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從南方的城市一回來,便去掉了一塊心病。由於在南方經曆了那一番苦痛,他心中也深感安慰。

而現在,當他看到田野裏黑油油的沃土時,愛情上的失意也消失了。他感覺到了腳上那濕潤的泥土,嗅到了小麥壟溝裏散發出的泥土的芳香。他指揮雇工們犁完這裏又犁那裏,幹了整整一天。他第一次趕著牛,在牛背上甩響了皮鞭。

他看到鐵犁鑽進泥土裏,泥土便翻滾起浪花。

然後他把老秦叫來,將繩索交給他,而他自己拿了一把鋤頭,把土塊砸成細末。那細末柔軟得像綿糖,但由於土層濕潤,仍然是黑油油的。他這樣幹活,純粹是為了其中的樂趣,因為這並不是他非幹不可的事。他累了的時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覺。

土壤的養分滲透到他的肌膚裏,使他的創傷得到了愈合。

當夜幕降臨,太陽像一團火球似的燃燒著落下山的時候,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王龍跨進家門,感到筋骨像散了一般,渾身酸痛,但他心裏樂滋滋的。他拽開通向後院的門簾,荷花穿著絲綢旗袍正在那裏散步。她看見他身上沾滿了泥土,頓時叫了起來。他走近她時,嚇得她直往後退縮。

而他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把她那細嫩的小手抓到自己沾滿泥土的手裏,大聲笑著說:“你瞧瞧,你的老爺簡直成了農民,你現在是農民的太太了。”

她大聲抗議道:“我不是農民的太太。”

他又大笑起來,但很快離開了她。

他帶著滿身的泥土吃了晚飯,甚至上床睡覺時,他也不願洗洗身子。而當他洗身子的時候,他又大笑起來,因為他現在已不是為哪個女人洗澡。他笑著,因為他自由了。

王龍覺得他似乎已經離開家很久,一下子有那麽一大攤子事情需要他來做。土地呼喚著開犁、播種,因此他天天在田地上勞作。

一夏天的縱欲使他的皮膚變得蒼白,如今太陽又把它塗成了深褐色。因為貪戀情欲,好吃懶做,他手上的老繭都已剝落。

現在,鋤把和犁耙在他手上造成的印記又開始堅硬起來。

在中午或傍晚回家的時候,他吃著阿蘭為他做的飯,覺得又香又甜,那是米飯、白菜、豆腐,還有饅頭夾大蒜。

他走近荷花時,她用手捏住鼻子,衝著臭氣叫喊起來。他大笑著,一點也不在乎。他朝她呼出粗氣,而她是非忍受不可的,因為他要吃他所喜歡吃的東西。他既然又精神煥發,擺脫了因縱欲而造成的疲乏,他又可以再去找她,在她那裏搞個精疲力竭,然後再去幹其他事情。

現在,這兩個女人在這個家庭裏各有各的位置:荷花姑娘是他的玩具和快樂,滿足了他對漂亮、性欲的要求。

阿蘭則幹活,生孩子,養家,伺候他、公爹和孩子。在村裏,一旦男人們帶著忌妒的心情提起後院的那個女人,王龍便感到驕傲。人們談論她就像在談論一件珍奇的寶物或者一件毫無用途的貴重的玩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能作為那些不再為吃穿發愁,隻要願意便可以花錢享受的那些男人的一種象征和標誌。

村子裏,最能炫耀王龍氣大財粗的人,要算他的叔叔了。在那些日子裏,他叔叔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總想贏得主人的好感。

他說:“是我家的侄子,養了一個供他尋歡作樂的女人,像我們這種普通人連見都沒見過。”又說,“我侄子到他太太那裏,他太太穿著絲綢旗袍,像大戶人家的閨秀。我沒見過,是我老婆說的。”他還說,“我侄子,就是我大哥的兒子,要建立一個大家庭,他的兒子們就是富人的兒子,他們再也不必幹活了。”

於是,村裏的人越來越對王龍尊敬,他們跟他講起話來,不再像跟普通人講話那樣,而像跟大戶人家的人講話似的。

他們向他借錢要付利息,遇上閨女出嫁、兒子娶媳婦,也要來聽取他的指教。如果兩人為地界發生糾紛,便請王龍來調解,不論他看法如何,他們都無條件接受。

過去,王龍為了女人而忙忙碌碌;現在,他對女人已經饜足,又開始為其他許多事情操心奔波。雨下得正是時候,地裏的小麥長勢很好。轉眼冬天又來了,王龍將糧食挑到集市上去賣,他總是將糧食囤積起來,到價格高的時候才出售。

這次去市場時,他帶上了他的大兒子。

當一個人看見自己的大兒子能夠高聲朗讀字據上的一行行黑字,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就能在紙上寫字給別人看時,會產生一種自豪感。王龍現在就有這種感覺。他驕傲地站在那裏,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當過去曾經嘲笑過他的那個夥計驚訝地發出叫喊時,他也沒有笑出聲來。

“這個小夥子的字寫得多漂亮啊!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王龍不願意顯出自己有這樣的兒子就覺得很了不起。他的兒子念到一半突然尖聲叫起來:“這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卻寫成了木字旁。”王龍的心得意得快要跳出來了。他不得不轉向一邊,咳嗽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才算控製住了自己。當那群人對他兒子的聰明發出嘖嘖的讚歎聲時,他也隻是大聲說道:“那麽,把它改過來!我們不能在任何寫錯字的字據上簽字。”

他得意揚揚地站在那裏,看著他的兒子拿起筆,把錯了的地方改正過來。

完了以後,他兒子在賣糧食的字據和錢的收據上分別替王龍簽了名。父子倆便起程回家。王龍在心裏暗自思量,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又是他的大兒子,他一定要把兒子的事辦好,他得親自過問兒子的婚事,替兒子找個媳婦。兒子再也不能像他那樣到大戶人家去乞討,撿人家不要的殘渣剩飯,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擁有自己土地的富翁的兒子了。

王龍開始親自為兒子物色起媳婦來了。這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那種普普通通的女子他是不要的。

一天晚上,他和老秦兩人在堂屋裏合計春播該買些什麽種子、他的手頭還有哪些種子時,扯到了這件事。他這樣做,並不是希望有人幫他什麽忙,因為他明白老秦是一個頭腦十分簡單的人。但是他知道,老秦就像狗對它主人一樣對他十分忠誠。

和這樣的人拉拉家常,他心裏覺得舒坦。

當王龍坐在桌前講話的時候,老秦卻謙卑地站著。王龍向他讓座,他也不肯,因為他認為王龍已經富了,在自己麵前坐著是理所當然的事。王龍談著他的兒子和想為兒子物色媳婦這件事,老秦聚精會神地聽著。王龍把話講完,老秦歎了口氣,猶豫不決地小聲說:“如果我那可憐的姑娘在這裏的話,你們可以娶她,我一個錢都不要,這也算是我的福分。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也許她已經死了我也不知道。”

王龍對他表示感謝,但他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因為他兒子要找的姑娘社會地位自然應當比老秦那種人的女兒高得多。

老秦雖然是個大好人,但畢竟隻是個在別人的土地上幹活的普通農民。

王龍並不暴露自己的想法,他隻是在茶館裏到處打聽,留意人們談到的姑娘或城裏那些有女兒要出嫁的有錢人。

即使對嬸母,王龍也是守口如瓶,不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她。在他從茶館裏搞那個女人的時候,他的嬸母幫了大忙。

她是適合幹那種事情的女人。但是在兒子的事情上,他就不想求嬸母那樣的人了,他覺得她不可能認識適合他兒子的姑娘。

冬天,雪花紛飛,寒氣逼人。轉眼春節又到了。人們吃著,喝著,許多人都來給王龍拜年,這些人中不但有從鄉下來的,而且有從城裏來的。他們恭喜他發財,說:“無論我們怎麽恭喜你,都比不上你現在的福氣好。家裏有兒子,有女人,有錢,有土地。”

王龍穿一身絲綢的長袍馬褂,他的兒子穿著同樣的長袍分坐在他的兩邊。桌子上擺滿了點心、瓜子和核桃仁。

家裏的門上到處貼滿了表示恭賀新禧、大富大貴的紅紙帖。他知道,他的運氣是不錯的。

轉眼到了春天,柳樹綻出了嫩嫩的綠色,桃樹上掛滿了粉紅色的花朵,可王龍還沒有為大兒子找到媳婦。

春天裏,天長日暖,處處是李樹和櫻桃的花香。柳樹長出了綠葉,葉片一天天舒展開來。樹木一片蔥綠,土壤濕漉漉的,蒸騰著氤氳的水汽,孕育著又一個豐收年。王龍的大兒子突然間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但是他開始變得喜怒無常,愛耍脾氣,吃飯時挑精揀肥,對書本也喪失了興趣。王龍感到害怕,但不知怎麽辦才好,於是便去求醫治病。

沒有什麽靈丹妙藥可以醫治這個小夥子的病。王龍跟他講話時,如果不是哄著他,說:“肉和米飯都不錯,吃吧。”這小夥子就會變得執拗和悶悶不樂;如果王龍生起氣來,他就號啕大哭,跑出房間。

王龍嚇壞了,但束手無策,隻能跑在他兒子的後邊,盡可能溫和地說:“我是你爹,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吧!”

但年輕人隻是一個勁兒地抽泣,拚命地搖頭。

此外,他還討厭學校裏那位老先生。早晨,他不願離開被窩去上學。每逢這時,王龍就罵他,甚至打他,他才愁眉不展地起床,去上學。有時,他會一整天在城裏的大街上逛來逛去,王龍隻能在晚上見到他。這時,那個年紀小的男孩便憤憤地說:“大哥今天沒有上學去。”

王龍便生起氣來,衝著他的大兒子叫道:“難道我就讓那些銀子白白地花掉嗎?”

一氣之下,王龍抄起一根竹條,撲到大兒子身上,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孩子的母親阿蘭聽到聲響,便從廚房裏衝出來,站到大兒子和丈夫之間。盡管王龍轉來轉去想抽打孩子,竹條還是雨點般地落到了阿蘭身上。

奇怪的是,偶然訓斥他的時候,他會放聲大哭,但在棍棒下,他經得住抽打,不吭一聲,臉色蒼白,活像一座雕出來的人像。

王龍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天晚上,吃過夜宵之後,他又思量起那樁事來,因為在那天大兒子沒上學,又遭到了他的一頓痛打。

他正在那裏想的時候,阿蘭進來了。她悄悄地進來,站在王龍的麵前。看得出她有話要講,於是王龍說:“說吧,孩子他媽,有什麽話就說吧!”

她說:“像你這樣打孩子,一點用處也沒有。在那些大戶人家的院子裏,我見過小少爺們也有這樣的事情。他們整天悶悶不樂。一旦有這種事發生,大老爺便替他們找幾個丫鬟,如果他們自己沒有找到的話。這樣,病很快就好了。”

“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王龍不以為然地說,“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可不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我不哭哭啼啼,不發脾氣,身邊也沒有丫頭。”

阿蘭等他說完,又慢慢地說:“除了年輕的少爺們,我也確實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你過去是在地裏幹活的。但他現在像一位少爺,在家裏遊手好閑。”

王龍沉思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因為他覺得她的話有道理。是的,當他自己是個年輕人時,他沒有時間悶悶不樂。

他黎明時分就必須起床,趕著牛,帶上犁和鋤頭下地。收割時,他幹活幹得腰酸背痛。如果他哭,沒有人會聽到他的哭聲。

他不能像他兒子逃學那樣逃跑,如果這樣做了,他回來就別想有飯吃。因此,他被迫去幹活。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對自己說:“但是,我兒子可不是這樣的。他比我嬌貴。他父親有錢,而我父親很窮。他不必做事,而我必須下田幹活。再說,人們總不能讓像我兒子這樣的讀書人去扶犁呀。”

他又暗暗地得意起來,因為他有這樣的兒子。他對阿蘭說:“喂,如果他像小少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我不能為他買一個丫頭片子。我得給他訂婚,得讓他早一點結婚。應該這麽辦。”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進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