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在城裏的大院裏共住了七天七夜,他那兩個哥哥像招待貴客那樣招待他。他在大哥的院裏住了四天四夜,王大竭盡全力博得他的歡心。王大所做的不外乎給他三弟提供一切他認為算是享受的東西,天天晚上陪他喝酒,帶他去戲院、上茶館,茶館裏還有歌女和彈琵琶的。不過,看起來王大與其說在招待他三弟不如說是在招待他自己,因為王虎這個人脾氣很古怪,飯他是多一口也不吃的,吃完就一聲不吭地坐著看別人吃,連酒也不肯多喝。
酒席上別人都高高興興地又吃又喝,直吃到渾身出汗,寬衣解帶,甚至有人到外邊轉一遭大吐一通,回來還接著吃接著喝。王虎是不管什麽好東西都不為所動,再好的湯、再好的菜,他說不吃就再也不吃了。海蛇由於數量很少,難以捕捉,所以價錢很貴,燒得美味可口的海蛇肉,他也不吃,連甜食也不吃,不管什麽蜜餞、甜蓮子,還有其他隨時用來當零食吃的東西,他一概不吃。
盡管王虎也跟著他大哥到那些男人可以同女人打情罵俏的茶館去,但是到了那裏,王虎照樣一本正經筆挺地坐著,腰上那把劍也一直佩著,從不摘下。他那雙黑眼睛總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他既沒有不高興,但也算不上高興,他也從不評論哪個歌女嗓子好或哪個歌女長得漂亮。反過來,倒有那麽一兩個歌女注意到他了,他那粗獷勁兒和堂堂的相貌對女人很有吸引力。她們走到他身邊,頻送秋波,極盡挑逗之能事,甚至把她們的小手搭到他身上來。可是他照樣坐著,一動不動,眼神也無動於衷,嘴唇陰沉沉地緊閉著。要是他開口講話,那往往也是漂亮女人很少聽到的話,比如,他也許會說:“唱的是什麽呀?嘰嘰喳喳跟鳥叫似的!”有一回,一個長得挺嬌嫩的小姑娘濃妝豔抹地走到他跟前,兩眼勾魂似的盯著他,軟綿綿地唱了起來,王虎竟大聲喊道:“我不愛聽,討厭!”說完起身走出茶館,王大隻好也跟著出去了,其實他真舍不得放棄這麽精彩的好戲。
王虎像他母親,不善於辭令,一般沒必要的話他都不說,但是一旦張口,他的話往往是直言不諱的,到後來人們反倒怕他開口了。
有一回王大的太太來看他,他就實話實說地來了一通。王大的太太見他的目的是想為她的二兒子說兩句好話。有天下午,她來了,王虎正在屋裏喝茶,王大在一張小桌上喝酒。她扭扭捏捏地走了進來,顯得十分謙卑,她鞠了一躬,裝腔作勢地笑了笑,沒怎麽看這兩個男人。剛才王大見她進來,慌忙抹了一下嘴,給自己倒了一碗茶,而沒從溫酒的錫壺裏倒酒。
她一雙小腳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進屋來,滿臉哀怨的神情。她挑了個下座坐下,王虎站起來讓她坐上座,她沒有動。接著她開始說話了,嗓音輕微、細弱,最近她要是不發火就老是用這種嗓音講話的。她說:“不啦,他三叔,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隻不過是個軟弱沒用的老婆子。我忘不了這一點的,萬一我忘了,你大哥也總會提醒我的,你看他現在相好的女人,哪一個不比我好,哪一個不比我有能耐?”
她邊說邊用眼角瞥了一眼王大,王大吃不消了,開始微微冒汗,接著含含糊糊地說:“太太,您說哪兒去啦?我什麽時候——”
他心裏開始琢磨,是不是最近幹的什麽事已經讓她知道啦。他的確結識了一個歌女,年紀很輕,有點忸怩,是在一次酒宴上認得的,後來他就常去看她,按時給她一些錢。他是想給她在城裏什麽地方買間屋子,讓她住下。眼下好些人都是這麽做的,因為真娶一個小老婆弄到家裏免不了有不少囉唆事,但他又很喜歡這個女的,舍不得放手,至少想多玩一陣子,所以這也算是個法子。但是,這事還沒辦成,因為這歌女的媽還活著,她是個貪心的老太婆,嫌王大開的價太低。細細一想,王大覺得他太太不可能知道這事,還沒辦成的事她怎麽會知道呢?他又用衣袖抹了一下臉,故意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咕嚕咕嚕喝起茶來。
這一回,王大太太倒沒有琢磨他,她根本沒理他的嘟噥,接著往下說道:“我自己跟自己說,雖說我隻是個女流之輩,但我畢竟是我兒子的媽,我應該專程來看看他三叔,謝謝他三叔對我那沒用的二兒子的照應。我這幾句謝謝在他三叔眼裏,也許什麽都算不上,不過我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心裏是高興的,因此,不管多難,我還是來了。”
說完,她又看了王大一眼,王大撓撓頭,傻乎乎地看著她,嚇得又是一身汗,他不知道她往下要說什麽話,再說,他這個人胖,動不動就出汗。她接著說:“我這就算謝過您了,他三叔,話是不值錢,不過這可是真心誠意的。說到我兒子,我得說一句,要是有誰值得你關心、提拔,那就準是他了。這個孩子心最善,最文靜,最好,腦子又聰明!我是他的媽,別人說,在媽眼裏兒子總歸是好的。話是這麽說,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你大哥和我的確把我們最好的兒子托付給你了。”
王虎一直靜靜地聽著,別人講話時他一向是不插話的。他自始至終看著王大的太太,但是他看人的樣子有點特別,讓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聽,隻有等他答話之後才知道。他答話了,他的答話是一針見血、直截了當的:“要真是這樣,嫂夫人,那我真為你和大哥感到難過。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害羞、這樣虛弱的小夥子,膽子比母雞的還小。你們要是把大兒子給我就好了。這孩子有點倔,這倒沒事,我可以訓練他,說不定可以把他打造成一個好兵,倔點不要緊,聽我的就行。可是你們老二成天就知道哭,帶著他就像帶著個滴水的漏鬥一樣。他這個人沒脾氣,反倒沒法訓練,不好造就。說實話,大哥二哥的這兩個孩子我都不喜歡,你們家這個太軟、太靦腆,他那點機靈勁兒也都叫眼淚衝走了;二哥那個孩子身體是夠壯實的,可他太沒心眼,成天光知道傻笑,跟個小醜似的,小醜混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小醜。現在需要孩子,我自己卻沒有,真的太糟糕了。”
不知道對這番高論,王大的太太將如何評論,但這可把王大嚇得夠嗆,因為這麽些年來,誰敢跟她這麽說話呀。她的臉憋得通紅,剛張開嘴要說話。然而,還沒等她說出聲來,她大兒子突然從簾子後麵衝了出來。他在簾子後麵聽了半天。他急切地嚷道:“噢,讓我去,媽媽!我要去!”
這個一表人才的小夥子站在他們三人麵前,急切的目光在他們三人的臉上掃來掃去。他身穿一件淡藍色的長衫,就是富家子弟們都愛穿的那種孔雀毛顏色,鞋是進口皮子做的,手指上戴著一枚玉石戒指,他的發型是最新的式樣,往後梳得光溜溜的,還抹了噴香的頭油。他的臉很白,和別的有錢人家的少爺一樣,他也不必到大太陽底下去幹活,他的手和女人的手一樣柔軟。盡管他長得很漂亮、很白,但是看得出來,他還是結實的,他的眼睛裏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他一注意,動作就十分迅速,他往往忘記了城裏年輕人的時髦脾氣:懶散和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看來隻要他心中燃起欲望的火苗,他就會像現在這個樣子:把懶散和消沉的情緒一掃而光。
他媽媽不顧一切地拚命嚷道:“別胡說八道!你是長子,你父親百年之後,你就是一家之主。我們怎麽能讓你去當兵打仗去送死呢?為了你,我們什麽都舍得,送你上學,專門請老師教你,我們連送你到南麵的學校去讀書都舍不得,怎麽舍得叫你去當兵打仗呢?”看見王大耷拉著腦袋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她火了:“嗨!他不是你的兒子呀?全靠我一個人呀?”
王大有氣無力地說:“孩子,你媽說得對,她一向是對的,我們不能叫你冒這個險。”
沒想到這個十九歲的小夥子居然跺腳號啕大哭起來,他跑到門旁用腦袋撞起門框來,他哭喊道:“不讓我幹我想幹的事,我就吃毒藥!”
王大夫婦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來,王大太太大聲叫大少爺的仆人來。仆人驚慌失措地跑來之後,王大太太便對他說:“快帶少爺到外邊去玩玩,散散心,看他的這陣火氣能不能消下去!”
王大急忙從錢袋裏掏出一大把銀子,塞到他大兒子手裏,說道:“拿著,孩子,去買點什麽你喜歡的東西,或是去玩玩,幹什麽都行!”
開始,這孩子推開銀子,似乎不願意接受這種安慰,但是男仆在一旁再三哄他、求他,過了一會兒,小夥子好像挺勉強地收下了銀子,接著他一邊狂奔一邊大喊大叫地表示願意離開家,願意跟他三叔走,在家叫人牽來牽去的滋味他受夠了。
事過之後,王大太太一下癱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氣籲籲地說道:“他老是有那麽股倔脾氣,我們真不知拿他怎麽辦好,他比我們給你的老二要難**得多!”
王虎一聲不吭地目睹了剛才的這一切,他說:“有脾氣的要比沒脾氣的好**!如果你們把他交給我,我準有辦法對付他,他之所以敢那麽大吵大鬧,是因為你們平時沒立下好規矩。”
王大太太可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居然說她兒子平時沒有教養好。她正兒八經地站起身來,邊鞠躬邊說道:“你們兄弟倆肯定有不少話要說。”說完,她便出去了。
王虎看看他大哥,露出一絲憐憫的苦笑,兄弟倆沉默了一陣。王大重新開始喝酒,不過已經興致索然,臉上一片愁雲。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若有所思地說:“有件事像個謎一樣,我總也猜不透。年輕時挺溫順的女人怎麽一上了點年紀就完全變了呢?變得整天吵吵鬧鬧、嘮嘮叨叨,簡直不講理,把人弄得頭昏腦漲的。我發誓以後什麽女人都不理了,女人全一個樣,到時候第二個女人也會學頭一個女人的樣子。”他不無羨慕地看著他三弟,兩眼露出大孩子般的憂傷,他傷心地說,“你命好,反正比我的命好。你既不受女人管,又不受地管。我身上像綁了一條繩子。父親留給我的地就像一條繩子把我捆住了,我要是不管,全家就沒有收入,這幫佃農可惡得很,一個個像強盜,成幫結夥和你作對,不管你這當地主的平時對他們多好、多公平。而我的管家——真要是老老實實的人,誰會去當管家?”他把厚嘴唇往下一撇,歎了口氣,看看他三弟,又接著說,“你真是命好,你沒有地,更沒有女人纏住你。”
王虎以極為輕蔑的口氣答道:“我壓根兒就不認得任何女人。”
他很高興,四天終於過去了,他可以到二哥的院裏去住了。
一住進二哥的院子,王虎就驚奇地感覺到這兒和大哥的那院完全不同,一種輕鬆幽默的氣氛讓人感到舒服,當然,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是免不了的。這些喧鬧和輕鬆的氣氛全都出自老二的那個鄉下媳婦。這個女人天生就喜歡咋呼,一講話滿院都聽得見。她滿麵紅光,嗓音洪亮。她一天當中不知要發多少次火,一會兒用這個孩子的頭去撞那個孩子的頭,一會兒掄起那隻袖子挽得老高的胳膊啪的一聲扇孩子一個耳光,弄得從早到晚滿院吵聲哭聲不絕於耳。盡管這樣,她還是愛孩子的,不過是用她那種粗魯的方式,比如,她會一把抓住從跟前走過的孩子,用鼻子使勁兒去蹭孩子的脖子。她用錢一向很省,不過有時孩子哭哭啼啼地跟她要一個銅板,說是要買塊糖,或是從挑擔的小販那兒買碗甜羹,或是買串糖葫蘆,她卻總是痛痛快快伸手到懷裏摸出銅板給孩子。王二就在這喧鬧的院子裏,一聲不響地踱來踱去,腦子裏盤算著各種秘密的計劃,他總是很滿意自己的計劃。他和他老婆日子過得挺太平,各自都還滿意對方。
這些天來,王虎還是頭一次把他的宏圖大略暫且擱在一邊,當他的士兵休息、吃喝的時候,他住在哥哥的家裏,王二的家裏有一種他所喜歡的東西。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同樣出自王家,他那麻臉侄子總是那麽樂嗬嗬的,而另一個侄子卻總是膽小害羞。他感覺到了王二夫婦之間和孩子們之間的那種滿足感,盡管他們很少洗澡,而且仆人們除了讓孩子們白天吃好、晚上睡好之外,對別的事一概不管。可是這幫孩子個個都樂嗬嗬的。每一次看到孩子們東跑西顛的情景,王虎都不免為之一動。有個五六歲的孩子,王虎最喜歡,他長得最白、最胖,不知怎的,王虎總想親近他。可是,當他猶猶豫豫地向那個孩子伸出手去,或是給那個孩子一枚銅板時,這個孩子馬上就不笑了,咬著小手指愣愣地瞪著他,然後便搖著頭跑開了。盡管他勉強笑笑,不當一回事,但是遭到拒絕使他很難過,好像那孩子是個大人。
王虎等著過完這七天。由於無所事事,他就想得更多,看到兩個院裏那麽多孩子,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美中不足:沒有兒子。想著想著,他不免想到了女人。他還是頭一次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麽一個家裏,這兒有太太、女仆、丫鬟走來走去。有時,他看到苗條的女仆背對著他正在做什麽事情,心裏竟突然會泛起奇異而甜蜜的感情。他想起當他還是個年輕小夥子的時候,梨花也是這個樣子,也是在這個院子裏。可是,當這女仆轉過身來,王虎看到她的臉之後,他以前的那種迷惑又出現了,實際情形是這樣的,這個年輕人的情感之泉已經堵塞,一見到女人,他的心就會自行關閉,於是他便躲開了。
有一天下午,王虎無所事事,心裏依舊懷有那種奇異的感覺,他突然想起應該去拜訪一下荷花,因為以前他見到梨花,多數是在荷花的那個院裏,他想再看看那些房間和那個院子。於是,他去拜訪荷花,在去之前先派了一個仆人去通報。荷花從牌桌旁站起身來,她剛才正和她幾個朋友打牌,她們是附近大戶人家的老太太。不過,王虎不會久坐的。他掃了一眼屋子,想起了它原先的樣子。接著他後悔到這裏來了。他站起身來,煩躁不安,想馬上走。荷花不理解他在想些什麽,她大聲說:“哎!別走啊!我這兒有一罐甜薑,還有甜藕,好多你們年輕人愛吃的東西!盡管我老了也胖了,但是還沒忘記你們年輕人是什麽樣的,一點也沒忘!”
說著她把手搭到他胳膊上,邊笑邊用媚眼看他。他突然生起一股反感,站起身,行了個禮,找了個借口就匆匆離開了。他聽見那個女人打牌時的笑聲,這笑聲一直跟著他,直到他走出院子。
他去過荷花那裏之後,他的回憶反使他更加不安。他想,他的生活不在這裏,而是在遠方,他必須出發。等他給父親上完墳,他就要馬上遠遠地離開這裏。上墳是一定要去的,尤其是在出遠門之前。
於是,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他回家的第六天,王虎對他二哥說:“我打算到父親墳上去燒點香,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不然我手下那些兵該變疲遝變懶了,還要走好長的路呢!關於我需要的銀子,你怎麽說?”
王二說:“沒什麽,還按原先說好的,我每月給你銀子就是了。”王虎不耐煩地嚷叫起來:“放心!我以後全都會還你的。我上墳去了。你叫兩個孩子做好準備,今晚別吃太多也別喝太多,明天天不亮我們就動身。”他走了,心裏想最好別帶老大的那個兒子,可他又不知該怎麽推托,生怕大哥說他偏心眼兒。他從家裏捎上了一把香就上墳去了。
王虎和他父親過去一向不和,王虎從小就恨他父親,因為他父親一定要他守住他那點地,而王虎從小就對地有一種仇恨。至今他仍然仇恨土地。他快走到那座屬於他的土屋了,他也恨這座土屋,盡管這是他童年時代的家。他從來沒愛過這座土屋,因為這曾經是他的牢籠,他從前還以為他永遠也飛不出這個牢籠呢!他沒有走近土屋,他繞了一個圈,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他們家墳地的小丘旁。
他快步走近墳地,忽然聽到了哭泣的聲音。他心想:這會是誰呢?當然不會是荷花,她肯定在家裏打牌。他躡手躡腳地慢慢靠近墓地,從樹枝的縫隙中偷偷向外張望。他看到了一幅他從未見過的畫麵。梨花正依在他父親的墳頭,隨隨便便地坐在草地上,從她坐的姿勢可以知道,她認為周圍沒人,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了。王虎的那個傻子姐姐坐在離梨花不遠的地方。王虎已多年沒見到他姐姐了,她的頭發差不多完全白了,臉上皺巴巴的。她坐在秋天的陽光下,正在玩一小塊紅布頭,一會兒疊起來,一會兒又打開,微笑地看著被陽光照射後顯得分外耀眼的紅色。一個瘦小的駝背男孩子坐在一旁,手裏抱著一件傻姑娘的衣服,看他那副忠心的樣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在做一件他所愛戴的人交代他的事情。他噘著嘴,滿臉憂傷地看著梨花,看她那副傷心的樣子,他都快哭了。
王虎站在那裏驚呆了,他聽著梨花低聲地抽泣,那抽泣聲仿佛來自她心靈的最深處。聽著聽著,他再也聽不下去了,對父親的舊恨又複活了。他把香往地下一扔,轉身急匆匆地走了。他邊走邊出著粗氣,他自己不覺得,其實他每出一次氣都是一聲長歎。
他快步穿過田野,他隻知道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這塊土地——這個女人——他必須回到他自己的事業中去。他回去時,秋天的陽光十分明媚,但是他視而不見,看不到這迷人的秋色。
第二天黎明時分,王虎起身騎上他那匹紅馬。在涼爽的秋風中,紅馬顯得有點急躁,它走得很快,蹄子重重地敲打著鵝卵石路麵。老二家的“麻子”騎著毛驢跟在後麵,他早上吃得很飽。他們倆繞到王大家門口去叫王大的兒子。他們剛到門口,隻見一個男仆跑出來,邊跑邊喊:“這叫什麽事啊!真是這院的晦氣啊!”他跑開了。
王虎覺得自己開始忍耐不住了,他大聲喊道:“什麽晦氣不晦氣的?太陽都出來了,我還沒有上路,這才叫晦氣呢!”
那個人沒有回頭,王虎狠狠地咒了一句,然後對“麻子”說:“你那個堂兄真是個包袱。快去告訴他馬上出來,要不我們就不等他啦!”
“麻子”馬上從小毛驢上跳下來,跑進去了,王虎也從馬上下來,把韁繩交給看門的老頭兒,讓老頭兒幫他拿著。他還沒走進去,“麻子”已經跑出來了,臉白得跟鬼一樣,喘得好像剛剛繞著城牆根兒跑了一圈。他一邊喘一邊說:“他……他來不了啦——他上吊死了!”
“你說什麽,小毛猴?”王虎說完便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他大哥的院子。
院子裏亂成一鍋粥了,男人、女人及仆人們都圍在那兒。一片嘈雜聲中,有一個女人的哭聲特別響,那就是小夥子的母親。王虎推開圍在那兒的人,擠到人群中間,看到了王大。他臉色蠟黃,老淚縱橫,雙手托著他家二兒子的身體。這小夥子死了,手腳伸得直直的,躺在他父親的懷裏,腦袋向後耷拉著。他是把腰帶套在房梁上吊死的。他和他哥哥睡在一間屋裏,他哥哥是第二天天亮了才發現他出事的。他睡得很死,前一天晚上他喝了點酒,玩到很晚才睡。天蒙蒙亮時,他看見一樣東西晃來晃去的,起先他還以為是件衣服,可又一想,怎麽會掛在那兒呢?仔細一看,他嚇得大喊起來,全院的人都被吵醒了。
有一個人把發生的事告訴了王虎,其他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做補充。聽完,他站在那兒,帶著一種非常奇怪、複雜的感情看著死去的侄兒。這時,他才覺得這孩子實在也很可憐,孩子活著時,他卻從未有過這種憐憫之情。這孩子死了之後,更是顯得又輕又瘦小。王大抬頭看見他三弟在那兒,便哭訴道:“我做夢都想不到這孩子寧肯死也不肯跟你走啊!你準是待他太可惡了,不然他怎麽會恨你恨到這個樣子!你是我兄弟,要不,我真想……真想……”
“不,大哥,”王虎以比平時溫和得多的口氣說道,“我並沒有錯待他。他好歹還有毛驢騎,好多比他年歲大的人隻能走路。不過,要是早知道他有尋死的勇氣的話,我怎麽也應該把他教好的!”
他又站著看了一會兒。忽然,人群又**起來,原來剛才跑出去的仆人回來了。他帶來了風水先生、道士等一幫人,他們是專門處理這類不幸事件的。在一片混亂中,王虎離開了。他獨自在一間屋子裏等著。
他等了一會兒,做完了弟弟在這悲哀的家中應做的一切之後,他騎上馬走了。走的時候,他的心更沉重了,但是他強迫自己心腸硬一些,而且一遍遍地回想以前的事,他從來沒有打過這個侄兒,也沒錯待過他。誰會想到他竟絕望到這步田地呢?王虎對自己說,這是上天的意思,沒有人擋得住這個災難,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上天賜予的。他就這樣強迫自己忘記這個麵色蒼白的小夥子,忘記他躺在父親懷裏腦袋向後耷拉時的那副模樣。王虎對自己說:“有兒子也不見得是好事啊!”
經過這樣一番自我安慰,他感覺好受多了。他對“麻子”說:“來吧,孩子,路還長著呢,我們得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