天慢慢地黑了下來,喜萌站在站台上,遠遠地望見學校宿舍大樓亮起了零星的燈盞,她拉了拉肩上的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她想她要就此在宿舍裏昏睡上三天三夜,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然後買車票回家,再也不去那個飯店了,再也不出去做兼職了,再也不去了……

想著想著,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喜萌進了學校,周圍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偌大的校園內隻有極少數的人在路上走著,絕大多數的學生已經回家了,路燈所罩著的範圍內像一幅定格的油墨畫,擁有昏黃色的大顆粒,沒有人經過,沒有人去打破,微風輕輕地吹著,寒冷不知不覺地刺痛著身體……

喜萌走過挨近校門的一大片寬廣的綠化帶,然後繞過教學樓的一小片區域,進了宿舍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沿路的路燈全都沒有開著,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漆黑得沒有一絲生氣,路燈下一排整齊的灌木猛地被風吹動了一下,喜萌嚇了一跳,飛奔向了自己所在的宿舍樓。

喜萌所在的宿舍位於6樓,一個不高不低的所在,有足夠的陽光,卻為爬樓梯而平添無限的煩惱。宿舍裏的另外三個人都已經回家去了,蔣娜、李曉珊和徐莉莉,三人整日形影不離,喜萌成為了她們排擠的對象,她與她們沒有過多的交情,此刻她們不在也好,喜萌可以有足夠安靜的時間來休息,可以用溫暖的床來慢慢融化心裏的難過和委屈,而不是因為她們而平添更多的苦楚。

她,與她們僅僅隻是同住在一個宿舍裏而已。相處不來那就遠離,不想遭人恨,也不想恨別人。可是她們依舊會時不時地對她存有言語上的譏諷和對立。

女生之間,討厭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喜萌開了宿舍的門,把燈打開,刺眼的光亮伴隨著舒適的溫暖撲麵而來,喜萌的身體突然間就垮了下來,渾身沒有力氣,宿舍裏空**而寧靜,熱水器還在“咚咚”地燒著熱水,是誰出門忘了關電源呢?窗簾被敞開著,露出了窗外圓圓的月亮,晾衣架上掛著兩件自己昨天洗過的衣服,宿舍裏其他三人的床鋪都被卷了起來,而她們的書桌都被清理得空無一物,似乎是身怕喜萌會動用她們的東西。

喜萌爬上自己的床,然後把被子往身上一蓋,沉沉地躺了下去,全身上下像被抽幹了氣力,再也動彈不了,晚飯是沒有吃過的,可是卻毫無饑餓感,脖子裏像是被堵上了一塊密不透風的酸性物質,往上往下潺潺地滲透著酸水,難耐無比。

喜萌閉上眼睛想就此睡去,燈就讓它一直開著吧,自己雖然不怕黑,但是一個人在宿舍裏睡覺還是怪可怕的,宿舍不比家,是個相對陌生的存在,沒有足夠的安全感。

她突然想到該給爸爸打個電話,於是暫且把睡意擱淺,撥通了長途——

“喂,爸爸……”

“咳咳咳……嗯……”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語氣虛弱無力。

“又喝酒了……”喜萌隻感覺心裏又涼了半截。

“什麽事?!快說!”

“……我明天回來了,我不打工了……”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的語氣,沒有任何感情,隻是此刻的自己突然難過起來,眼淚立馬衝上了眼眶,她隻想就此掛掉電話,再也不想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

“嗯……還有事嗎?”

“……沒有了……誒!爸,少喝點酒……”

“嘟—

—”電話那頭掛斷了電話,喜萌呆呆地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眼淚順著眼角滾下,打在枕巾上。

有多少想說的話,可是聽著如此冰冷的語氣,又有什麽是能說出口的?她恨這個男人,既然恨她,那又有什麽是願意向他傾訴的。

他不是自己的爸爸。爸爸是最疼女兒的。爸爸的肩膀是最寬廣的,是可以在女兒傷心和委屈的時候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裏的。

爸爸不是冷漠的,有些時候他隻是嚴厲。

爸爸舍不得女兒流眼淚,爸爸會看出女兒的難過,爸爸的目光會變得溫柔,讓女兒知道爸爸愛她。

而自己的爸爸對自己的隻有冷漠與無情,動不動就會連罵帶打,從沒關心過自己,從來沒給自己買過任何一樣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喜萌從小生活在家庭暴力之中,喜萌的媽媽在自己8歲的時候死於乳腺癌,可直到現在喜萌還一直堅持認為媽媽是被爸爸打死的。

喜萌與爸爸陳遠安、妹妹陳喜芊生活在小鎮上,家裏不多不少的二畝田地被陳遠安租了出去,他憑借著一點修車的手藝在街麵上長期經營著一家修車鋪,可他成天以賭博度日,酗酒成性,鋪子裏肮髒不堪,來修車的人少之又少。

陳遠安從不關心自己的兩個女兒,自從喜萌的媽媽死後,兩個女兒似乎就此成為了他的生活累贅,兩個女兒沉重的學費讓他的情緒越發的煩躁,他幹脆關起了店鋪,昏天暗地地賭博,喝的酒越來越多,內髒一塌糊塗。

喜萌每個月隻有200塊的生活費,加之自己申請到助學金,每個月有200塊的補助,而她會堅持每個月給妹妹匯100塊,300塊勉強能夠維持自己簡單的生活。

可是喜萌有太強的虛榮心,對於自己的家境太過敏感與在乎,她逃離別人對自己家境的詢問,極力掩蓋住自己的貧窮與寒酸。

她羨慕別人吃好的穿好的,她羨慕舍友們會時不時地買一大堆零食回來吃,她羨慕她們去吃肯德基,羨慕她們去吃“季季紅”火鍋,羨慕她們流著鼻涕眼淚吃完一整袋的“絕味”鴨腸……

她羨慕她們身穿名牌的衣服,羨慕她們一雙又一雙的converse帆布鞋擺滿整個的鞋架。

於是她決心要使自己“富”起來,她要讓她們知道她並不比她們差,她選擇默默地外出打工,就連她的舍友們也不知道。

妹妹喜芊發來了短信,喜萌揩了揩眼淚,打開來看——“姐,剛剛我夢見你了……”

喜萌的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妹妹依舊這麽可愛,也許在這個時候,隻有妹妹才能讓自己好過起來,她回過去說:“嗬嗬……夢見姐什麽了?”

“夢見你在哭……我就有點擔心你,姐,你還好吧?”

“一點都不好,我明天就回來了,明天晚上我要抱著你大哭一場。”

“別肉麻啦!你到底怎麽啦?”

“回來再跟你說……喜芊,姐想你了……”

喜萌在發完這條短信後,過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妹妹的回複,喜萌差點睡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手機的振動把她從睡意中叫醒,她打開來看——“姐,有件事我一直沒敢跟你說,但又不說不行,我怕明天麵對你更沒有勇氣說了……”

“什麽事?你快說。”無數的疑問衝擊著喜萌的心田。

許久之後,喜萌終於等到了妹妹的短信——“我懷孕了……”

喜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短信反複看了幾遍,手機屏幕依舊是不變的四個字,清晰得可以刺穿自己的眼睛。

她立即認為妹妹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她經常這樣做的。

“你是在騙我吧?姐才不信呢……”

喜芊立即來了回複:“是真的,姐,我沒騙你,孩子是小龍的,我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氣……”

喜萌終於像遭到晴天霹靂一般僵臥在**,喘不過氣來,憤怒與恐慌占據了全部的意識。

她想到了爸爸,於是趕緊回了過去:“這件事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

“不能告訴他,要不然你就死定了!”喜萌按著每一個字,手部已然有些發抖。

“這我當然知道,我怎麽敢跟他說呢,姐你一定要幫我。”

幫?妹妹啊……你什麽時候才能懂事起來?你離開了姐姐要怎麽辦?姐姐能有多大的能力?而姐姐的忙又有誰能來幫?

“你知不知道

你闖下了多大的禍?!你才多大啊就做出這種事!你難道就不知道女孩子應該潔身自好嗎?”

“姐,我知道錯了……你要是不幫我就沒有人幫我了,那天我和小龍都喝醉了才做了那種事,現在我後悔極了……”

短信在喜萌的手裏無止境地發著,短信的振動聲一遍又一遍地從手機裏傳出來,她已然沒有了睡意,越來越清醒。

“那小龍呢?他有什麽反應?他也沒辦法嗎?”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整天都害怕得要死,不敢跟家裏麵的人講。”

“這事他可別想逃,事情解決不了還得讓他家來負責!”

“也不全怪他,那天要是我不喝酒也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你就是一賤人!死到臨頭還替他說好話,現在好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喝酒!……懷孕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我吃過一些藥,可是沒什麽用,肚子反而疼得不行……”

“別吃藥!什麽都別吃!你和小龍對任何人都不能說,聽到了沒?你也別亂想了,好好呆著,姐給你想辦法。”

妹妹陳喜芊,16歲,在家鄉的縣裏讀高中,是學校裏的校花,學習卻一塌糊塗。

從小性格就叛逆而好強,同姐姐一樣她恨透了自己的爸爸,隻是與姐姐不同的是她在爸爸麵前從不示弱,因此她經常被爸爸打,身上盡是被棍子和皮帶打過的傷痕,姐姐每次給喜芊洗澡,看到這一條條醒目的疤痕時都會流下眼淚來。

有一晚上,秦小龍爬到喜芊家的圍牆上偷摘桃子吃,看到喜芊的爸爸陳遠安正拿著棍子追著打喜芊,姐姐喜萌哭著跑在他們後麵,讓陳遠安住手。喜芊躲著陳遠安的棍子衝出了門外,陳遠安站在門口衝著女兒大罵,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秦小龍趕緊從圍牆上下來去追喜芊。陳喜芊和秦小龍是同班同學,秦小龍早就喜歡上了喜芊,在看到這一幕場景後對喜芊滿心的憐愛更是油然而生,他追上喜芊,對著正在哭泣的她說:“喜芊,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讓我來保護你,再也不讓你爸爸打你!”

從此喜芊便喜歡上了這個黑黑的帶著點帥氣的小男孩,兩人就這樣在一起了很多年,卻不料現在的他們竟然闖出了如此大的禍。

這種事就像鎮裏的已婚婦女被抓到與其他男人通奸一樣的丟人,就像把別人家田地裏的溝水挖斷然後讓水全部流到自家田裏一樣的可恥。要是被人知道了,鎮裏又是戶戶相鄰,互相熟識,到時候肯定會一傳十,十傳百,在全鎮裏吵得沸沸揚揚,那喜萌一家可就顏麵掃盡了!而最重要的是喜芊的安危和個人的前景都會受到巨大的影響。

想到這,喜萌的思緒就亂得要命,太陽穴突突地疼個不行,心髒狂跳著在耳朵裏清晰可聞,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眼前,隻能湊到足夠多的錢,然後讓妹妹悄悄地去醫院裏做人工流產,其他的,喜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要怎麽樣才能弄到錢呢?喜萌也不知道做一次人工流產具體要用多少錢,但至少也要幾百塊,現在自己身上隻留有了車費以及不多的一點生活費,哪裏有錢幫妹妹去做這次人工流產呢?

借吧。給親戚借?可是像自己這樣一個小姑娘始終是不好意思開口,給同學借?那要給誰借呢?舍友們是完全不可能的,班上其他的同學也沒有相處甚好的。喜萌突然想到了韓辰,對呀!要不就給他借吧,她覺得她跟韓辰已經算得上是好朋友了,她救過韓辰的命,並且韓辰是一個善良大方的人,他肯定會借錢給她的。

她猶豫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撥通了韓辰的電話。

* * *

天際的東方,隨著最後一顆星辰的消失,黎明終於被喚醒,破曉撕裂了慢慢長夜,帶來了第一縷光線。

喜萌從學校裏出來,坐上了第一班的公交車,昨晚她一宿沒睡好,眼睛紅腫,而現在她要重新回到馨野飯店去,她要拿到那2400塊錢,這是還給韓辰1000塊錢的唯一途徑。

並且,她的內心開始激**起這樣一股強大的情緒——如果不滿足於每個月300塊錢的生活費,如果想要吃好的穿好的,如果想要不再受委屈,那就必須要使自己強大起來。

爭強好勝。

不服輸。不低頭。不示弱。不逃避。

盡一切可能證明自己。

畢竟很多事,哭了也沒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