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事情終於發生了,事情來得突然,簡直使人難以置信,就連傲氣十足的王虎一開始也不敢相信。等到大家獲悉大軍閥已相互開戰並且把全國割據成兩半時,戰爭的狂熱席卷了整個地區。隨著這陣狂熱,好戰分子趁著亂世各自粉墨登場,他們當中有遊手好閑者、亡命冒險者、無業流浪者、逃離家庭者、賭場失意者等各種各樣憤世嫉俗的人。

在王虎借縣老太爺之名統治的那個區域,叛民結幫聚眾趁火打劫,他們給自己取名為“黃巾幫”,並以黃巾裹頭為標記。他們起初隻是小打小鬧,在路過農戶時搶點東西吃,或走進村裏的小客棧白吃一頓後揚長而去,他們有時也付幾個錢做做樣子,但嗓門提得老高,露出一臉凶相,客棧老板怕鬧事,隻得忍氣吞聲,自認晦氣。

後來黃巾幫人數增多了,膽子也越來越大。他們開始轉念頭弄槍,因為幫內隻有幾個從軍隊開小差下來的人才有槍。盡管他們尚不敢到城市集鎮去行劫,但在小鄉村裏,他們對普通老百姓行劫的膽子越來越大。曾有幾個膽大的農民向王虎報告過鄉間的匪情,他們說,黃巾幫這些人橫行無忌,膽子極大,他們夜間闖入民宅行劫,若搶不到值錢的東西,就肆無忌憚地把全家斬盡殺絕。王虎也曾派出探子向農民打聽虛實,可是那些探子遇到了一些膽小怕事的農民,他們不敢據實反映,所以王虎對此也將信將疑。在一段時間內,他並不采取任何行動,把這些事看得十分淡漠。他的全部心思都已放在何時向何方宣戰的問題上了。

盛夏來臨,大批軍隊開到了南方,有些士兵受不了幫匪的**而入了夥,於是盜匪人數大為增加,膽子也變得更大。每年到這個季節,這些地方的高粱稈都長得很高了,為盜匪提供了有利的隱蔽所,以致盜匪更加猖獗,老百姓如果不是成群結隊的話,簡直不敢在小路上行走。

現在王虎對此事抱什麽態度尚未能知,因為他多少有點受他手下人的影響,他畢竟得相信他的暗探和心腹的看法。這些人平時捧他,使得他覺得沒有人敢對他弄虛作假。有一天,從西邊鄉下過來兩個農民,是兄弟倆,他們扛著一隻麻袋。他們不肯把麻袋打開給別人看,不管別人怎麽盤問,兄弟倆口口聲聲說道:“這袋東西是給司令的。”

站崗的猜想那是給王虎的禮物,所以就放他們進去了。兄弟倆走進大廳,看見王虎坐在那兒。他常常在這個時辰坐在廳裏。兄弟倆走上前去,在向他行禮請安之後,一聲不響地打開麻袋,從袋裏拿出兩雙手來:一雙手粗糙不堪,膚色深褐,已經幹裂;另一雙手的手掌上還看得出扶持犁耙而長出的老繭。兄弟倆舉起這些殘肢,殘肢截斷處的血液已經凝結、發黑。兩人中年長的那個也不過中等年紀,方正臉型,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實,而這會兒卻怒氣衝衝地說道:“這些就是我老父老母的雙手,他們死了!兩天前,盜匪搶劫了我們村子。我爹大喊沒有東西給他們,他們就砍掉了他的雙手。我媽衝上去大罵這批盜匪,他們也把她的雙手砍了下來。我和兄弟當時正在田裏幹活,我女人和弟媳逃出來,哭叫著找到我們。我倆和鄉親們一起跑回村時,強盜已經走了,他們人也不多,總共才十來個人。我們的父母年紀大,村子裏又沒人敢出來幫助他們,生怕今後受連累。老爺,我們向你繳稅,向你繳的稅比國家規定的稅還高,我們繳土地稅、鹽稅,所有的買賣都上稅。我們向你繳稅是為了受到你的保護啊。你打算怎樣保護我們呢?”

他們一麵說著,一麵仍舉著那兩雙粗糙僵硬的斷肢。

聽了這番大膽的傾訴,王虎並沒有像身處他那種地位的人一樣動怒,他非但不動怒,反而感到驚訝和氣憤,這倒不是因為這兩個農民敢於大膽直言,而是因為這種事竟然發生在他管轄的區域,未免太不像話了。他大聲傳令召集各隊隊長,傳令兵把隊長們一個一個地找來,共五十來個,他們進到廳堂集合聽命。

王虎親自從方磚地上拿起斷肢,高舉著對大夥說:“這些是良民百姓的手呀,那幫盜匪趁他們的兒子在田裏幹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殺人!誰願打頭陣剿滅這幫盜匪?”

隊長們的眼睛盯住那兩雙手,眼前的景象使他們震驚。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在他們管轄的地域,竟然有盜匪敢於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搶劫。大夥兒禁不住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了:“怎麽可以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們的地盤上?”“難道讓那幫賊子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嗎?”最後大夥齊聲喊道:“去幹掉他們!”

王虎轉身向兄弟倆說:“安心地回去吧。明天我們就要開始行動了。抓不住這夥盜匪的頭子,我王虎決不罷休。我要像除掉‘豹子’那樣除掉他!”

那個弟弟開口說:“青天大人,依我們看來,這夥強盜隻是些散兵遊勇,還沒有個頭兒,他們是幾個同宗同族的人,正物色強人當他們的頭呢。”

“若是這樣的話,”王虎說,“擊潰他們就容易得多了。”

“但全部消滅他們可不那麽容易。”哥哥直截了當地說。接著兄弟倆仍沒有要走的樣子,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王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以為這兄弟倆之所以還不肯離去,是因為對他仍有點不信任,於是略帶慍色地說道:“老‘豹子’那麽一個了不得的強盜,吃了你們二十多年的供奉,我都把他殺了,難道你們還不相信我的力量?”

兄弟倆嚇得麵麵相覷,那個哥哥咽了一口口水,慢吞吞地說:“青天大人,不是那意思。有些話我們想私下對你說說。”

王虎轉過臉去大聲吩咐那些站立在兩旁的隊長出去準備人馬,於是他們紛紛離去,隻剩下一兩個從不離他左右的心腹守候在那兒。那個哥哥伏地俯首向王虎連磕三個響頭,然後說:“大人別生氣,我們都是窮人,我們需要您的保護,但我們隻能請求,可拿不出錢來犒勞上下呀。”

王虎詫異地說:“什麽?你們求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哪裏會要你們犒勞呢?”

那人畢恭畢敬地答道:“今天我們動身的時候,村裏的人試圖勸說我們不要來。他們說,如果我們帶軍隊回村裏,那比遭強盜搶劫更糟,軍隊要的代價太高了。我們窮人靠雙手養活自己,勉強度日糊口,強盜來搶過了也就離去了,但是當兵的來了就住進我們家裏,眼睛盯著我們的閨女,吃我們留著過冬的糧食。他們有槍,我們又不敢不給他們。大人,假如你的手下去這麽幹的話,那就別派他們去吧,我們還是逆來順受算了。”

王虎是個好人,聽到這番話後火冒三丈,立即大聲呼喝那些隊長回到大廳。隊長們三三兩兩進到廳裏,王虎臉色鐵青,眉毛倒豎地對他們訓話:“我管轄的地盤不大,派出去的人要不了三天就可以辦完事回來,我立一條規矩:我手下的人出去都不得超過三天,誰要是下去魚肉百姓我就斃了他!誰要是打強盜有功,有賞!賞他銀子,回來有酒有肉飽吃一頓。我可不是強盜頭子,我的人可不準當盜匪!”他說這話時目光嚴厲,嚇得隊長們諾諾稱是。

王虎如此辦事,那兄弟倆才放下心來,他們小心翼翼地把父母的斷手重新放入麻袋,帶回去準備將父母完屍葬入墳中。回到村裏後,他們對王虎稱讚不已。

但是王虎把兄弟倆打發走以後有些神情沮喪,悶悶不樂,因為他坐定一想,覺得自己承諾得過早、過多,由於被這兄弟倆帶來麵呈的遺物所感動而由良心支配了決策。他本來無心去與那些強盜為難而損兵折將,耗費彈藥。他也知道手下裏有些人就像別的軍隊裏的一些人一樣自由散漫,一心想尋個舒服的地方,這些人很有可能受強盜的**,帶著槍去投奔強盜。

正當他悶坐在自己房裏時,傳令兵呈上一封掌櫃王二的來信。他拆開一看,原來是槍支已經備妥。這封信寫得相當含蓄,轉彎抹角地告訴他買來的槍支分藏於糧食麻袋中,那些麻袋糧食是要運到北方的麵粉廠去加工成麵粉的,將於某月某日停留在某地。

王虎一輩子也沒遇到過這樣的難題,槍支是無論如何要設法去取來的,可他手下的人馬分散到鄉下去對付強盜了。他頹喪地坐著自歎倒黴。這時他的愛妻進來了。其時正是盛夏的中午,她邁著特別輕柔、倦怠的步子,身上隻穿一套白色的綢衫綢褲,領口敞開著,**的脖子柔滑、渾圓,比臉蛋還要白嫩。

盡管王虎這時正有不順心的麻煩事,然而一看到愛妻進來,看到她那美麗的脖子,他那副愁眉苦臉的神態一下子消失了;他渴望她能走近,使他可以伸手撫摸她脖子上的細皮白肉。她走上前來,身子靠在桌子邊上,兩眼盯著他手中的那封信,問道:“什麽事呀,竟把你惱得臉都鐵青了?”她收住話頭咯咯笑了一陣,接著又說,“可別是我惱了你呀,這麽個鐵青臉瞅著我,真像是要把我殺了似的!”

王虎什麽也沒說,把信遞給她,兩眼卻盯住她那**的脖子,目光順著那柔滑的線條往下轉到她的胸部。他和這個女人如膠似漆地廝混,日子雖不長,但已經恩愛得無話不談了。她接過信看起來。這時,她的上身因為看信而微微前傾,兩片線條分明的薄唇輕輕翕動,她兩耳掛著一對金耳環,油亮亮的頭發挽成一個髻盤在頸後,用一個黑色的絲網罩住,她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比什麽都美,此外,他對她能識字看信這一點也倍加讚賞。

她讀完信後將信放回信封裏,按在桌上,雙手的動作敏捷輕巧。王虎對她說:“怎麽辦才好?這批糧肯定是要去取來的,究竟是智取呢還是強取?”

“這不難,”女人流利地回答,“智取或強取都很容易。我剛才看信的時候就有主意了。你隻要派一批手下的人假扮成強盜的樣子,就和現在傳聞的強盜一樣,讓他們去把這批裝槍的糧食搶回來,這樣誰還會知道你與這件事有什麽瓜葛?”

王虎聽了不禁露出了笑臉,這條計策太高明了,簡直天衣無縫。這時房裏就他們倆,衛兵通常一見這個女人進房就識相地退到外麵守候,他將她一把拉進懷裏,用那雙粗糙的手摸遍了她軟綿綿的身體。在感到滿足之後,他說道:“天下沒有比你更聰明的女人了,我殺掉‘豹子’那天就知道自己福分不淺。”

他揚揚得意地走到外麵,把“老鷹”叫到跟前吩咐:“我們要的那批槍支到了,藏在裝糧食的麻袋中,現已停在離此地七八十裏路外的鐵路交叉口,讓別人以為這些糧食是準備轉運到北邊糧廠去加工成麵粉的,你帶上五百弟兄,都帶上武器,裝扮成一幫強盜到那裏去搶那批糧食,搶到手後便裝作要運到匪巢去。事先在近處備好車馬,糧食一上車,連糧帶槍統統給我拉回來!”

“老鷹”是個聰明人,他自信智謀雙全,就像“屠夫”自信他的雙拳大如碗口一樣。他樂於去幹這種講究計謀的差事,因此樂滋滋地鞠躬聽命。王虎繼續吩咐:“待槍支全部拉回來以後,我肯定給賞,每個人都可論功領賞。”

吩咐完後,王虎回到房裏,女人已經走了。他在一把雕花木椅上坐下,椅上有一個用蘆葦編的坐墊,是用來納涼的。他解下武器帶,鬆開領口處的紐扣。這天真是出奇地熱。此刻,他仍回味著她那細嫩的脖子以及連接胸脯處的彎彎的線條,他感到驚異的是,她的肉體為什麽那麽柔軟,皮膚又為什麽那麽光滑細嫩。

可是他一點也沒注意到二哥給他的信已不見了,剛才那個女人就把這封信揣進胸襟下方,他的手伸進她胸口時卻未曾碰及。

“老鷹”走了有半天的光景,王虎獨自一人走到院子的邊門外散步乘涼。邊門朝街敞開著,這條小街白天尚有人行走,因為已是夜間,所以不見一個行人。他邊走邊想著心事,忽然聽到一陣蟋蟀的唧唧聲。開始他並不十分留心聽,可是唧唧聲又不停地響起來,他感到好生奇怪,因為那不是蟋蟀出沒的季節,於是他朝響聲走去,想看個究竟。不料在黑暗處,他看到一個人蹲在門後,身子一大半被門擋住。他伸手拔劍走近一看,那個人原來是麻臉侄子,那小子臉嚇得煞白,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聲說道:“叔叔,別出聲!別告訴你老婆我躲在這裏。你方便的話請到街那邊去,我在十字路口等你,我有話對你講,事情緊迫,耽擱不得。”

這小子像一條影子一樣一閃就溜走了。王虎反正是獨自一人,無所謂方便不方便,緊跟著朝十字路口走去。王虎先自到達,卻看見這小子貼緊牆邊,躲躲閃閃地摸過來,他吃驚地問:“你這是咋的啦,像條挨打的狗似的!”

這小子立即壓低了嗓音說:“噓——有人派我到一個遠地方去——若你老婆看到我就糟了,她精明得很,說不準她派了誰監視我,她不止一次地警告我,如果我說出來,她就殺了我!”

王虎驚得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了,他一把提起那小子,騰空拖到一條胡同的黑暗處,命令他道出實情。那小子湊近王虎耳邊悄悄地說:“你老婆叫我把一封信交給人家,我沒拆開看過,不知道這信究竟是寫給誰的。她問我識不識字,我說我是鄉下人,怎麽會識字。她給了我一塊大洋,叫我今晚把這信送到北城外一家茶館,有人會在那裏接頭取信。”

他伸手從懷裏抽出一封信交給王虎。王虎一聲不吭地接過信,快步穿過胡同,走進一條小街。小街上有一個老頭兒開了一家孤零零的老虎灶賣開水。王虎在那裏借著掛在牆上小油燈的微弱光線,撕開信封,抽出信來看著。信裏很明顯暴露出她——竟是他自己的老婆——的陰謀,她已經把槍支到站的事告訴了人家。對了,他現在明白她寫信之前已見過某人,並告知了槍支的消息,而在這封信上,她隻是發出一個正式的命令。她在信中還寫道:

你們取到槍支後即集合人馬,待我到達。

王虎讀到這兒,仿佛覺得天旋地轉。他是那麽真心誠意地愛著她,愛得如此熱切以至做夢也沒想到過她會背叛他,心腹“豁嘴”的多次警告他都忘得幹幹淨淨,甚至這些天來他大意得連“豁嘴”臉上憂愁的神色都視而不見。他愛她愛到了這種程度,似乎她已經是完美無缺的一個女人,隻要她給他生個兒子,他就別無他求了。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深情地問她是否懷孕了。他色迷心竅,甚至想也沒想過她內心是否也愛他。即使在看信之前那一刻,他還在心急難熬地等待著夜晚,等待著與她銷魂的時刻。

現在他才明白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在他等待戰局變化、等待發跡的關鍵時刻,她卻耍弄這種陰謀詭計。而且她竟然若無其事地每夜與他同床,每當他問起懷孕生兒子的事,她竟然還裝模作樣地顯出很難受的樣子。他一想到這些,就氣憤得覺得非要出這口氣不可。以前有過的那種殺機又上來了,而且此刻的殺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他的心劇烈地跳著,兩耳嗡嗡直響,雙眼變得模糊起來,眉毛擰成一團,擰得直到發痛為止。

他侄子跟在他身後,站在門背後的陰影裏,王虎狠狠地把他推到一邊,一句話也不說。他侄子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時力氣那麽大。他把那小子猛力一推,使他重重地摔倒在路邊的尖石上。

王虎怒氣衝衝,滿臉殺氣,大步走回家去,邊走邊伸手抽出寶劍,順手把劍在大腿上擦了擦,這把劍就是“豹子”那把純鋼利劍。

他徑直走到那個女人的臥室。由於天熱,她還沒把窗簾放下,她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躺在**,兩隻手臂張開著,一隻手臂微微彎曲,另一隻手臂搭在床沿。那晚的圓月已經升起,高高掛在院子的圍牆上,月光傾瀉,沐浴著她**的身體。

雖然王虎看到這個女人是那麽美麗,她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美得就像一尊石膏像一樣,但是他沒有猶豫。盛怒之下,他體驗到了一種比死還難受的痛苦,因此他絕不會手軟的。此時他有意回想她如何欺騙他、如何背叛他,在這種力量的支撐下,他舉起利劍,幹淨利索地刺進了她的喉嚨。她的頭枕在枕頭上,他就把刺入喉嚨的劍往上挑去,仿佛這還不夠發泄心頭的怒氣,他又狠命用劍搗了搗才拔出,然後順手把劍在緞子被麵上擦拭幹淨。

她嘴裏隻吐出一個字來就被血堵住了,他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麽字。她隻是在劍插進喉嚨的一瞬間動了一下身子,然後四肢突然伸開,兩眼圓睜,死了。

幹完之後,他並沒有停下來思考自己做的事情,而是大步走進院子,大聲呼喚手下人馬集合,厲聲向他們下達命令。現在他一刻也不能耽擱,必須立即尾隨“老鷹”趕到取槍支的地點,要弄清楚他究竟是否在強盜動手之前拿到了那批槍支。他留下二百人留守,讓“豁嘴”指揮,其餘的人都由他親自帶領出發。

一行人經過大門時,看門的老頭兒剛從**起來,打著哈欠,睡眼蒙矓地看著這突然的行動。王虎騎在馬上朝老頭兒大聲吩咐:“我睡房裏有件東西,去把它抬出來扔到河裏或池塘裏,在我回來前把事情辦好!”

王虎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他的怒氣漸漸消退,但是他的內心痛苦得似乎在淌血,一滴滴地滴在他旺盛的生命根基上。無論他如何努力驅散心頭的憤怒,但內心的血在不停地暗暗流淌。突然,他抑製不住地長歎一聲,可馬蹄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的嗒嗒聲淹沒了他的歎息聲,因此別人沒有聽到他的歎聲,而且王虎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一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當天夜裏和第二天整個白天,王虎帶著人馬行走在鄉間的道路上,尋找著“老鷹”。白天沒有風,烈日燒烤著他們的脊背,但是王虎不許大家休息,他心裏的那件事不允許他有片刻的停留。近黃昏時,在一條南北大道上,他們看到“老鷹”帶著一夥人走了過來。起初王虎還不敢肯定這夥人就是他派去的隊伍,因為“老鷹”和那夥人的打扮就像王虎當初吩咐的那樣,他們穿著破爛的內衣,頭上縛一條毛巾。所以一直等他們走近了才認出那是自己人。

王虎從棗紅馬上下來,坐到路旁的一棵棗樹下,他已經筋疲力盡,隻能坐等著“老鷹”走過來。他越等越擔心自己的怒氣會很快消失,他懷著極度的痛苦強迫自己記住他是如何被騙的,以此維持怒氣。但他內心的痛苦和憤怒是極其複雜的,雖然那個女人被他殺了,他卻依然愛著她;他慶幸自己殺她時沒有猶豫,卻又仍舊滿懷**渴望著她。

這種交織在一起的憤怒和痛苦使他變得十分暴戾。“老鷹”走到他跟前時,王虎衝著他咆哮起來,他的眼睛深深陷在眉毛下麵,抬也不抬。

“啊,你準是沒有拿到槍!”

“老鷹”削尖的臉上一副傲氣,他也是暴躁性子,又長了一條口若懸河的舌頭。他毫無懼色,火辣辣地回答王虎,沒有半點謙恭:“我怎麽會知道有人向強盜通風報信?有內奸向強盜告密,他們跑到我們前頭去了。你告訴我時已經晚了,他們的消息早,我有什麽辦法呢?”他說話時,解下佩著的槍放到地上,雙臂交叉在胸前,兩眼挑釁似的盯著他的將軍,以示他不甘無辜受責。

王虎想想也有道理,他疲倦不堪地立起身來,身子倚著棗樹粗糙的樹幹站著,將身上的皮帶緊了一緊,最後有氣無力地開始說話,言語中聽得出他內心的極大痛苦:“一批好槍落空了,我得去和這班強盜算賬,把槍奪回來,事情逼得我們動手,那就動手吧!”他心煩意亂地搖晃著身子,吐了口唾沫,振作一下精神繼續說,“我們一定要找到這班強盜,給他們點苦頭吃吃。如果打起來之後你們倒下一半,我也沒辦法。我的槍應該歸我,如果一杆槍要拿十來個人的生命去換,哼,那我也幹了,就算每杆槍死十來個人也值得!”

說完這番話,他翻身上馬,勒緊韁繩,可是那匹棗紅馬剛才正津津有味地吃樹下的草,這時還舍不得離開,馬蹄子蹬前蹬後的,顯得煩躁不安。“老鷹”站在原地死樣怪氣地看著,然後說:“我完全知道這些強盜在哪裏。他們都集中在他們的老巢裏,我敢保證槍也在那裏。誰是他們的頭兒我不清楚,這些天來鄉下太平了些,因為他們都集中在一起忙活著什麽,好像準備選個為首的。”

王虎心裏當然很清楚誰會是這夥強盜的首領,但他沒有說,隻是下令向匪巢進軍。他說:“我們就要去和強盜開仗了,打完仗,我要擴充人馬,凡是有槍的都可以收進我的隊伍。你們看到槍就要拿來,凡帶回一杆槍都賞給一塊大洋。”

王虎帶著人馬又在山腳下蜿蜒的穀道上行進,最後來到一座雙峰大山前。他的士兵衣衫襤褸,在田裏幹活的農民仰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夥人。士兵們衝他們喊道:“我們是去打強盜的!”

對這樣的消息,一路上的農民有不同的反應。有時候農民們會高興地回答:“那太好了!”但是更多的情況是農民們一言不發,隻是慍怒地瞧著士兵們踩過他們的糧田、瓜田和菜地,他們不相信當兵的會幹出什麽好事來,已經對他們討厭極了。

王虎率隊開始登山。在山麓的兩道懸崖間有一條細長彎曲的小道,他們沿小道繞山而上。他下了馬,牽著馬韁繩,其他騎馬的人也下了馬。他並沒有注意別人,隻是彎腰往前走著,似乎他是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因為他心裏還在想那個女人。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麽會愛上這女人,而且至今還戀著她。他心裏在哭泣,幾乎毫不留意小路上的青苔,一麵想心事一麵走著。但是他並不後悔殺了她,不,他不後悔,因為像這麽一個女人,一麵可以與他言歡親熱,一麵又可以騙得他天衣無縫,怎麽也捉摸不透,隻有死了,她才無法繼續騙人。他自言自語地咕嚕著:“畢竟是個狐狸精。”

王虎率領部下步步緊逼山上,最後接近一個關口。他命令“老鷹”帶五十個人到前麵去探一下虛實,他自己則走到一片鬆林的樹蔭下等候消息。那時太陽當頭,酷熱難忍,在樹蔭下好涼快一些。不到半個時辰,“老鷹”回來報告說,他已繞強盜寨子一周探了個明白,他說:“他們毫無準備,正忙著整建山寨呢。”

“你看到他們有帶頭的嗎?”王虎問。

“沒有,”“老鷹”答道,“我爬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他們是一幫散兵遊勇,可不是什麽經過訓練的強盜,對打仗一竅不通,關口竟也沒有派人把守。現在他們正在為爭奪稍微好一些的房子吵鬧呢。”

這是個極好的消息。王虎大聲命令衝進去,他自己跑在最前麵,一麵跑一麵繼續命令大家衝進匪寨後見人就開槍,至少要把強盜打散了,那時他就可以停火談判,要他們投誠。

他們衝了進去,王虎站在一邊壓陣,其餘的人向強盜密集處掃了一梭子,頓時哭喊聲響成一片,到處是強盜的屍體,還有一些中了彈,倒在地上,扭動著,痛苦地做垂死前的掙紮。這幫強盜確實毫無準備,隻想著他們的房子,想著如何紮營建寨。整個寨子集結了三五千人,就像土丘上的螞蟻一樣,剛才還在忙著堆磚、搬木料、運蓋屋頂用的稻草,為將來大幹一場做準備,現在突如其來的攻擊使得他們大驚失色,他們立即扔下手中的活,四散逃命去了。王虎發現沒有人指揮這幫人,開始隱隱約約感到一種慰藉,因為他心中清楚本來會由誰來指揮這幫人,那樣的話,他遲早得和自己所愛的女人鬥一場,那倒還不如像現在已經把她殺了好。

一想到這些,他頭腦中固有的宿命觀念就又一次湧上心頭。他擺足架勢呼喝著手下,命令他們停止射擊,然後向那些活著的強盜喊話:“我是王虎,是管轄本地區的長官。我決不會容忍強盜!本人殺人不眨眼,自己也不怕死。你們當中有誰膽敢和我作對,我就立即叫他死。我也講慈悲,對你們當中悔過自新的人,我會給他出路的。現在我要回城去了。三天之內,無論誰帶槍投誠,我都歡迎。誰多帶一條槍,我會賞他銀子。”

說完,他厲聲下令自己手下集合下山。離寨下山時,他十分小心,讓一部分士兵持槍麵對著關口慢慢地後退著走,以防一些膽大的強盜趁機放冷槍。而事實上,這幫強盜都是些無知的烏合之眾,他們全都中了那個女人的圈套,她以前是“豹子”的手下,強盜們受她的唆使,急著去奪那批槍,可是其中大部分人連槍怎麽用都不知道,隻有極少數原來在軍隊中幹過的逃兵會使槍,這些人不敢向王虎的人放槍,因為那樣做等於摸老虎屁股,惹怒了老虎,他轉過身來會把他們全部收拾掉的。

山上現在是一片寂靜,寨子裏毫無動靜。一路上隻有風吹鬆濤的呼呼聲,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他領著隊伍回到山下農田時,士兵們興高采烈地到處對莊戶人說道:“再過三天,強盜肯定就完了!”

有些莊戶人聽了很高興,很感激,但大多數人的眼光裏、言語中仍然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他們要等著看看王虎究竟要向他們索取什麽報酬,因為還從來沒有過一個軍閥會無償地為鄉下老百姓做好事。

王虎回到營地,給每個士兵分發銀圓以示獎賞,然後又命令備好酒好菜犒勞眾人,但不許大家喝醉。安排停當,他就耐心地等待著看這三天的情況。

三天之內,那些強盜一個一個地或三五成群地陸陸續續來到城裏投誠,各人都帶了槍。但很少有人帶兩條槍的,因為誰要是有多餘的槍,他就會拉上一個朋友或兄弟什麽的一起來投奔,這些人中其實大多數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他們願意在某個首領的指揮下找一個安身之處。

王虎下命令說,凡是身體健壯、年紀不太老的人都留下編入隊伍,對那些不合格的人則收下槍支,賞他們錢物後打發走,凡留下來的人全部給吃給穿。

三天過後,他又寬限了三天,之後又每天有人來投奔,直到宅院和兵營都爆棚為止。王虎隻得把一些士兵安排到城裏的民房去住。有時房主來向他埋怨房子太擠了,擠得自己家裏的人合住在一兩間房間裏。倘若來埋怨的人年紀尚輕,說話又不客氣,那麽王虎就會嚇唬他幾句:“有什麽法子?忍著點吧!難道你情願讓強盜出沒糟蹋你們嗎?”

但倘若是老人來訴苦,說話又謙恭有禮,他就以禮相待,送給來人一些錢物,並溫和地安慰他們說:“這隻是短時間的事,我很快要帶兵去打仗,叫我老守著這麽個小縣城為地盤,我是不甘心的。”

現在王虎自己沒有女人了,想到別的男人有女人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怨恨,無論到哪兒,他都要聲色俱厲地教訓自己的部下:“我的隊伍中誰要是對女人不規矩,告訴我,我宰了他!”他把新兵安頓在離他住所最近的地方,而且常常一發現有誰色眯眯地瞧著良家婦女,他就要真心誠意地警告他一番。

王虎對所有的部下都是言出必行,盡管他手頭拮據,因為新近投奔他的強盜有四千來人,而且他二哥幫他買的三千支槍他隻拿回了兩千零一些,但是他還是保證發餉給每一個士兵。他也知道此非長久之計,必須在稅收上想出些新名堂來。目前他尚且可以依賴自己秘密出資開設的店鋪,獲取一些利潤聊以貼補,不過,對一個軍閥來說,幹這種行當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如果他一下子被打敗了,就必須到別處退避一陣子,那就無法養活部下了。因此王虎開始動腦筋想征收某種新立的稅項。

其時,夏天已快過去,王虎派出的密探又紛紛回來聚在一起,帶回的消息雷同——南方軍閥再一次被擊敗,北軍獲勝。他十分相信這個消息,因為近幾個星期省裏的軍閥沒有像前一陣子那般催逼他出兵助戰。

王虎急忙派了他的侄子和“豁嘴”帶著他的親筆信和一份禮物前往省城拜見督軍。信寫得極其謙恭有禮,首先表示對未能早一些助戰而感到遺憾,然後說明是因為自己一直忙於在轄區內剿匪,現今一切就緒,準備立即參戰打擊南方雲雲。

王虎的命也真好,那兩人到達省城向督軍呈上書信的那一天正是南北雙方宣布休戰的日子。戰爭期間南方的倒戈者被派回南方去執政,而且北軍因為打了勝仗,在南方諸地肆意劫掠了數天,奪得的財物就作為官兵們的戰利品。北軍滿載而歸,省城上下喜氣洋洋,因此當督軍收到王虎的書信時,他客氣地接受了遲到的效忠。他回信說,夏盡秋至,時日消逝很快,戰爭已結束,但預計明春還會有其他的戰事,望王虎時刻備戰。

派去的兩人將回音帶給王虎,他感到十分滿意,因為他知道,他的名字將列入勝利者的名單,這真是唾手而得的聲望,在整個戰爭期間,他未損一兵一卒、一槍一炮,而且隊伍壯大,充實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