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子走了以後,王龍覺得家裏去掉了一個不安定的根子。這對他是一種寬慰。他對自己說,那個年輕人走了是一件好事。現在他可以寄希望於其他幾個孩子,看看他們是些什麽樣的人。但是,除了一肚子的煩惱和不管發生什麽事必須按季節耕種、收割的土地,他一點也不知道,大兒子走後,他留給其他孩子的是些什麽東西。他決定盡快讓二兒子離開學校,他要讓他去學生意,不能讓他像他哥哥那樣,等著成熟的年輕男子的野性把他變成家裏的逆種。
現在二兒子一點也不像大兒子,甚至與他不像家裏的兩兄弟。大兒子像他母親,長得高,骨架又大,紅通通的臉像北方人。二兒子則長得矮小瘦弱,臉色發黃。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使王龍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有著一雙機智、銳利、富於幽默感的眼睛,發作起來,這雙眼睛也會放射出凶光。王龍說:“這孩子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商人。我要把他從學校裏叫回來,看看他是否可以開始學做糧食生意。要是有一個兒子待在我賣糧食的地方,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挪挪秤砣,給我點好處。”
因此,有一天他對杜鵑說:“現在去告訴我將來的親家,我有事要跟他說。不管怎麽樣,我們要在一起喝杯酒,因為我們要結親了。”
杜鵑去了。她回來後說:“他隨時願意和你見麵。他說,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喝酒,那就太好啦!如果你願意,他來見你也行。”
但是,王龍是不希望城裏的商人來他家裏的。因為他害怕自己得準備這準備那。於是他便洗了洗,穿上他的絲綢長衫,穿過田野往城裏走去。他按照杜鵑說的,先走到大橋街,在一家標著“劉氏”字樣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倒不是王龍本人識字,他隻是猜想,橋右邊的第二個大門是劉家。但是他又問了一個過路人,確認了門上那個標記就是“劉”字。王龍的麵前是一麵全部用木頭做成的莊嚴的大門,他用手掌拍了拍門。
門立刻開了,一個女仆站在那裏。她一邊問他的姓名,一邊用圍裙擦著她那雙濕漉漉的手。他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後,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然後把他領到有人居住的第一個院落,帶他走進一間屋裏,請他坐下。她又瞅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這家小姐未來的公爹。然後,她便出去叫她的主人。
王龍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起身摸了摸門簾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興。這些東西說明這戶人家生活優裕,但又不是豪富之家。他不想要一個來自富家的兒媳婦,免得她桀驁不馴,又隻想吃好的穿好的,讓大兒子的心與父母疏遠。接著,王龍又坐了下來,等待著。
外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王龍站起身,兩人躬身施禮,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看對方。他們倆對對方都很滿意,都很尊重對方的身份——都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富足的男人。然後他們坐下,飲著女仆為他們斟的熱酒,慢慢地攀談起來——談莊稼的收成,談糧食的價格,還談到要是今年收成好的話稻米的價格將會是多少。
最後王龍說:“我來是有件具體的事同你商量,如果不合你心願,咱們可以談別的。不過你的糧行要是需要一個幫手的話,我的二兒子可以來。他是個聰明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話,那我們就談別的事。”
這時糧商很幽默地說道:“我需要這麽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隻要他能寫會算就行。”
王龍得意地答道:“我的兒子都能寫會算。字寫錯了,哪個兒子都能認出來,不管這個字的偏旁是水字還是木字。”
“那好極了,”劉老板說,“他什麽時候願意來就什麽時候讓他來吧。起初他的工錢隻是白吃飯,這要一直等到他會做生意。一年後,如果他幹得好,每月底就可以得到一塊現洋。三年後,也就是學徒期滿之後,他每月可得到三塊現洋。如果他幹這行能力很強,就可以得到提拔。除了工錢,他還可以從買主或賣主那裏收點錢,隻要他能弄到手,我不會說什麽。因為我們兩家結了親,我就不要什麽合同錢了。”
王龍高興極了,他站起身,笑著說:“現在我們是朋友啦,你有沒有兒子和我的二女兒相配?”
聽了這話,商人的臉上立刻堆滿了微笑(因為他長得很胖,吃得又好),他說:“我有個二小子十歲了,還沒有定親。姑娘多大了?”
王龍也笑了起來,答道:“她再過一個生日就十歲了,長得像朵漂亮的小花。”
於是兩人都哈哈大笑。然後商人說:“是不是該用兩條紅繩子把我們拴起來?”
這時王龍不再說什麽了,因為這不是一件麵對麵就能深入談下去的事情。然而,在他鞠完躬高高興興地離開之後,他卻對自己說:“這事有可能辦成功。”
他到家的時候,望了一眼他的二女兒。她長得很漂亮,他老婆又給她纏了小腳,因此她走起路來邁著優雅的碎步。
但王龍仔細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臉上有淚痕。她臉色蒼白,就她的年齡來說顯得過於嚴肅。他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拉過來,說:“嗯,你怎麽哭了?”
這時她低下頭,玩著外衣上的一隻扣子,羞怯著低聲說:“我娘給我用布裹腳,一天比一天裹得緊,我夜裏都睡不著覺。”
“我沒聽見你哭過呀。”他迷惑不解地說。
“是的,娘說,我不能大聲哭,因為你心腸好,容不得別人難過,要是被你聽到了,你會讓娘隨我去。那樣我的丈夫就不會喜歡我,甚至像你不喜歡我娘那樣。”
她說這些話簡直像一個孩子在背故事,王龍聽了,心口上像被劃了一刀。阿蘭已經告訴這個孩子他不愛阿蘭,而她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他故作平靜地說:“好啦,今天我給你物色到一個漂亮的丈夫。我們看看杜鵑能不能安排一下。”
這時,女孩子微笑著低下頭,突然間像個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當天晚上,王龍到後院的時候,對杜鵑說:“你去看看這件事能不能辦成。”那天夜裏他在荷花身邊睡得很不踏實。他醒過來,想起了這輩子的生活,想起了阿蘭怎樣成為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她怎樣成為他忠實的仆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說的話。他感到悲傷,因為盡管阿蘭愚笨,但她看透了他的心。
此後不久,他把二兒子送到城裏,簽好了二女兒的婚約,談定了二女兒結婚時的衣服和首飾等嫁妝。等一切安排停當,他心裏想:“好啦,孩子們的事都安排好了。隻有可憐的小傻子什麽事也幹不了,隻能坐在太陽底下耍弄著布片傻笑。至於最小的兒子,我得把他留在家裏務農。他不能再去上學,有兩個孩子讀書已經夠了。”
他感到驕傲,因為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在讀書,一個是商人,一個是農民。他不再為孩子們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裏不由得想起了給他生育兒女的阿蘭。
自從娶了阿蘭,王龍這些年來頭一回想起她來了。即使在剛把阿蘭娶到家的那些日子裏,他也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他已經娶了她,他忙,沒有空暇去想。現在呢?孩子們都已安排好,冬天已經來臨,地裏的活完了,他和荷花的關係也正常起來。自從上次把她打了,她對他已百依百順。他現在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想到了阿蘭。
他望著她,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瘦骨嶙峋、皮膚又黃又幹,他望著她是因為一種奇特的內疚感。
他看見她越來越消瘦,麵色憔悴,皮膚蠟黃。她曾經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因為在地裏幹活,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現在,大概除了收獲季節,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願意她再下地,唯恐人們會問:“你這麽富了,老婆還下地幹活嗎?”
然而,他沒有想一想,為什麽她終於願意留在家裏,為什麽她的手腳越來越慢。現在他回想著她的情況,記起了每當她從**爬起來或彎腰往灶裏添柴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她的呻吟聲。隻有在他問“哎,怎麽回事?”時,她才突然停止。現在,望著她和她身上出現的奇怪的浮腫,他心裏充滿了內疚,但是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
他在心裏為自己辯解道:“如果我因為愛小老婆而沒有愛過她,那不是我的過錯。因為男人都是不愛大老婆的。”他還如此安慰自己,“我沒有打過她,她要銀錢時,我就給她。”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說過的話,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他自己心裏在鬥爭時,總覺得他對阿蘭來說是個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由於無法擺脫他對她的這種負疚感,因此每當阿蘭給他端飯或在屋子四周走動的時候,他總是望著她。一天,他們吃完飯,她正彎腰打掃磚鋪的地板時,他看見她的臉因為身體裏的某種痛苦而變得煞白。她張著嘴,吃力地喘著粗氣。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彎著腰,似乎還想掃地。他疾言厲色地問:“怎麽回事?”
但她把臉轉開,恭順地答道:“隻不過是身子裏的老毛病。”
然後他兩眼盯著她。他對小女兒說:“你拿笤帚掃掃地,你娘病了。”接著又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和善態度對阿蘭說:“進屋到**去躺躺吧。我叫女兒給你拿點開水,別起來了。”
她沒有說話,慢慢地照他說的做了。她走進自己的屋裏,他聽得見她沉重的腳步在屋裏移動著。她終於躺了下來,開始微弱地呻吟。他坐著聽她呻吟,但到後來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他站起來,到城裏去打聽哪裏有醫生和診所。
他二兒子現在工作的那家糧行裏的一個夥計給他介紹了一家診所。他去時,醫生正閑坐著喝茶。他是個老頭兒,垂著長長的花白胡子,一副像貓頭鷹眼睛那麽大的金絲邊眼鏡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著一件很長的灰布長衫,長長的袖子遮沒了雙手。當王龍將妻子的症狀告訴他時,他的嘴噘了起來。他打開身邊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包用黑布包著的東西,說:“我現在就去。”
他們來到阿蘭床邊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的上唇和前額沁出了像露水一樣的汗珠。老醫生看到這種情況搖了搖頭。
他伸出一隻猴爪似的又幹又黃的手,按著她的手腕診脈。他按了好大一會兒,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她的脾腫大,肝髒也有病。子宮裏有人頭那麽大的硬塊,腸胃功能紊亂,心髒跳得很慢,她肚子裏肯定有蟲子。”
聽到這話,王龍自己的心差點停止跳動。他精神緊張,焦急地喊道:“給她開付藥吃吃吧。”他說話的時候,阿蘭睜開眼睛看看他們倆,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由於疼痛,她仍然昏睡不醒。
老醫生說:“這是個難症。如果你不要求包醫包好,我隻收十塊銀錢。我給你一劑藥,這藥是用草藥、虎心和一條飛龍的牙齒做的。讓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塊銀錢。”
阿蘭一聽到“五百塊銀錢”這話,立刻從昏睡中醒來。她虛弱地說:“不,我的命不值那麽多錢。那能買好大一塊地啊!”王龍聽到她這麽說時,心裏又泛起舊有的內疚感,他情緒激昂地說:“不,我不能讓家裏死人!我可以付那麽多的銀錢。”老醫生聽王龍說“我可以付那麽多銀錢”時,他的眼睛裏射出了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說話不算數,這個女人死了的話,他將要受到法律的製裁。於是他有些後悔地說:“不,看了她眼白的顏色,我發現自己錯了。如果要我保證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塊銀錢。”
王龍默默地看了看醫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賣掉,他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多銀錢。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賣掉也無濟於事。醫生的話等於說“這女人要死了”。
於是,他同醫生走了出去,他付了醫生十塊銀錢的藥錢。醫生走了以後,王龍便走進昏暗的廚房。阿蘭大半輩子都是在這裏度過的。但是現在她不在那裏,沒有一個人會看到她。他把臉轉向被煙熏得烏黑的牆壁,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