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急匆匆往家趕路,說是不放心家裏的一支隊伍是否太平無事,這確實是他急於回家的一個原因。離家已足足十個月,在這期間他也曾收到讀過書的妻子寫來的兩封信,但是信上都是些謙恭的套話,僅僅一兩句言及家中平安,欲知究竟,隻有回家親眼看了。其實,他最最重要的是想回家看看兩個妻子替他生下了兒子沒有。
一踏進自家的宅院,他即刻意識到福星高照,必有好運。院內風靜日暖,兩個妻子一人懷裏抱一個嬰孩,正在迎接自己。兩個嬰孩從頭到腳裹著大紅緞襖,小腦袋上各戴一頂小圓帽,唯一不同之處是沒有讀過書的妻子懷裏的嬰兒戴著一頂繡著金菩薩的帽子,而讀過書的妻子懷裏的嬰兒戴著一頂繡了花的帽子,也許她不信菩薩保佑之類的那一套。王虎眨巴著眼睛看呆了,他沒料到一下子就有了兩個,不覺張口結舌,心裏不知說什麽是好:“怎麽——怎麽——”
讀過書的妻子一向說話機靈流利、文雅優美,話間還常常插進一句古詩或什麽深奧的詞匯,而且一開口就露出一排潔白晶亮的牙齒。此時,她站起身來笑著說:“你離家在外時我們各生了一個,孩子都長得結結實實的。”一麵說著一麵將自己懷裏的孩子抱過去給王虎看。
另一個妻子平時很少說話,怕別人看到自己的一口大黑牙,此刻卻不甘示弱,因為她生了個兒子。而讀過書的妻子生的是女兒。她忙不迭也站起身來,微微張開嘴唇說:“老爺,我生了個兒子,她生的是女兒。”
王虎聽了沒說什麽,他確實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裏凝視著這兩個小生命。小家夥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他,好像他隻不過是豎在那裏的一棵樹或一堵牆什麽的,一點也沒有引起他們的好奇。他們的小眼睛在溫暖的陽光下眨巴著,一閃一閃的。那個男孩雖小,打起噴嚏來聲音可不小,想不到小小的軀體裏竟噴得出偌大的一股氣。那個女孩呢,像隻小貓似的張開嘴巴打著哈欠,王虎呆呆地看著她打哈欠。他剛開始做父親,以前從未抱過小孩,因此對眼前的兩個孩子也不碰不抱。在這種時刻,他當然不便談打仗之類的事,但除了打仗,他說不出別的話來,於是隻得尷尬地衝著兩個妻子笑。他的部下看到司令得貴子,大家一起擁上前來向他道喜,他心中著實樂滋滋的,可嘴裏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嗬,我看女人真會生孩子!”說完就一頭走進自己房裏,這件事使他太高興了,他要獨自一人好好享受一下突如其來的喜悅。
他在房裏洗了臉,吃過飯,然後脫下全副武裝的軍服,換上一件藏青色軟緞袍子。其時天色已黑,降了霜的夜晚安靜又寒冷,他坐在炭盆邊一邊取暖一邊回想著所發生的一切。
他自覺得命運一直偏袒他,這種偏袒使他得到了自己渴望得到的東西。現在既然有了兒子,一生的抱負就有了實際意義,凡事也都有了明確的目的。想到這些時,他情緒高漲,忘卻了以往經曆過的全部痛苦與孤獨,突然情不自禁大聲地自言自語起來。他的聲音劃破了寒夜的寂靜:“我一定要把兒子培養成真正的勇士!”說罷,他高興地站起身來,用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在房內來回踱步,滿臉掛笑,心裏美美地想著這樁喜事。有了兒子,自己就能傳宗接代,繼承並開拓領土,今後也不必單單指望侄子了。又想到還有一個女兒,該讓她成為什麽樣的人呢?他站在花格窗邊,手指捋著胡子,默默思索了一會兒,一時竟想不出女兒該成為何等人物,最後猶豫不決地自言自語道:“到時候或許替她找個帶兵打仗的丈夫,一個女兒家還有什麽更好的指望呢?”
從此以後,王虎在兩個妻子身上有了新的目標。他需要更多的兒子,隻有兒子才真正忠實於他,永遠不會背叛,若不是親骨肉,則很難做到完全忠誠。他再也不需要利用兩個妻子的身體來滿足肉欲,排解內心的煩惱。他的煩惱已經在看到兒子的一刹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至於肉欲,他本來就不看重,隻視它為一種解脫煩惱的手段,現在不再需要了。他隻需要等將來年老不中用時有兒孫服侍左右就行了。以前,他還曾為自己不戀女色而感到憂慮,現在既然有了兒子,不戀女色也成了名正言順的好事。自從有了兒子,他對兩房妻子更加公正不偏,次數相等地輪流到兩房過夜;盡管兩房妻子用盡了手段來設法多得一些他的歡心,他卻擺出不偏不倚的態度,因為他的目的隻是一個,並不想從其中一個那裏獲得比另一個那裏更多的東西。如今,他沒有愛上過女人這件事也不再使他煩惱,因為他已經有兒子了。
冬天過得輕鬆愉快,很快又到了農曆年底。因為流年吉利,王虎對手下官兵慷慨解囊,除了用酒肉慰勞、分賞銀圓,還發給大家一些日用必需品,如煙草、毛巾、襪子之類的東西。對兩房妻子也不例外,他各賞一些禮物。過年時,整個宅院裏裏外外喜氣洋洋,隻有一件事發生得有點不合時宜。那個縣太爺在一天夜裏死掉了,不知他是因為抽鴉片抽得過量而一覺不醒呢,還是一場重傷風送了他的命。幸虧這事發生在節後,並沒有影響大家過節的興致。王虎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即叫人定做了一口上等棺材,並操辦一切後事。縣太爺不是當地人,所以辦完喪事的第二天,他們就準備把棺柩送回他的老家去安葬。不料這時又有人來報告說,縣太爺的老伴吞了丈夫留下的鴉片也死去了。她本來就是風燭殘年,老弱多病,從不出門,王虎甚至從來沒有看到過她本人,所以她的死沒有引起什麽人的悲傷。於是王虎又叫人定做了一口棺材把她入了殮,並專門派了三個仆人將兩口棺柩護送至老兩口在鄰省的老家。另外,他備了書信,派“豁嘴”帶上幾名兵丁把書信送到省裏有關上司那裏去報喪。“豁嘴”臨出發前,王虎私下囑咐他:“有些話不便寫在信上,你到了省裏見機行事,陳述我的意思,讓上麵明白應該由我來決定誰接替此地行政長官的位置。”
“豁嘴”點頭稱是,王虎對他感到滿意。其實,在這種亂世他並不希望上麵匆匆委派個什麽人下來充當地方行政長官,因為他自己完全可以管理好這個地方。派人去報喪後,他很快把事情拋到了腦後,甚至似乎忘記了縣太爺老兩口死去前住在何處,他安排自己的兩房妻子住進了縣太爺府,似乎這座宅院本來就是他王虎和兩個妻子居住的地方,
時光如流水,冬去春至。新地盤不斷傳來好消息,各項稅收源源流入王虎的腰包,士兵們由於軍餉充足,對王虎讚聲不絕。清明節前,王虎決定回鄉祭掃祖墳,順便想與二哥王掌櫃結算一下欠款。於是他派人先去向兩位兄長送信通報,信上非常有禮貌地說他將攜帶家眷仆役在清明前回鄉省親。對此,王地主和王掌櫃都十分客氣地表示歡迎。
回鄉路上,王虎騎著棗紅馬緩緩而行,身後跟著妻子兒女的騾車以及一隊侍衛和仆役。他祖祖輩輩都未曾有過這種威風,所以他懷著一種自豪感,有意格外緩慢地前行。在這清明時節,楊柳吐綠,桃花盛開,遠遠望去,青山綠水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中,春色美景令人心曠神怡。他忽然回憶起童年時的春天,父親總是喜歡折一枝嫩柳或一枝桃花,放在兒子的手中或插在土屋的門上。想到父親,又想到自己的兒子,他再也不覺得孤獨,而是在漫長的人生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以前與家人的那種隔閡感消失了。他生平第一次從內心完全原諒了父親,消除了自己年輕時對父親的一種深深的怨恨。這完全是一種不知不覺的原諒,實際上他並沒有明確意識到,他隻感到少年時代的氣惱和痛苦似乎被一陣春風吹得無影無蹤,他終於又取得了心靈的平衡。
王虎回到了家鄉,與其說他是以王家最小的兒子和最小的弟弟身份回鄉,還不如說他此番是成家立業後錦衣榮歸。兩位哥哥待他敬如上賓,兩位嫂嫂也爭先恐後地向他顯示熱情的歡迎。
事實上,在王虎到達之前,王地主的大老婆和王掌櫃的老婆為了爭得招待王虎一家的權利還鬧了一番。王地主的大老婆認為王虎住在她家是理所當然的。王虎已經有了名聲和地位,她覺得讓他住在她家是一件榮耀的事。她對丈夫說:“住我們家合適,他大老婆還是我們做的媒,又有學問又有涵養,能跟老二家那個女人合得來嗎?那個女人無知無識的,要是她願意,就讓她把那個小老婆接到家裏好了。我們一定要老三住,說不定我們的兒子會討他喜歡的,有好處在後頭呢,至少別讓老三被老二女人要這要那地糾纏不休。”
王掌櫃的老婆對丈夫也叨咕個沒完:“那女人做得了那麽多人的飯嗎?她隻會給和尚尼姑做飯,燒不出葷菜來的。”
這兩個女人還麵對麵地爭論不休,嗓門越來越大,兄弟倆進進出出不得安寧。一天天臨近清明,他們見兩個女人毫無讓步的意思,隻得約個時間到茶館去。那是他們議事的老地方,總得商量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王掌櫃說出了他早已考慮好的方案:“不管你怎麽想,我看還是把老三一家子安置在父親的老屋住好了,你說呢?當然,那屋子歸荷花使用,但是她年紀這麽大,自從停了賭,就沒有使用過。如果老三住那兒,一切費用由我倆平攤。我們就說是為了平攤費用才這麽辦的,女人也就不會再爭了。”
王地主本來也想出個主意,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肚子越來越肥胖,已變成一個龐然大物,人也懶得出奇,大白天差不多每時每刻昏昏欲睡,隻想求個太平,避免爭執。所以,盡管他很想特別討好有權有勢的小兄弟,卻也懶得去否定老二的主意。現在,根據老二的安排,大家得失平均,樂得做個好人。況且,款待賓客不是輕鬆容易的事,必須隨時注意禮儀,還不如沒有客人住在家裏來得隨便。於是兩兄弟各自回家把妥協方案告訴了老婆,兩個女人聽了也都沒有意見。
王龍的老屋劃歸荷花所有,但實際上荷花用不了那麽大的屋子,有些房間她從未踏進去過,難得有幾個女仆進去坐一會兒。荷花本來塊頭就大,現在年事漸高,人越發顯得又高又肥,而眼睛卻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最後連骰子上的數字都分辨不清。那些經常陪她賭錢的老太婆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人間,剩的幾個也都臥床不起,隻有貼身丫頭杜鵑還陪著她。
荷花對奴仆刻薄異常,隨著雙眼視力的衰退,一張舌頭變得更加尖刻。王家兄弟倆隻得高薪雇用仆人,因為誰也不願忍受她那張利嘴。至於幾個賣身丫頭,因無錢贖身,隻得受盡虐待,其中有兩個被逼得自尋短見,一個吞了玻璃耳墜喪生,另一個在廚房裏懸梁自盡了。荷花對仆人出口傷人,還要用指尖掐肉。雖然年輕時的俏麗容貌早已**然無存,但她那肥胖的手指仍然滑淨雪白,而且會把女仆的胳膊掐出一塊塊烏青來。有時掐人尚不解心頭之火,她就幹脆從煙鬥裏取出火塊去燙女仆的細嫩皮肉。除了杜鵑,她對誰都是虐待成性。她害怕杜鵑,因為衣食起居等一切事情離不開她。
杜鵑也很老了,樣子變得越來越幹癟,但一把老骨頭倒還是和年輕時一樣有勁兒,臉上雖布滿皺紋,卻仍是紅光滿麵。她眼尖嘴凶,且貪婪陰險,名義上為女主人監視手下仆役有無偷竊行為,實際上自己就賊膽包天。反正荷花老眼昏花,哪裏還管得了自己的珠寶綢緞。偶爾,荷花想起什麽來,突然間大喊大叫,杜鵑便先想方設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到萬不得已時,就把已經入了自己箱子的贓物取出來應付她一下,等到她忘記了,再偷回自己的房裏。
杜鵑可以說是老屋裏的真正女主人,奴婢仆役沒一個敢有怨言,即便是王家兄弟倆,對她也是另眼相待,不敢得罪。他們心裏很明白,荷花已老得快不能動彈了,能貼身服侍她的隻有杜鵑一人,荷花確實走動不便,昔日她的兩隻筍尖般的小腳曾受到王龍的百般鍾愛,而今年邁力衰,那雙小腳再也支撐不住她那巨大的身軀。她每天的活動不外乎從床邊走到雕花的紅木椅旁,在午飯後,她照例要在那把椅子上坐一會兒再回**。即使走這幾步路,她也少不得要四五個奴婢攙扶。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對杜鵑自然言聽計從,任她擺布。有時仆役們明明看到杜鵑拿了主人的東西,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她們知道要是自己流露出什麽情緒來,杜鵑是不會放過她們的。這個女人毒如蛇蠍,什麽坑人的事都幹得出來,大家都十分懼怕她。
一天,荷花聽到隔壁院裏有嘈雜聲,打發人去一問,才得知王虎將攜妻小回鄉過清明節,還要會同兩個哥哥一起去祭掃王龍的墓。王地主和王掌櫃正在指使仆役騰出空房,整理打掃,準備給王虎一家下榻。荷花問明情況,立刻暴躁地大叫起來:“我討厭小鬼,不準小鬼住在我這兒!”
她從未生育,對小孩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惡感。聽到她大叫大鬧,王地主和王掌櫃匆忙趕來勸慰她:“別急,我們讓他們從邊門進出,絕對不到你院裏。”
荷花仍是鬧個不停:“他是我那死老頭兒第幾個兒子呀?記得那小兒子以前總是盯住我的一個丫頭,像個饞貓,後來死老頭兒讓這丫頭做了偏房,卻氣走了自己的兒子!”
兄弟倆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荷花真是老糊塗了,年輕時候那些丟臉的事情都會一件件講出來。他們平時不敢讓自己的兒子走近她,就怕她把家醜張揚出來。現在她又在肆無忌憚地出王虎的醜,王掌櫃慌忙接口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這種事。我可要告訴你,老三現在是有權有勢的將軍,如果聽到有人毀他的名譽,他是不會罷休的。”
荷花大笑,輕蔑地朝磚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什麽名譽不名譽!你們男人當它一回事,我們女人卻最清楚你們的名譽是什麽貨色!”杜鵑在一旁聽了,也尖聲尖氣地跟著荷花大笑起來,她故意站在那裏,看著那兩個一本正經的中年男人一副窘相。兩個男人在兩個老太婆的一陣狂笑聲中狼狽不堪地退出,繼續去督促仆役們把房間整理完畢。
王虎一家大小終於返抵家鄉,住進了他父親的老屋。
清明節前兩天正巧是王龍的生日,要是還活著的話,他該九十歲了。既然三個兒子聚到了一起,大家決定向在地府的父親盡一下孝心。那一天,王家大宴賓客,為王龍做九十壽誕,賓客滿座,紛紛向王家三兄弟道賀,熱鬧得很,就像王龍仍然在世一般。兄弟三人當著眾賓客的麵,一起敬立在父親王龍的牌位前深深鞠躬,表示對他的悼念。王地主還特別顯得闊氣地雇了幾名和尚來念經,超度王龍的靈魂,但實際上這份錢事後是由兄弟三人共同負擔的。王龍牌位前擺滿了祭奠用品,有大半天時間,廳堂裏不時傳出陣陣抑揚頓挫的和尚念經聲和單調的木魚敲擊聲。
清明節那天,王家三兄弟各自帶著家小來到郊外的祖宗墳地。他們掃淨每座墳上的雜土落葉,在墳頂上添上新土。每座墳頂上放一塊土塊,土塊下壓一條白紙,一條條白紙在輕輕的春風中飄拂著。然後,他們各自領著自己的兒子在王龍墳前點燃香火,依次在墳前鞠躬膜拜。在三兄弟中,王虎顯得最得意了,他抱著自己漂亮的兒子向父親王龍肅穆地行禮,同時用手輕輕按著兒子的小腦袋,表示讓他也向祖父行禮。通過這個小孩——他的兒子,王虎感到自己與父輩們和兩個兄長緊密地結合到了一起。
在回家的路上,到處能看到別的人家也在祭掃祖墳,王地主不無感慨地說:“前幾年我們很少有機會合家出來掃墓,今後應該年年來一趟。再過十年,父親滿一百歲,就要重新投胎做人,那時再來掃墓意義也就不大了。”
王虎想到自己已做了父親,很有感觸:“是呀,想到我們自己也要兒輩孝順,那更應該對父親盡孝。”
其他幾個人默默地往回家路上走著,心裏也都十分感慨,他們都覺得在這樣的氣氛中,親屬關係比平時更顯得密切。
當天晚上,天氣溫暖,當空一輪皓月,清朗皎潔,大家都聚集在荷花的院內。那晚荷花忽然變得傷感起來,她說:“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誰也不來親近我,誰也不把我當作家裏的人。”
她一麵說一麵嗚咽著,眼淚從她那雙差不多失明的眼睛裏流淌出來。杜鵑將這一情況告訴了王地主三兄弟。大家一聽都有點動情,因為王龍的生日剛過,大家在白天又剛掃過墓,親屬之間的溫情還縈回在心頭。現在,既然荷花感到孤獨,大家便取消了原定在王地主家裏的晚宴,而將宴會改在荷花的院內舉行,荷花的院子寬敞美麗,院子一角種了幾株南方移植過來的石榴樹,中央有一個三角形的水池,一輪春月正倒映在池中。一家老老小小圍坐在一起把酒暢飲,桌上擺滿了精美的糕點。孩子們趁大人們敘談之際,四處奔跑,在樹叢中躥進躥出,一會兒到桌邊順手抓一塊糕,一會兒又啜一口酒,玩得心花怒放。這一晚是王家難得的聚會,老小和睦相處,連仆役奴婢也無拘無束,開懷暢吃。
王地主的大兒子和三兒子平時喜歡絲竹,席間為了助大家酒興,他們一個吹笛,一個彈古琴,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他們倆的演奏確實動聽,這使得王地主的大老婆喜形於色,一曲剛完,她就高聲喝彩:“孩子們,再來一個,在月光下演奏真是太好聽了!”做母親的既欣賞兒子的演出,又為兒子的一表人才而感到驕傲。
王掌櫃的兒子沒讀什麽書,更談不上彈琴弄曲的,因此他的老婆這會兒哈欠連連,而且故意拉響嗓門跟左右鄰座說東道西。不過,在座的人當中,她的主要談話對像是王虎的小老婆。她很明顯地與自己做媒的那個熱絡而冷淡王地主家做媒的那個,她甚至對王虎的千金小姐不屑一顧,而對小公子卻沒完沒了地親呀吻呀,使別人看了會以為王虎中年得子的功勞全在於她似的。
王虎的大老婆畢竟有點知識,盡管心懷妒意,眼光中露出不滿的神色,但臉上仍是一副坦然的樣子,使別人難以察覺。唯有王掌櫃的老婆一人心裏明白,並且暗暗得意。其時,王地主起身吩咐仆人上菜擺席,正式開始清明節晚宴。宴席由王地主一手操辦,菜肴之豐盛令眾人驚訝不已,不少菜都是王掌櫃和王虎聞所未聞的,如五香鴨舌燉掌蹼之類的菜,色香味俱佳,眾人吃得讚不絕口。
吃得最開懷的要數荷花,她坐在一張雕花高背椅上,身旁站一名婢女,專門為她夾菜送入嘴裏。有時她要婢女把菜夾到小飯碗裏,她自己用瓷匙舀起,哆哆嗦嗦地放到嘴裏,津津有味地吃得嘖嘖作響。她人雖老,牙齒仍很好,因此菜呀肉呀什麽都能吃。
荷花越吃越開心,不時停下給大家講粗俗下流的故事,引得後生小輩笑出聲來。他們在長輩麵前不敢太放肆,想笑又不敢開懷大笑,越是這樣,荷花講得越來勁,後來就連王地主也難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長輩麵孔。王地主的大老婆坐在一邊悶聲不響,他的小老婆見大老婆不笑,隻好咬緊嘴唇,用袖子掩臉暗笑。王掌櫃的老婆喝酒喝得臉膛發紅,旁若無人地哄笑著,見大嫂子一本正經的樣子,就笑得更凶了。
荷花一開了口就不知什麽叫作羞恥,聽到男人們的笑聲,她越說越離譜。王家老大老二想勸她住嘴,卻又恐怕冒犯了她而挨一頓臭罵,因此他們最好的辦法是勸她多飲幾杯,讓她喝醉後去睡覺就萬事太平了。由於怕荷花那張利嘴,他們那天不敢堅持請梨花參加合家歡晚宴,事先他們曾派人給梨花捎過口信,梨花推說家裏走不開,他們也就隨她,不再去催。她不來參加也可少一些麻煩,免得荷花勾起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愉快的夜晚悄悄流逝,很快已是中夜,此時明月當空,穿行於柔雲之間。嬰兒們已經在各自母親的懷裏安睡。王地主大老婆的孩子都大了,最小的女兒也已芳齡十三,亭亭玉立,早些時候訂了婚,是她母親的掌上明珠。王地主的小老婆懷抱一對嬰孩,一個一歲多,另一個才滿月不幾天。王虎的兩個老婆各抱一個,那兒子將小腦袋枕在他母親的胳膊上甜甜地睡著,潔白的月光瀉在他的小臉蛋上,引得王虎不時地看他一眼。
到了後半夜,熱鬧的氣氛消失了。王地主的兒子一個個地溜走了,到別的地方去尋歡作樂,長時間地和這些上了年紀的長輩待在一起使他們感到乏味。王掌櫃的二兒子雖然也想溜走,但是懼於他父親的威嚴,不敢擅自離開。忙了一天的仆役奴婢們感到十分倦乏,隻想早一點收拾完了休息,他們無精打采地靠在幾扇門上,大口大口地打著哈欠,嘴裏嘟囔著:“他們的孩子到天亮睡醒了要我們侍候,這幫老的吃到半夜還不散,也要我們侍候,還讓不讓我們睡覺了?”
最後,宴席終於散了。王地主喝得差一點醉了,他大老婆差仆人扶他回房上床。王虎向來海量,這回也醉了八九分,但是他還能走回自己的房間。隻有王掌櫃麵無醉色,一張皺臉依然是黃黃的,他是屬於酒喝多了臉色轉白、言語不多的那類人。
荷花吃得最多,喝得也最多。她真的老了,快七十八歲了,如此高齡的人暴飲暴食顯然是受不了的。三更天時,她隻覺得肚中的酒後勁兒發作,熱火上衝,葷腥肉食在胃中屯積如石,想吐卻吐不出來,她在**輾轉反側,呻吟不休,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忽然,她聲嘶力竭地呼喊杜鵑,杜鵑急忙跑到床前。她聽到杜鵑的聲音,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麽,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杜鵑,手腳舞動了一陣子以後就直挺挺地躺著不動了,臉色也逐漸發黑變紫。然後,她開始急促地喘粗氣,呼呼的喘氣聲大得可以傳到隔壁院內。王虎要不是有八九分醉,睡得很熟的話,就準能聽到這邊的動靜。
王虎的大老婆向來很警醒,她從睡夢中聽到了隔壁的呼叫聲,立刻翻身起床,來到荷花的房間。她的父親是個郎中,因此她也略懂醫道。她拉開窗簾,在清晨的光線下看清了荷花的臉色,禁不住驚叫起來:“老太太的積食要是吐不出,恐怕就難熬過今天了!”
她叫人弄好熱開水和生薑,又找出家裏備著的常用藥,一一試用都不見效。荷花已經失去知覺,怎麽叫她也聽不到。她們把她發黑的嘴唇用力扒開,可是她牙關緊閉,怎麽也撬不開。說來奇怪,七十八歲的老太婆一副牙齒竟仍然雪白,而且完整無缺。現在,正是這副好牙齒送了她的老命,要是有個蛀洞或缺掉一個牙齒,那麽也就多少可以灌點藥湯進她嘴裏,至少可以讓杜鵑口含藥湯嘴對嘴地硬灌進去,但是現在一點空隙都找不到。
第二天整個上午,荷花就這麽躺著一動不動地喘氣,到了中午,她突然之間斷了氣,一張臉孔變得蠟黃。王家的清明節最後以喪事告終。
王地主和王掌櫃負責派人購買棺材。荷花的身軀實在太肥胖了,整個城裏買不到那麽大的現成棺材,隻得定做,而最快的速度要一兩天,於是隻得讓她的屍體躺在**等棺材。
在等著收殮的一兩天內,杜鵑哭得著實傷心,畢竟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服侍荷花,少不得與她有主仆之情。但是,在傷心哭喪的同時,她翻箱倒櫃地把荷花所有值錢的細軟統統收羅起來了,偷偷地從一扇不引人注目的後門運了出去。荷花入殮的那天,侍候她的奴仆簡直難以相信,荷花的衣櫃裏竟然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做壽衣,由此大家懷疑王龍留給荷花的一大筆錢也不翼而飛了,按理,荷花近幾年來早已罷賭,那一大筆錢到這種時候應該有個交代的。杜鵑偷得起勁,卻也沒有忘了為荷花流幾滴眼汨,她這個人是從來不為別人掉眼淚的,這次也算難得。在出喪的時候,杜鵑緊緊地跟在棺柩後麵,以便讓人家看明白唯有她杜鵑忠心耿耿地伺候了荷花一輩子。最後棺柩停放在祠堂的一間空房內,要選定吉日才能下葬。杜鵑把荷花送到祠堂後就離開了王家,她在別的地方買了一塊地,並搬到那裏,安下了自己的家。
王虎原定十天後回駐地,但是沒過幾天,他就對兩個哥哥和他們的兒子感到厭煩,清明節家人團聚時所體驗到的天倫之樂已經煙消雲散。他百無聊賴地消磨時日,有時到這家走走,那家看看,感到他兩個哥哥的兒子們都是些沒出息的無用之輩。王掌櫃的兩個小兒子似乎隻曉得伏在櫃台上嬉笑閑聊,不務正業,最小的那個才十二歲就已經在店裏學生意,隻要他老子不在,他就整日與街頭一幫窮小子賭銅板,賭輸了就向店裏的賬房先生要一把銅板,他既然是店裏的小開,賬房當然不敢不給他。看起來這兩個小子最大的出息就是站站櫃台了。他們偷懶貪玩,怕老子看到,但其實他們的老子心裏隻有賺錢的事,哪裏顧得上管教兒子。殊不知,老子辛辛苦苦賺錢,顧不上管教兒子,而將來兒子一日之間就可敗盡家產,老子在世之日兒子還能忍耐著站櫃台,老子一閉上眼,兒子哪裏還肯幹活呢?
王虎眼見這些小輩嬌生慣養,變成了十足的紈絝子弟,心中十分氣惱。他們夏穿涼綢冬裹皮襖,起居用品體麵考究,一日三餐挑精嫌肥,甜酸鹹辣差一點也不行,一不稱心就把飯碗一推。為了這幾個難侍候的少爺,奴仆們直忙得團團轉。
一天晚上,王虎一人步入以前他父親住的院子,忽然聽到了女人的咯咯笑聲,然後看見一個姑娘,也許是哪個仆人的女兒,跑進院子的月亮門。她看到王虎在,嚇得彎腰低頭,一溜煙地逃竄而過,但是王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對她喝道:“你這個女人笑什麽?”
看到王虎瞪得滾圓的眼睛,這個女孩嚇得縮頭縮腦的,拚命想掙脫,可是王虎緊緊抓住她不放,她隻得垂下眼睛吞吞吐吐地說:“少爺把我姐姐拉去了。”
王虎厲聲問:“拉到哪兒?”
女孩指了指後院的一間空房,那裏是以前荷花堆米的房間。王虎鬆手放了女孩,她像一隻野兔那樣即刻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他大步走到那間空房前,發現房門用搭鏈鎖住,鎖鏈很鬆,兩扇門板可以啟開一尺左右,瘦一些的人甚至能進出。他站在門口聽著。裏外漆黑的一片,他聽到裏邊一個女人的浪笑和一個男人氣喘籲籲的聲音,他們在說些什麽外麵卻聽不清,但從語調中能感覺到是些熱辣辣的情話。王虎向來厭惡偷雞摸狗的事,一想到裏邊幹的勾當,頓時火冒三丈,正欲一腳踢開門板時,他又轉念一想:“這老家裏的肮髒勾當關我什麽事?”這種鄙夷的情緒一起,倒是把火氣壓了下去。
但是他餘氣仍舊未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後依然坐立不安。此時月亮剛起,趁著微明的月色,他又來到後院,踱步等著空房裏的一對男女出來亮相。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婢女潛出門來。王虎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她站在門外,機靈地朝四處張望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用手攏齊頭發,然後腳步輕捷地穿過院子,在石榴樹下略略停了一會兒,緊了緊褲腰帶。
王虎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又過了一會兒才見那個男的出來,他裝作在夜裏出來溜達溜達的樣子。王虎對他突然大喝一聲:“誰?”
一個漫不經心、輕鬆愉快的嗓音回答道:“叔叔,是我!”
王虎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大侄子,隻覺得一陣惡心。他平生最恨****行為,尤其痛恨自己王家的人搞那種下流勾當,此刻他恨不得一下子撲上去宰了那小子,但是他還算理智,總不至於親手宰了自己的侄子,再說他十分了解自己的脾氣,若不加以控製就會無法收拾,於是他硬壓住火氣,不讓自己動手。他對侄子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然後轉身徑直回到自己的房內,自言自語道:“兩個哥哥一個愛錢如命,另一個**不羈,這種地方如何熬得下去,趕快回去吧。自由自在地在沙場闖**慣了,看到院子裏這種同女人鬼混的事情,真教人憋得透不過氣來。”他一肚子的無名之火無處發泄,簡直想尋點事情殺個人,好像隻有動刀動槍見了血才能罷休。
然而,為了冷靜下來,他強迫自己的思想轉移到寶貝兒子身上。他躡手躡腳走進兒子睡的房間,兒子正在**和他母親一起安靜地睡著。他母親的睡相很難看,她的嘴張開,口吐濁氣,奇臭無比,王虎在俯身看兒子時不得不用手捂著鼻子。兒子的睡相卻十分安恬。看著自己的兒子,王虎心裏想,兒子長大了絕不會像這個老家裏的任何一個不肖子孫,絕不會的。他的兒子從小就要受到嚴格的教育,長大後學各種知識,帶兵打仗,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第二天,王虎率全家大小和原班隨從向老家眾親戚告辭,臨行前,老家裏的人自然設宴餞行,熱鬧了一番。但是,盡管在餞行席上三兄弟同坐一桌,王虎還是感覺到自己和兩位哥哥無法從感情上接近,這次返鄉之行並沒有填補相互之間由於多年來不同的生活方式形成的感情隔閡。大哥那副臃腫疲倦的樣子同行屍走肉無異,二哥那副瘦削尖刁的臉相,一看就知道他在醞釀什麽鬼點子。在王虎的心目中,他的兩個哥哥是隻為自己、不為子孫將來著想的又瞎又聾又啞的老糊塗。
當然,在眾人麵前他並不公開評論兩個哥哥。他正襟危坐,一言不發,大部分時間都在考慮兒子將來的發展,一想到兒子的將來,他的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告別時,表麵上大家禮儀周到,互相躬身言別,好話說盡,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以及家丁女仆全部走出大門,送至街上,真是一片盛情,可是王虎心中想,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再也不會回這個老家來了。
王虎回到駐地時,百姓燃放鞭炮夾道迎接。到了家門前,他躍身下馬,院子裏十來個士兵見是司令回府,趕忙出門,其中一人接住了王虎隨手一甩的馬韁繩。他的百姓和士兵的一舉一動和熱誠的態度使他感到分外親切,這裏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土地,這裏的土地是最好的土地,這裏的老百姓最堅強。回到家中,他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春天漸漸逝去,處處呈現出初夏的景象。王虎又開始日複一日地操練軍隊,同時,一方麵派出探子打聽軍情,另一方麵派人到新吞並的地盤去視察。他的一些親信也被派出去四處收稅,但現在收稅的氣派非同往日,以前收稅的獨自一人就能把收得的錢款裝在麻袋裏背回司令部,而現在卻需要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才能把錢款安全帶回。
白天他忙於軍務,一到晚上就想親近兒子。春末夏初的夜晚很暖和,這種時刻人容易變得溫情脈脈,愛心滿懷。王虎常常吩咐奶媽把他的兒子抱到他房間去,其實他一點也不懂如何逗孩子玩,不知道如何親近孩子,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有點不知所措。他隻是叫奶媽抱著兒子坐著讓他看個夠,他盯著兒子的每一個動作,看著他小臉上每一個一閃而過的表情,對他來說,這是最能傾注自己感情的一種方式了。他尤其喜歡在晚上沒人看到時親自教兒子學走路。奶媽給孩子腰上圍了條布帶,他在兒子的背後拉住這條布帶的結頭,讓他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如果有人問王虎他在盯著兒子看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他一定會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他隻是對兒子抱有極大的希望,兒子將來必定有權有勢。有時候他會從自己現有的地位權勢想開去,認為眼下是沒有皇帝的共和時代,時勢造英雄,每個有足夠能力的人都有可能飛黃騰達,有可能取得地位、權勢。想到這一層,王虎自言自語道:“我就是這樣的人!”
王虎愛子之心還引出了一段插曲。那位知書識禮的妻子聽說,丈夫每天晚上要叫人把兒子抱到他房裏逗玩一番,可是對女兒卻從來沒有這麽做過。一天,她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她穿一身鮮豔的新衣服,小手腕上套了一副銀鐲,一根粉紅色頭繩紮起烏黑的頭發。然後她把女孩抱到她父親跟前,希望他喜歡她。王虎很窘,他低下了頭,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妻子以悅耳的嗓音對丈夫說:“我們的小女兒你也要多加關心,同你的兒子比較起來,她哪一點及不上?”
王虎和妻子還相當陌生,除了在輪到和她過夜時在黑暗中有身體的接觸之外,他對她毫無了解,現在看到她如此落落大方地說話,倒是有一些奇怪。他彬彬有禮地對妻子說:“作為一個女孩子,她確實夠漂亮的了。”
孩子的母親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再說,作為孩子的父親,他竟看也不看自己的女兒一眼,這太不近情理了。
“夫君,至少看她一眼吧,要知道,這個孩子非同一般。她比你兒子早三個月學會走路,現在她兩歲還不到,但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四歲的孩子。我特意來請求你答應將來培養她讀書,而且你要像對待你的兒子那樣對待她。”
王虎驚訝地說:“我可沒辦法讓一個女孩子家當兵呀!”
孩子的母親用和藹而又堅定的語氣說:“當不了兵,總可以進學校學得一技之長嘛。夫君,你要知道,當今社會女子進學校的多得是。”
王虎確實感到窘迫,這個妻子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稱丈夫為“老爺”,卻用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稱呼。由於茫然失措,他轉眼看著女兒,發現這個孩子果然逗人喜愛。她長得圓圓胖胖,朱唇小嘴,秀眉明眸,小手白潔,十指尖尖。她的指甲染成了紅色,腳上穿一雙粉紅色的軟緞鞋,顯得格外可愛。她母親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托住雙腳,她就在母親的手掌上一蹦一蹦地嬉鬧著。看到丈夫在注意女兒,她溫柔地說:“我不給她纏小腳,我們送她上學念書,將來讓她做個適應時代的女子。”
“但是那樣的話還嫁得出去嗎?”王虎仍然接受不了妻子的觀點。
她母親胸有成竹地回答:“我相信那樣的女子會嫁個稱心郎君的。”
王虎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朝妻子打量著。他以前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妻子,因為他認為妻子隻是侍候他的一個女人而已,而女人都一樣。現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長著一張漂亮聰慧的臉,言談舉止泰然自若而又充滿自信。他朝她看的時候,她也大膽地看著他,但是一點也沒有另一個妻子咯咯癡笑或耷拉著嘴發呆的樣子。王虎心中暗忖:“這個女人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得多,我以前對她太不了解了。”於是,他站起身有禮貌地說:“到時候看著辦吧,如果你說得有理,我不會反對的。”
說來也奇怪,這個女人向來是冷靜鎮定、從容不迫的,但王虎這兩句溫文爾雅的話語竟然使她激動起來。她的臉色生輝,眼露深情,默默無言而又滿腔熱忱地看著丈夫。王虎見到這種感情的顯露,覺得內心固有的對女人的反感又冒頭了,於是他的舌頭像鎖住了似的,不再說話。他不喜歡女人那樣動情地望著他,在這種情況下,他隻會感到肉麻,於是他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他突然想起一件需要即刻就去做的事,便轉身快步離去。
這次談話的收獲甚大。有時,女孩的母親知道王虎把兒子叫到他房裏去了,於是趕緊喚丫頭把女孩也抱過去,讓兄妹倆同時出現在父親跟前,王虎也就把女兒留下了。起初他害怕女兒的母親會因此來到他房裏,養成同他談話的習慣,後來他發覺她自己並不來,每次隻是打發丫頭把孩子抱來抱回,所以他也就很放心地留女兒在他房裏玩一會兒。盡管女兒隻是剛剛開始學會走路的小女孩,但畢竟是女性,王虎不好意思盯著女兒看。女兒長得實在可愛,非常討人喜歡,王虎常常忍不住要看看她,尤其當她撒嬌或咿呀學語時,他會忍不住暗暗好笑。兒子長得又大又壯,但總是不大肯笑,而女兒卻嬌小玲瓏,臉上一直笑眯眯的。她的一雙眼睛不停地朝父親看,如果父親不朝她看,她就立即遷怒於哥哥,並且奪走哥哥手中的東西,動作敏捷得很。王虎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喜歡女兒。有時候,仆人抱著她在大門口的街上看熱鬧,周圍有很多別人抱著的孩子,王虎可以一下子認出自己的女兒,甚至他會走上前去摸摸女兒的小手,盯住她的一雙晶瑩的大眼,引她發笑。
王虎望著女兒甜甜的笑臉回到家中,現在,他再也不感到孤獨,他有妻子有兒女,在這樣的家庭中,他感到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