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竟然幹起這種行當了,要不是王龍的魂靈遠在千裏之外,他非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不可。王龍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打仗和當兵的,現在居然把他那好端端的土地拿去賣掉,居然拿這筆錢去支持老三打仗;可是,王龍照舊睡在那兒,而且根本不會醒來,沒有人擋得住王龍的兒子們正在幹的事情,隻有一個人例外,就是梨花。她一直不曉得他們在幹些什麽。王大、王二都怕她,因為她對王龍最忠心耿耿,因此,什麽事都瞞著她。
王二回到家之後便約他哥哥到茶館去,在那兒可以安安靜靜地邊喝邊談。不過,這一次王二挑了個十分僻靜的角落,兩邊的牆上既沒門也沒窗,坐在那兒,有誰走過來他們都能看到。他們把腦袋湊在一起,輕輕地嘀咕著,還不時用點暗語和黑話。王二跟他哥哥講了王虎的計劃,回到自己家重新過起從前的普通生活之後,王二越來越感到三弟的那套計劃像一場夢——一場黃粱美夢。可是,王大一邊聽一邊就迷住了,覺得這件事很美妙,又並不難做。隨著計劃一步步攤開,王大這個身材碩大、頭腦幼稚的家夥便越來越激動,因為他看到自己升到了想都不敢想的高位——國君之兄!他這個人沒有多少文化,智力平平,而且是個愛看戲的人。在他看過的許許多多戲裏,講的都是古代英雄偉人的事跡,這些人起先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後來因為武藝高強、計謀超群,終於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他看到自己是這種人的哥哥,而且是大哥,他的眼睛就放出光來。他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我一直說我們三弟跟別的小夥不一樣!當初就是我求咱爹不叫他下地,讓他完全和別的地主家的孩子一樣專門為他請了先生,教他懂得各種事情。我三弟絕不會忘記他大哥為他做過的事情,也不會忘記,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他照樣在咱爹的地裏當鄉下人!”
他自鳴得意地朝下看了看,在肚子上摸了摸,把身上穿的紫色綢袍理平,他想到了他二兒子以及他全家將會步步高升,他自己可能被封為王爺,他弟弟要是當了國君,那麽他毫無疑問要成為親王。在他讀過的書裏以及他在戲院裏看的那些戲裏,有許許多多這類故事。王二清醒之後,越來越懷疑了,說真的,老三的那套冒險計劃與這座寧靜的小城實在是相去甚遠。不過,當他看到他大哥為將來的憧憬而想入非非的時候,他又不免產生嫉妒的心理,他的那種謹慎使他變得貪得無厭,他暗自思忖道:“我一定得非常小心才是,萬一老三的夢想倒真實現了呢?萬一他的夢想成功,哪怕隻成功了十分之一呢?我一定要準備好分享他的成功,因此,決不能過早抽身不幹。”接著他大聲說道:“話是不錯,不過,我得為他籌銀子,沒有我,他什麽也幹不成。在他飛黃騰達之前,他一定要有大筆的錢,上哪兒去弄那麽多錢,我也不知道。我畢竟隻是個小富翁而已,和那些大闊佬幾乎是不能比的。頭幾個月的錢我可以靠賣他的那份地搞到,接下來,你和我再賣掉些我們的地。但是,如果到那時候,他還上不去,那我們怎麽辦呢?”
“我會幫他的——我會幫他的——”王大急匆匆地答道,此時此刻,他簡直不能想象有誰能比他更多地幫助他三弟。
這兩個人急忙站起來,王二說道:“我們再到地裏去看看,這次我們真要賣地了!”
和上次一樣,這一次走到地裏時,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梨花,他們沒有走近那座土坯房子。他們從城門口雇了兩頭毛驢,騎上毛驢沿著田間的小路走。毛驢的主人是年輕的小夥子,跟在毛驢後麵跑,邊跑邊抽打和吆喝毛驢,催它們快跑。他們往北走,遠遠地離開了那座土坯房子和那片地。王二騎的那頭驢跑得還不賴,王大騎的那頭驢實在吃不消王大那塊頭,它的細腿晃晃悠悠直打戰。王大越長越胖,剛剛四十五歲,他的腰已經又粗又圓,臉頰上的肉厚得都垂下來了,像臀部的肉似的,看他這副樣子,再過十年,他準會成為鎮上和鄉裏都聞名的大胖子。這樣一來,他們有時不得不停下來,等一等王大騎的那頭驢,不過,總的來說,兩頭驢跑得還是夠不錯的。這一天,他們把在上次標好要賣的地上幹活的佃戶全部見了一遍。王二問了每個人是否想買他正在種的這塊地,如果要買,打算幾時買,多久能付錢。
既然王虎需要銀子,他們決定把最大的一塊地給他。這塊地離城最遠。種這塊地的是一個善良、勤懇的農民,很早就開始在王龍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他後來娶了一個丫鬟。他老婆是個健壯、誠實、咋咋呼呼的女人,她懷孩子時還照樣幹活,並且逼她丈夫拚命幹活。他們的小日子越過越興旺,租王龍的地也越租越多,直到後來租了好幾十畝地,並雇了幾個人幫他種地。不過,他們自己也照樣下地種田,他們這一對夫婦是很懂得勤儉節約的。
這一天,王家的兩兄弟專門來找這個人,王大說道:“我們的地多的是,我們需要銀子搞點別的買賣,要是你想買你種的這幾塊地,那太好了,我們賣給你。”
這個農民眼睛瞪得老圓,跟牛眼睛似的,嘴巴張得老大,說話時舌頭總是舔著牙齒,發出含混不清的嘶嘶聲,他沒法控製,他一向就是這樣講話的:“我沒有想到你們家那麽快就打算賣地了,想當初你們爹對地抓得多緊呀!”
王大把嘴往下一撇,鄭重其事地說:“就是因為他太喜歡地了,他給我們甩下了一個好重好重的包袱。他的兩個小老婆要我們養活,其實她們倆誰都不是我們的親生母親,大的那個愛吃愛喝,又愛打牌,人又不精明,打牌經常輸。地裏的錢來得慢不說,還得看老天爺高興不高興。我們這種家,花錢總得出手大方一點,如果把家搞得又窮又寒酸,搞得不及老人家在世時那樣有排場,那又顯得太不體麵了。為了維持這個家,我們不得不賣掉點地。”
當他大哥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講話時,王二在一旁坐立不安,又是咳嗽,又是皺眉頭,他覺得他大哥簡直隻比傻瓜強一點,因為如果讓人看出你急於將貨物推銷出去,那麽價格自然要往下跌。他趕緊接過話頭說:“不過,有好多人都在問我們的地,想買哩,因為誰都知道在我父親買下的地當中,這幾塊可以算這一帶最棒的了。要是你不想買你租的地,早點告訴我們,有好些人還等著呢!”
這位齙牙的農民很喜歡他種的這片地。每一寸土地,哪塊地在哪兒,哪塊地有坡,為了確保豐收應該在哪兒挖條水渠,他都一清二楚。他往地裏上了不少好肥料,不單是他自己家人與牲畜的糞便,他還背起糞桶大老遠地跑到城裏去拾糞,為了拾糞,他經常一大清早就起身。想想他自己所背過的那些臭糞,想想自己在這塊地裏所下的功夫,他總覺得要是就這樣輕易地把這塊地讓給別人,那可實在太糟糕了。於是,他吞吞吐吐地說:“嗯,原先我倒沒想到馬上就買這塊地,我盤算著興許這塊地要到我兒子成家立業時才能往外賣哩。不過,要是你們打算馬上就賣,那我得想一想,明天再告訴你們我的想法。那麽,你們打算賣什麽價呢?”
兄弟倆相互看了一眼,王二搶在他哥之前開了腔,因為他怕他哥把價報得太低了:“價錢是公道的:一畝地五十兩銀子。”
對於離城這麽遠的地說來,這個價錢是夠高的,肯定賣不到這個價錢,雙方心裏也都明白,不過總算有了個討價還價的起點罷。然後這位農民答道:“這個價我可付不起,像我這麽窮哪付得起這個價?不過還是容我想一想,明天再答複你們吧。”
王大急於成交,於是他又加了一句:“稍微多點少點問題也不大嘛!”
王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並拉了拉他的袖子,生怕他再說蠢話,接著就領他走了。那個農民在他們身後喊道:“明天想好了我會來的。”
話是這麽說,其實他的意思是非得和老婆商量不可,不過要一個男子漢承認自己把老婆的話挺當回事,那未免太丟人了,於是為了給自己留點麵子,他隻好那樣說。
當天晚上,他和老婆說了這件事,第二天他就到城裏那兩兄弟住的地方去找他們,他在那兒和他們爭爭吵吵、討價還價,就像當年王龍買這些地時那樣。那時,王龍為了買這家的地也是費盡了口舌,現在,這家的房子已經**然無存,隻剩下了一堆破磚爛瓦。他們最後總算講定了價錢,比原先王二的要價低三分之一,這個價格還算公道。那個農民很樂意出這個價,因為這個價正好和他老婆講的一樣,他老婆曾經交代他,實在降不下價來,就可以按這個價買下。這塊地的買賣就這樣成交了,這個農民問道:“錢怎麽付,是付銀子,還是付糧食?”
王二立即答道:“一半付銀子,另一半付糧食。”
王二是這樣想的:有了糧食還可以倒賣一兩次,再弄出點錢來,而且這也不算揩他弟弟的油,因為他畢竟花了氣力去倒騰糧食,從中得點利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誰知那個農民卻說:“我可湊不齊那麽多銀子。我先付三分之一的銀子和三分之一的糧食,剩下的等明年過完秋再給你糧食。”
王大一本正經地轉了一下眼珠,然後說:“可是你知道明年天氣怎麽樣?能下多少雨?我們怎麽知道明年到底能不能得到你的糧食呢?”
這個農民低聲下氣地站在他的地主——兩位城裏人——麵前,未曾開口先咂了一下嘴,然後耐心地答道:“我們種地全靠老天保佑,你要是怕不保險,最好還是把地收回去。”
最後還是按那個農民說的辦法定了,第三天,農民帶來了銀子,他不是一下子把銀子掏出來的,他分了三次把銀子從懷裏掏出來,每包銀子都用藍布裹著的。每次掏銀子,他的動作都很慢,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很艱難地把銀子擱到桌上,仿佛很傷心。他的確心疼得很,這些銀子凝聚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為湊夠這筆銀子,他東摳一點,西摳一點,東借點,西借點,平時要不是精打細算、省吃儉用,根本湊不足這筆銀子。
可是,在王家這兄弟倆眼裏,除了銀子,什麽也看不到。他們在收據上蓋了印,那個農民歎了口氣,離開了他們。王大帶著輕蔑的口氣說:“嗨,這幫鄉下人總是這副樣子,總說他們日子過得多苦,掙得多麽少。可是我們誰想象不出他是怎樣掙銀子呀?我敢說,他掙這點銀子根本不是什麽費勁兒的事情!他們能從地裏這麽一大筆一大筆地斂銀子,以後非好好地敲他們一下不可!”
說完,他捋起袖子,搓搓那雙白嫩的手,捧起銀子再讓銀子從指頭縫中流下去,他那手指頭很胖,而且像女人的指頭一樣,每個關節那兒還有個小窩窩。王二收起了銀子,王大挺不情願地看著他收。王二又快又熟練地把銀子又點了一遍,盡管早已點得清清楚楚了。他像店員那樣幹脆利落地把銀子分成十兩一包,用紙封好。王大很不情願地看著老二把銀子一包包封好,最後他帶著期望的口氣問道:“我們用得著把銀子都給老三送去嗎?”
“要送去,”王二冷冷地答道,他也看出了他大哥的那副饞相,“我們一定要馬上給他送去,不然他的事就要吹。另外,我還得盡快把糧食賣了,準備好銀子等他派人來取。”
可是老二並沒有告訴他大哥,他打算把糧食倒騰一兩次,這些商人們的把戲,王大是一竅不通,於是他隻能坐在那兒歎氣,眼睜睜地看著銀子流走。他二弟走後,他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感到很難過,感到自己窮得像遭了別人搶劫。
梨花對這一切是一無所知。王二這家夥比誰都精,他做任何事都從不向人透露,即便是給梨花捎去她的生活費時,他也不向她露一句話。根據王虎留下的話,老二必須每月給梨花送去二十五兩銀子,她第一次接到這筆銀子時,曾輕聲地說:“怎麽多出來五兩呢?我記得應該隻有二十兩呀,要不是老爺留下的這苦命的孩子,我連二十兩也用不了。這五兩我可沒聽說過。”
王二回答道:“拿著吧,我三弟說了要你收下,這是他那份裏麵的。”
梨花聽到這話,馬上點出五兩銀子,把銀子推到一邊,手顫顫悠悠的,好像害怕被銀子燙著,她說:“我不要這個錢——除了我該得的這份,我什麽都不要!”
起先,王二還想硬是要她收下,但是,接著他想到借錢給他三弟去闖天下對他說來是多大的一種風險,想到他自己辛辛苦苦來回奔走卻沒得到任何報酬,他也想到了三弟闖天下的事很可能失敗。想到這一切之後,他抓起了梨花放在桌上的銀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懷裏,然後用他細小、平靜的聲音說道:“好吧,這樣也好,既然大姨太已經拿了那麽多,你少拿點也行,我去跟三弟說。”
看到梨花這副脾氣,他最終忍住了沒說,連她住的這房子也是屬於老三的,因為她陪著傻丫頭住在這兒,對他們都有好處。他走了,從此再沒跟梨花多說過什麽話,而梨花除了偶爾有事去城裏同他們見過一兩次麵之外,也沒再到城裏去見過王家的人。有時,多半是兩個季節交替之際,她倒是見到過王大。春天,王大來給佃戶們稱種子,當然,實際上他不過是高高地往那兒一站,稱種子的事全是他雇來的幫手幹的。另外,在收獲季節到來之前他也會來估估產量,這樣他就可以知道佃戶們是否在騙他,因為佃戶總是向他抱怨年景不好,雨太多了或雨太少了,等等。
王大一年要來去跑好幾趟,每趟都熱得滿頭大汗,因為累,脾氣也不好,見到梨花也不過哼哼兩聲算是打過招呼。盡管每回見到他,梨花都恭恭敬敬的,不過,她總是盡可能不和他講話,因為他越來越粗俗邋遢,而且總是色眯眯地偷覷女人。
看到王大經常來來回回,她以為土地的情況還是老樣子。王二照看他自己的地和他三弟的地,也沒人想著要告訴她點什麽。她這個人沉默寡言、性情孤僻,除了小孩,別人很難同她搭上話,因為這一點,盡管她人挺溫順的,人們還是有點怕她。除了最近剛結識的幾位尼姑,她幾乎沒有任何朋友。這幾位尼姑所在的尼姑庵離得不遠,灰磚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青翠寧靜的柳林之中。她們來為她講經,她高高興興地接待,她們一走,她就惦念她們,她希望能多背會一些經文,好超度王龍的亡靈。
要不是王大家的駝背兒子,梨花可能永遠也不會曉得賣地的事。就在那個農民買頭一片地的那一年,“駝背”遠遠地跟在他爹後麵,因此王大到地裏的時候並沒發現有人跟著。
“駝背”這個孩子脾氣特別怪,和大院裏哪個孩子都不一樣。他一出世,他媽就討厭他,誰也不知是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不像別的孩子那麽紅潤健康,那麽討人喜歡,或者是因為她懷他和生他時心情煩躁。因為不喜歡他,所以她馬上雇了個奶媽來奶他。奶媽也不愛他,為了他,奶媽沒法照看她自己的孩子了,奶媽說這孩子的眼睛裏有股子邪氣,那神情根本不像這麽小的小孩應該有的。她還說這孩子毒得很,吃奶時故意咬她。有一回,她抱著他喂奶,突然尖叫一聲,把他扔到了院子裏的磚地上。人們出來問是怎麽回事,她說孩子咬她**直咬得流血,說著就敞著懷讓大家看,她沒瞎說,**真的在流血。
從那時起,這孩子就開始駝背了,似乎他全身向上長的勁兒都聚到背上這塊疙瘩上了。人人都稱他“駝背”,連他父母也這麽叫他。知道自己是個可憐蟲,家裏又有別的兒子,沒人為他操心,連書都不用讀,一點事兒也不必做,於是,他很小就學會躲避人,特別是躲避那些老拿他的駝背開心的孩子。他常常獨自在街上徘徊或是悄悄跑到老遠的鄉下去,走時一瘸一拐的,背上還得馱著那堆重重的包袱。
那天是收割的日子,“駝背”悄悄地跟在他父親後邊,盡量不讓他看到,他知道他父親在這種日子裏脾氣總是很壞,因為他非去地裏不可。他跟蹤到土屋附近時,他父親從土屋邊上走過去了,他卻想看看是誰坐在土屋的門前。
原來那是王龍的傻女兒,她像平時那樣坐在那兒曬太陽,從體格上看,她畢竟已經是個成年女子了,再說她都快四十歲了,已經有幾絲白發了。但她仍然是個可憐的孩子,隻知道坐在那兒做鬼臉、折衣服角。“駝背”驚奇地望著她,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她。於是,他也開始對她做鬼臉,笑話她,當他撚手指發出劈啪聲時,那可憐的家夥嚇得喊出聲來。
梨花跑出來看是怎麽回事。一見到梨花,“駝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小竹林裏躲起來,像個野生的小動物似的偷偷地向外張望。梨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她淡淡一笑,微笑中透出淒涼的神情。接著,她從懷裏掏出一塊小甜餅,她經常揣著這種小甜餅,用來哄那個傻姑娘,這個傻子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突然發起拗脾氣,不肯聽話。她也掏了一塊餅給“駝背”,他開始呆呆地瞪眼看著她,最後終於從竹林中爬出來,抓住甜餅一口塞進嘴裏。她連哄帶勸地終於把他弄到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坐下,坐在她旁邊。她看到這可憐的“駝背”歪歪扭扭地坐下了,她也注意到,在背上重負的壓迫下,他那張臉顯得十分瘦小、疲乏,他的眼光深沉,充滿了憂傷。她除了知道他個頭瘦小,根本看不出他究竟算是大人還是孩子。她伸出胳膊搭在他彎曲的脊背上,然後用充滿憐憫的語調,輕輕地說:“告訴我,小弟弟,你是不是我老爺的孫子?我聽說他有一個孫子和你一樣。”
這個孩子鬱鬱不樂地甩開她的胳膊,點了點頭,擺出一副又要走的架勢。她用好言好語勸他,並且又給了他一塊小甜餅,然後微笑地對他說:“我覺得你嘴這一塊長得很像我那死去的老爺,他就埋在那邊的棗樹下麵。我很想念他,我真願意你常常到這兒來玩,因為你長得有點像他。”
居然有人願意要他去玩,“駝背”可從來沒聽到第二個人對他講過這樣的話,以前,盡管他也是富家子弟,他卻總是被弟兄們推過來搡過去的,連仆人們也不把他當回事,總是到最後才伺候他,因為他們知道“駝背”的媽媽不喜歡他。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梨花,嘴唇開始顫抖,突然他哭起來了,盡管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麽要哭,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希望你別逗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哭——”
為了安慰他,梨花用手臂攬住他那隆起的脊背,盡管他嘴上不會這麽說,但是他感到這是他得到過的撫愛之中最甜蜜的一次,他不知不覺地感到受到了極大的安慰。可是梨花並不是一直在可憐他,在她眼裏,他的背似乎變直了,變得同其他的小夥子一樣了。從這天以後,“駝背”就常常到土屋來玩,反正沒有人會留意他上哪兒去了或在幹什麽。日複一日,“駝背”的靈魂受到了洗禮,她對他的確有一套辦法,她使“駝背”覺得她要依賴他,為了照顧好傻子,她需要他的幫助。以前,任何人都沒有找“駝背”幫過任何忙,這樣一來,“駝背”漸漸變得文雅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原先他身上的那股邪氣消失了。
要不是這個孩子,梨花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賣地的事。這個孩子倒也不是有意把這件事透露給她,他是什麽事都對她講,東聊西聊。有一天,他說:“我有個哥哥要當兵了。我三叔以後要當大將軍,我哥現在跟著我三叔學當兵哩。我三叔以後還要當皇帝,到時候我哥就在他手下當大官,我聽我媽跟我說的。”
他說話時,梨花正坐在門邊的一條長凳上,一邊看著遠處的田野,一邊輕聲輕氣地說:“你三叔真的那麽行嗎?”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倒希望他不當兵,因為打仗太殘酷了。”
可是,這個孩子大聲嚷道:“他當然行啦,他一定會成為最偉大的將軍。我覺得,一個士兵要是勇敢,當上英雄,那是一個男子漢能做的最了不起的事!他要是成功了,我們都跟著沾光。在他成功之前,我爸和我二叔每個月都給三叔捎銀子,來我家取銀子的是個豁嘴的大個子,樣子可難看了。不過,這些銀子,將來三叔都要還給我們的,我聽到我爸跟我媽說的。”
梨花聽到這話,心裏升起一小片疑雲,她沉思片刻,然後裝著好像是純粹出於好奇,隨便問問一件不要緊的事情那樣,細聲問道:“我不明白,哪來那麽多銀子呢?是你二叔從他店裏借的嗎?”
這孩子為自己知道那麽多事情而有幾分得意,便傻乎乎地答道:“不是,他們把我爺爺的地賣了。我經常看到那些農民到我家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卷,打開小布卷,裏麵都是銀子,銀子倒在我爸爸屋裏的方桌上,像星星那樣,閃閃發亮。我見到好多次了,我站在一邊看,他們也不管我,因為我是最不值錢的。”
梨花突然站起身來,“駝背”不解地看著她,因為她平時動作一向是很慢很輕的,她也注意到自己失態了,於是十分溫和地對他說:“我剛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非辦不可的事。我走開的時候,你能幫我照顧一下傻丫頭嗎?除了你,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能為梨花做這件事,“駝背”感到很得意,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麽話。梨花在收拾東西準備上路時,“駝背”有幾分得意地坐在那兒,手裏拿著傻子的一件衣服。梨花看到他在那兒坐著,於是順手拽出一件黑色上衣,就急匆匆地穿過田野出發了。在這兩個可憐的人身上不知有一種什麽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拉住梨花,讓她再回頭看他們一眼,而且能叫她把心事放在一邊,衝著他們倆露出一絲微笑,雖然有點淒涼,但卻是溫柔的微笑。但是她不得不抓緊時間趕路:即便她滿懷愛意地看著這兩個她所愛的人,事實上除了他們,她現在誰都不愛了,她胸中的憤怒仍要衝出來;即便她的憤怒往往是平靜的憤怒,也是一種強有力的憤怒,她的心怎麽也靜不下來,除非她找到老大老二,問明白他們究竟是如何處置他們父親留下的好地的,也就是王龍臨死前再三叮囑他們要留給後代的那些好地。
她在田間狹窄的小路上匆匆走著。路上隻有她一個人,除了遠處一兩個穿藍棉布衣服彎腰種地的農民,路兩邊什麽人都看不到。看到這情景,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水;這些天來,她的眼淚很多,出來得很快,因為她又想起了王龍。以前,王龍也經常在這些小路上走過來走過去,他十分珍愛他的土地,有時他會抓起一把土在手心裏翻過來倒過去,他愛地愛到都舍不得租出去,即便租出去也最多租一年,因為他要保住自己的地——可是,現在他的兒子們竟然把他的地賣了!
雖然王龍已經去世了,但他一直和梨花生活在一起,對她說來,王龍的靈魂始終在這些土地的上空盤旋,她相信,如果地真的被賣掉了,王龍肯定會知道的。的確如此,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常常會有一陣涼風向她麵孔襲來,或是一陣旋風沿著路邊刮過去,因為這種風很厲害,誰都覺得害怕,據說,這一定是死者的靈魂剛剛從這裏經過。每當梨花臉上感受到這種風的時候,她總要抬起頭來微笑,因為她相信這風很可能就是王龍的靈魂。王龍這個老人對她說來就像父親一樣,但是比她的親生父親還要親,就是她親生父親把她賣給王龍的。
懷著這種王龍就在她身邊的感情,她繼續急匆匆地在田間穿行。她看到地裏的莊稼長得很好,五年沒鬧災荒,今年看來也不會。地裏的麥子被侍弄得不錯,長勢喜人,不過離收割還有些日子。她經過一片麥地,突然一陣小風刮來,麥田裏卷起一串漣漪,銀白色的,又光又滑,像有人用手撫摸過。她心裏納悶這是一陣什麽風,甚至她對自己此行的目的都有點猶豫了,隨著那陣風消失在麥田裏,麥子恢複了平靜,她的心才又平靜下來。
她走到了城門口。那裏有許多賣水果的小販,她低著頭隻管往前走,從不抬頭看別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又小又瘦,也不像從前那麽年輕了,她穿著一件黑褂子,又沒塗脂抹粉,男人們哪一個都不會去看她的。她就這樣往前走著。萬一有什麽人注意到她那張平靜而蒼白的麵孔,那麽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女人心中蘊藏著極大的憤怒,想不到她會下決心去痛斥老大老二,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勇氣。
走到城裏老大的大院門口,她沒有通報就直接闖了進去。看門的老頭兒正在打盹兒,嘴巴半張著,露出他那稀稀落落僅有的三顆牙齒。梨花走進去時,他吃了一驚,不過一看是他認得的梨花,於是沒管她,又接著打盹兒了。她按原先想好的,直奔王大的家,因為盡管她從心裏不喜歡王大,但是,要感動王大總比說服貪婪的王二希望更大一點。她知道王大這個人蠢是蠢一點,不過有時心並不那麽壞,很少故意使壞,如果不需要太麻煩他的話,他有時倒也肯發發善心。可是,老二那雙冷冰冰的小眼睛可真叫她發怵。
她走進了前院,有一個男仆在院子裏待著,像在等什麽東西,另外一個挺漂亮的丫鬟從屋裏偷偷地出來,想捂住這個男仆的眼睛。梨花客客氣氣地對這個丫鬟說:“孩子,告訴你們太太我來了,有點事找她,不知她能不能見我。”
王龍死後,王大的太太對梨花似乎友好了一點,反正比她對荷花友好得多了,因為荷花太粗野,說話太隨便,梨花就從來不那樣講話。在後來全家人聚會時,王大的太太甚至會對梨花說這樣的話:“你跟我畢竟要比跟別人近乎得多,因為咱倆的心眼比他們好,比他們善。”
後來她還對梨花說:“有時間過來跟我聊聊尼姑們講的關於菩薩的事情。這一家人中,就咱倆是真心誠意信佛的。”
她這麽說是因為她聽說梨花在離土屋不遠的尼姑庵裏聽尼姑講經。因此,梨花現在先來找她,那個漂亮的小丫鬟不一會兒就出來了,一雙眼還在那兒東張西望,想看看剛才那個男仆還在不在。她對梨花說:“太太說叫您進去,在大廳裏坐著等她一會兒,她念完經馬上就來。她每天早上一定要念經的。”
於是,梨花走進大廳,在大廳一側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王大這一天正好起身很晚,因為他頭天晚上到城裏一家飯館赴宴去了。宴席頗為講究,上等的好酒不算,每位客人身後還有一位漂亮的歌女陪著,專管斟酒、唱歌助興、陪客人說話及做客人要她做的其他任何事情。王大美美地吃了一頓,酒也比平時喝得多,陪他的歌女是一個最漂亮的、講話嗲聲嗲氣的姑娘,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但她那**勁兒倒像有十多年陪客經驗的老手。王大喝得實在太多,到第二天早上他還記不起來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他走進大廳時,臉上掛著笑容,邊打哈欠邊伸懶腰,根本沒注意到廳裏有人。實際情形是,王大這天早晨對什麽都不留心看,心裏還在美滋滋地回想頭天晚上那個姑娘同他調情的樣子:她悄悄地把她那涼涼的手指頭伸進他衣領後麵,輕輕地撓他的脖子。想到這裏,他心裏盤算著要去問那位做東的朋友這姑娘住在哪裏、是哪家酒店的姑娘,他要找到她,看看她究竟是幹什麽的。
他大聲地打著哈欠,把雙臂伸過頭頂伸了個懶腰,然後拍拍大腿使自己清醒得快一點。他就這樣逍遙自在地步入大廳,身上隻穿了一件綢子睡衣,赤著腳,蹬著一雙緞麵的拖鞋。接著,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梨花身上。一點不錯,就是梨花,她穿著一身灰黑的褂子,一聲不吭地、筆直地站在那兒,像個影子一樣,然而她的身子顫抖得厲害,因為她十分厭惡這個王大。他絕沒想到會在大廳裏見到梨花,急忙把雙手放下,鬧得連這個懶腰都沒伸舒服,他又仔細瞪眼看了她一下。發現的確是她,他便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挺客氣地說道:“沒人告訴我大廳裏有人。我太太知道你來了嗎?”
“她知道了,我叫人告訴她了。”梨花說,一邊說,一邊向他鞠了一躬。接著,她便猶豫起來,她暗自思量道:“我現在就說,把我想說的話對他一個人先說出來,這樣或許更好一些。”於是,她開始急急忙忙地說起來,比平時講話快得多:“我其實是來見大少爺您的。我痛苦極了——我都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老爺生前說過:‘這地千萬不要賣。’但是,現在你們在賣地——我知道你們在賣地!”
犁花隻覺得一陣紅潮慢慢湧上臉頰,她一下子氣得不得了,控製不住自己,哭泣起來。她咬住嘴唇,抬眼盯著王大,她十分討厭他,簡直都不願正眼看他一眼,但現在為了王龍,她居然這麽做了,即便如此,她所看到的也隻是王大那脖子上黃黃的肥肉,那是因為衣領沒扣好而露在外麵的,還有他眼睛下麵耷拉著的眼泡肉以及他那完全翻在外麵的發白的厚嘴唇。當王大見到梨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他不知所措了,因為他特別害怕女人發火,於是,他轉過身去,好像是為了體麵起見必須把扣子扣好。然後他回過頭來,急急忙忙地說:“你別聽人家胡說——根本沒這回事!”
梨花更加激動了,誰都沒有見她這麽激動過:“不,肯定有這回事——告訴我這件事的人是個從不撒謊的人!”她不能說出她是從哪兒聽來的,她擔心王大要打他那駝背兒子,因此她沒說出“駝背”的名字,她接著說,“我真沒想到老爺的兒子會這麽不聽他的話。我是個軟弱的女人,你們誰也不把我當回事,但是我還是要說,我要告訴你們,老爺會替自己報仇的!別以為老爺離我們很遠,他的魂靈就在他的土地上空,他要是發現地被賣了,他一定會想辦法教訓那些不聽話的兒子的!”
她講這番話時,語氣有些異樣,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十分嚴肅,嗓音低沉而陰冷,這麽一來,王大真有點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別看他塊頭挺大,其實他最容易被人嚇唬住了。誰都別想勸他晚上一個人到墓地去,他嘴上不說,但是心裏真的相信那些關於鬼魂的故事;盡管他可以裝作沒事似的一笑了之,但從心裏講,他是相信這些鬼故事的。因此,當梨花講完這番話,他急忙說:“就賣了一小塊地——那是我三弟的,他等著用銀子,再說他一個當兵的,要地也沒有用。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賣了。”
聽完這話,梨花剛要張口說話,誰知王大的太太進來了。這天早晨她怨氣很大,對王大非常惱火,因為他頭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還一個勁兒談起他所見到的這個那個女人。一見到王大,她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王大連忙大大咧咧地點頭微微一笑,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然而,他在偷偷地察言觀色。他暗自慶幸梨花在這兒,因為他太太比較顧麵子。有梨花在場,她說話畢竟會有所顧忌。於是,他的口齒又開始變得伶俐一點了,他還正兒八經地摸摸桌子上的茶壺,看看茶還熱不熱。他說:“啊,正好,孩子他媽來了,你看這壺茶夠熱了嗎?我還沒吃早點,正準備到茶館去喝點茶。那我就走了,不打擾你們了——我很清楚,女人們在一起總要談點我們男人不便聽的東西——”他幹笑了幾聲,他太太依舊一言不發,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搞得他很狼狽,於是他趕緊哈著腰溜走,因為走得太快,他身上的肉都顫悠起來了。
王大在場時,王大太太什麽也沒說,隻是端坐在椅子上,離著椅子靠背好遠,她是一向不靠在靠背上的,她一直等到他離開為止。她看上去真是一副太太的架勢,穿一件平滑的緞子衣服,藍灰色的,頭發梳得油光光的,盤得好好的,盡管離午間還早著呢。這時候,大多數的太太可能還躺在**翻身,或者伸手去拿茶杯喝頭一口茶呢。
看到自己男人走了之後,她長歎了一聲,然後板著麵孔說道:“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和這個男人過的是什麽日子!為了他,我獻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容貌,而且不管日子多麽難過我也從不抱怨,即使是在我生了三個兒子之後,即使是在他娶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一個我可能雇來當丫鬟的女人之後,我都沒抱怨過。盡管我看不慣他的做法,但是他所做的一切,我都容忍了。”
她又歎了口氣。梨花看到,盡管王大太太的舉動不免帶點裝腔作勢的成分,但她的確是夠傷心的。為了減輕她的憂愁,梨花說道:“我們誰不知道您是位賢惠的太太呀!連尼姑們都對我說您學禮拜儀式學得真快,比她們教過的任何一個做雜役的尼姑都學得快。”
“她們是這麽說的嗎?”王大太太高聲地問,心中十分高興,接著她便說她讀了哪些禱文,一天讀幾遍,以及她如何發誓吃素,凡人為什麽應該嚴肅地考慮關於未來的事,因為在痛苦的人生循環再次開始之前,所有的人最後不是在天上休息,就是在地獄裏受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等等。
她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聊著,梨花一邊聽她講,一邊考慮她能不能相信剛才王大所做的不再賣地的保證,對她說來,要相信他的話真是挺不容易的。猛然間,她覺得疲倦得很,於是她抓住王大太太喝水的空隙,站起身來,輕輕地說道:“太太,我不知道大少爺是不是把他做的事情講給你聽了,不過,假如您有機會,我希望您把他父親的臨終囑咐再跟他講講,那就是,地千萬不能賣掉。我的老爺辛苦了一輩子才搞到這麽些地,他希望子孫後代有個安身立命的根本,剛到他兒子這一輩就開始賣地,這總不是件好事情。太太,我求您幫幫我,勸勸他!”
這位太太的確不清楚王家究竟賣掉了多少地,不過她總是喜歡擺出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於是她蠻有把握地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會讓我男人去做什麽不該做的事的。如果說賣地,那肯定是三弟那些離城裏很遠的地,三弟有計劃,他要當將軍,還要讓我們都飛黃騰達,他更需要的是銀子,而不是地。”
梨花又一次聽到別人說這樣的話,她感到放心了一點,她想,這一定是真的。她離開時心裏好受了一點。她鞠了一躬,輕輕地道別,對王大太太一副順從的樣子。她走後,王大太太感到很得意。梨花回到了土屋。
王大在他去的茶館裏見到了他二弟。王二正在那兒吃午飯,王大重重地坐到他二弟獨自吃飯的那張桌子旁邊,憤憤地說道:“看起來,男人簡直沒辦法擺脫女人的嘮叨,好像我自己家的麻煩還不夠似的,我們父親的小姨太梨花竟然也跑到我這兒來,說她聽到了賣地的事,她吵吵嚷嚷地要我向她保證再也不賣地了!”
王二看了他哥哥一眼,接著,他那張平滑的薄臉皮微微現出一道曲線,算是微笑。他說:“這種人說話,你理她幹啥?讓她說去好啦!在我父親這個家裏,她是最微不足道的,她沒有任何權力。別理她,要是她再跟你談起地,你就跟她扯別的事,就是別談土地的事。你可以跟她扯東扯西,但一定要讓她看到你根本不願理她,因為她沒有權力做任何事情。她也該知足了,每月有銀子,還讓她在土屋裏住下去。”
此時,店小二拿來了賬單,王二仔細看了一遍,在心裏算了一下,發現沒錯。他掏出了所需的錢,不過付錢時,他慢慢吞吞的,好像總覺得別人多收了錢。然後他衝他大哥略一欠身就走了,王大一個人留下吃。
不管他二弟怎麽說,和他二弟坐在一起時,王大還是有點悶悶不樂。他真有點害怕,他擔心梨花講的話有什麽其他意思,梨花說過,老爺即使死了,也離大家很近。他越想越不對勁兒,於是他叫來了店小二,要了一盤清蒸螃蟹,想借此寬寬心,忘掉那些令他煩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