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將至,村裏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王龍到城裏的蠟燭店買了一些紅紙方,其中有些印著金色的“福”字,另外一些印著“富”字。他把這些紅紙方貼在農具上,求的是新的一年給他帶來好運。他在耕犁上、牛軛上、挑肥料和水用的兩隻桶上,都貼了一張這樣的紙方;然後他在家門口貼上了紅紙對聯,上麵寫了些吉利;在門道裏,他貼上用紅紙剪得非常細致的花卉圖案。他還買了給土地神做新衣用的紅紙。盡管老人的手有些顫抖,他還是精巧地把紙衣服做了出來。王龍拿了這些紙衣,到土地廟裏給兩尊神像穿在身上。為了新年的緣故,他還在神前燒了香。王龍還給自己家裏買了兩支紅蠟燭,準備除夕點在神像前的桌子上,那張神像就掛在堂屋中間桌子上方的牆上。
隨後王龍又到城裏買了些豬油和白糖,他的女人把豬油熬得又滑又白,然後拿出些米粉——那是用他們自己的米磨的,隻要有需要,他們就套上自己的牛拉著石磨磨一些——她把豬油和白糖和在一起,用米粉麵做了許多好吃的年餅,也叫月餅,跟黃家大院裏吃的餅一樣。
她把月餅一行行擺在桌上準備烤的時候,王龍覺得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村裏沒有別的女人能像他女人那樣,會做隻有富人過節才吃的月餅。在有些月餅上,她擺了一條條小紅果,點上綠梅幹,做成多種花樣的圖案。
“把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龍說。
老人正圍著桌子徘徊,他看到那些鮮亮的色彩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他說:“把我兄弟叫來,叫你的叔叔和他的孩子來——讓他們看看!”但富裕已使王龍小心起來。人不能把餓肚子的人請來隻是看看月餅。
“新年之前讓人看月餅會倒運的。”他趕忙回說。他的女人雙手沾滿細米麵和黏糊糊的豬油,也跟著說:“那些餅不是給我們吃的,隻有一兩個沒做花的給客人們嚐嚐。我們還沒有富到吃白糖和豬油的地步。我是為黃家的老太太準備的。大年初二我要帶孩子去,把這些餅拿去當作禮物。”
於是這些月餅比什麽時候都顯得重要,王龍很高興他的妻子要作為客人去那個他曾畏畏縮縮寒酸地站著的大廳,抱上穿著紅衣服的兒子,帶上這些用最好的米粉、糖和豬油做的月餅。
除了這次訪問,那個新年期間其他所有事都變得無關緊要。當他穿上阿蘭給他做的黑棉布新大衫時,他也隻是對自己說:“我帶他們到那個大戶人家時,我要穿上這件大衫。”
他甚至覺得大年初一也沒什麽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鄰居來向他父親和他拜年,全都嚷嚷著要吃要喝。他自己已經把有花的月餅放到籃子裏收了起來,唯恐他不得不讓這幫人嚐嚐,然而當人們讚揚無花的白餅又香又甜時,他覺得很難不大聲說:“你們應該看看那些有花的月餅!”但他沒有說,因為他最大的希望是氣氣派派地走進那個大戶人家。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們互相拜年這天,男人們前一天已經吃好喝好了,他們一清早就起來了。女人給孩子穿上她自己做的紅衣服和虎頭鞋。除夕那天,王龍自己剛剛給孩子剃過頭,她在孩子頭上戴了繡著金色小菩薩的紅帽子,然後把他放在**。接著王龍很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他的妻子則把又黑又長的頭發梳好,用他給她買的鍍銀的卡子綰成發髻,然後穿上她的黑棉布新襖。她的新祅和他的新大衫是用同一塊布做的,兩人一共用了二丈四尺好布,其中有二寸是白送的,那是布店的規矩。隨後,他抱上孩子,她帶了放著月餅的籃子,他們一起向田間的小路走去。因為是冬天,田野裏空****的。
王龍在黃家大門口如願以償:看門人聽到他女人的叫聲出來時,對他看到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撚著黑痣上的三根長毛,驚叫道:“啊,種田的老王,這次三個人,不是一人了。”而且,看見他們全都穿著新衣,孩子又是男的,他繼續說:“你去年走了紅運,今年人們不必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運了。”
王龍像對一個平等的人講話似的,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去年收成好——好收成啊。”說完他自信地走進大門。
看門人對他看到的一切深有感觸,他對王龍說:“到我這窮屋裏坐坐,我這就去通報,讓你女人和兒子進去。”
王龍站在門口,望著他的妻子和兒子帶著給這個大戶人家主子的禮物穿過院子進去。這真是給他增光添彩。他們穿過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當他們在看不到盡頭的院子深處越來越小,終於小得看不見的時候,他走進看門人的屋裏,在那裏,好像理所當然的一樣,他接受了看門人的麻臉老婆讓的上座,坐在堂屋桌子的左邊,然後接過她端到他麵前的茶,隻是稍微點了點頭,沒有喝,仿佛那茶葉的質量對他來說太次了。
似乎過了很久,看門人才又帶著他的女人和孩子從裏麵出來。王龍仔細看看他女人的臉,想看出是不是一切順利,因為他現在已經學會從那張無表情的方臉上找出他原來看不見的微小變化。她一臉非常滿意的神色,於是他立刻急不可待地想聽她講講那些內院裏發生的事情,他現在沒什麽事,進不了那些內院。
因此他向看門人和他的麻臉老婆略微躬躬身,把已經睡著的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帶著阿蘭走了。
“怎麽樣?”他回過頭,向跟著他走在後麵的她喊道。隻這一次,他對她的慢慢吞吞有些不耐煩了。她向他走近了一些,低聲說:“要讓我看的話,我覺得那家人今年缺錢了。”
她說話的聲音像受到震驚,就像人們說到神仙餓了時那樣。
“你說的究竟是怎麽回事?”王龍催著她問。
但她並不著急。對她來說,說話就像一件一件地從嘴裏往外掏東西一樣,說起來很費力氣。
“老夫人今年還穿著去年的衣裳,這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丫鬟們也沒給新衣裳。”她停了一會兒,說,“我沒見一個丫鬟穿著我這樣的新衣服。”然後她又停了一會兒,接著說,“要說我們的兒子,甚至包括老爺本人的妾在內,誰也沒有一個孩子比得上我們的兒子,那些孩子都不如他長得好看、穿得漂亮。”
她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龍則哈哈大笑,慈愛地將孩子偎在懷裏。他幹得多好啊!他幹得多好啊!然而隨著狂喜,他又有些恐懼。他在幹什麽樣的蠢事呀?像這樣走在空曠的天空下麵,帶著一個漂亮的男孩,會讓偶爾經過空中的妖魔看見的。
他急忙解開外衣,把孩子的頭塞進懷裏,大聲說:“我們的孩子是個沒人要的女孩,臉上還長著小麻子,多可憐呀!還不如死了好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盡可能快地說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們在做的事情。
他們采取了這些預防措施以後,心裏覺得寬慰了一些。王龍便又催問起他的妻子。
“你知道他們為啥窮下來的嗎?”
“我隻有很短的時間私下和原來帶我幹活的廚子說了會兒話。她說,這個大戶人家的門麵不能老這樣支撐下去了,五個少爺在外邊很遠的地方,花錢像流水一樣,把厭倦了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地送回家來;老爺子一年也要添一兩個侍妾;而老太太每天抽鴉片的錢也足足抵得上塞滿一雙鞋的金子。”
“他們真的那樣!”王龍像入了迷似的小聲說。
“還有,三小姐春天就要出嫁了,”阿蘭繼續說,“她的嫁妝是一筆巨款,足以在大城市裏買一幢房子。她的衣服全要蘇杭二地織的錦緞,而且她還要讓上海的裁縫帶著下手來做,總怕自己的衣服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式樣。”
“花這麽多錢,她嫁給誰呀?”王龍問,他對這樣浪費錢財既羨慕又厭惡。
“她要嫁給上海一個大官的二兒子。”他的女人說。然後她停了好長一會兒,又接著說:“他們一定是一步步窮下來了,因為老夫人親口對我說他們想賣地,想賣掉家南邊的一些地,那些地就在城牆外邊,以往每年都種稻子,因為那是好地,很容易從護城河裏引水澆灌。”
“他們賣地?”王龍重複說,已經有些相信,“這麽說他們真的窮下來了。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他想了一會兒,突然打定了他的主意,用手掌拍了拍前額。
“我怎麽沒有想到!”他大聲說,向他的女人轉過身,“我們要買這地!”他們互相看了看,他非常高興,而她則感到茫然。
“可是這地——這地——”她咕噥著說。
“我要買下來!”他用一種高傲的口氣喊道,“我要從大財主黃家把這地買過來!”
“這地太遠了,”她驚愕地說,“我們得走好半天才能到地裏。”
“我要買下來。”他倔強地重複了一遍,好像是在向他母親重複一個被拒絕了的要求。
“買地是件好事,”她平靜地說,“買地當然比把錢放在土牆裏要好。可是,為什麽不買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嚷著要把靠我們村西地的那塊長條地賣掉。”
“我叔叔那塊地,”王龍高聲說,“我不會要的。那塊地讓他給種苦了,二十年來,這樣那樣地要收成,可他沒施過一點肥料或豆餅,土質跟石灰差不多。不買他的,我要買黃家的地。”
他說“黃家的地”就像說“秦家的地”一樣隨便——老秦是他那個種地的鄰居。他要和愚蠢、浪費的富戶家的那些人完全平等。他要手裏拿著銀圓去大大方方地說:“我有錢。你們那塊地想賣什麽價?”他仿佛聽見自己在老地主麵前說話,而且對老地主的管家說:“我和別人一樣算一份。公道價是多少?我手裏有這筆錢。”
他的妻子曾經是那個高傲人家的廚房丫頭,可現在就要變成擁有那家一塊土地的男人的妻子,而黃家幾代富有靠的就是那些田地。他女人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意思,因為她突然不再阻攔,而是說:“那就買下來吧。畢竟那塊稻田是塊好地,靠著護城河,每年我們都能澆水,收成靠得住。”
她的臉上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但這笑容從不使她那無神的小小的黑眼睛放射出光彩。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說:“去年這個時候,我還是那戶人家的丫頭呢。”
他們繼續走路,默默地想著這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