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王龍的叔叔開始找他的麻煩,王龍從一開始就猜想到他可能會這樣做。這個叔叔是王龍父親的弟弟,按親屬關係說,如果他不能維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他可以依靠王龍生活。王龍和他父親窮得愁穿少吃的時候,他叔叔還勉強招呼家裏人在地裏幹活,收入剛夠他七個孩子、他老婆和他自己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了吃的,他們就誰也不再幹活,他妻子不會動手去掃掃自家的屋裏地,他的孩子連洗掉臉上沾的飯渣都嫌麻煩。更不體麵的是,其中兩個女孩子長大了,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可她們仍然在村裏的街上跑來跑去,亂蓬蓬的黃棕色頭發也不梳理一下,有時還和男人們說話。一天,王龍看到他的大堂妹這樣,非常生氣,他覺得這樣丟了他們家的臉,於是鬥膽去找他的嬸子,說道:“你說,像我堂妹那樣的姑娘,人人都可以看,誰還會娶她?這三年已是她出嫁的年齡,可她還到處跑來跑去,而且,今天我看見一個懶漢在村裏的街上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而她隻是不知羞恥地對他笑笑!”
他嬸子身上毫無動人之處,但卻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她現在衝著王龍開了腔:“可是,嫁妝、婚禮費用,還有媒人錢,誰來出呀?地多的人說得好聽,就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們有多餘的銀圓去買大戶人家更多的地,可是你叔叔是個苦命的人啊,他從小就不走運。他的命不好,並不是他自己有什麽錯,天命如此呀。別人能收糧食的地方,他撒在那裏的種子都死了,除了草,什麽都不長,但就是這樣,他還累得腰都快斷了。”
她大哭大鬧,開始裝出一副非常憤怒的樣子。她抓住後麵的發髻,撕散頭發,讓亂發披散到臉前,然後不顧一切地喊叫起來:“唉,這事你不知道,命不好呀:別人地裏長出好米好麥,我們家的地裏淨長草呀;別人家的房子能住一百年,我們家房子底下的地都動,牆都裂了;別人生的是男孩子,可我除了一個兒子,生的淨是女的,唉,真是命不好呀!”她大聲號叫,鄰家的女人們都跑出來聽她吵嚷。但王龍堅定地站在那裏,他要說完他來的意思。
“不過,”他說,“雖然我不該放肆地勸說叔叔,但我還是要說:一個閨女最好在她還是黃花閨女的時候嫁出去,有誰聽說過一條母狗在街上亂跑而不會生崽子?”
王龍硬板板地這樣說完,便回自己家去,留下他嬸子在那裏哭喊。他想著今年要從黃家再買一些地,最好每年都能買進一些,他還夢想著為他的房子再加蓋一間新屋。然而,使他生氣的是,當他看到自己和兒子們正上升為一個有地產的家庭時,他堂妹這幫懶蟲竟如此**,而他們和他偏偏是同姓的一家。
第二天,王龍叔叔來到他正在幹活的地裏。阿蘭不在那裏,因為她生了第二個孩子以後,已經過了十個月,很快又要生第三個孩子了。這一回她身體不太好,好幾天沒有到地裏來,所以隻有王龍一個人在地裏幹活。他叔叔沒精打采地沿田壟走來,他的衣服從不扣好,而是把衣襟搭在一起,用腰帶鬆鬆地攏住,似乎一陣風吹到他身上,就會把他的衣服一下子剝光。王龍正在鋤他種的一壟蠶豆,他叔叔來到他身邊,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裏。終於,王龍頭也不抬沒好氣地說:“叔叔,別怪我不停下手裏的活。你知道,這些豆子一定要鋤兩三遍。你的豆子肯定已經鋤完了。我幹得很慢——一個窮莊稼人——永遠不能按時節把活幹完去歇歇。”
他叔叔完全明白王龍話裏的敵意,但他圓滑地回答說:“我是個不走運的人。今年種的豆子,二十顆裏隻出一顆,還長得很差,鋤也沒什麽用。今年要想吃豆子,隻能花錢買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王龍硬起了心腸。他知道他叔叔是來向他要東西的。他把鋤鋤進地裏,順著豆壟平放,小心地一拉,然後用鋤板壓碎已經鋤鬆的小小的土塊。蠶豆長得挺拔茂盛,在陽光下把一條條花邊般的小影子清楚地投在地上。終於,他叔叔開口說話了。
“我屋裏的人告訴我,”他說,“你很關心我那個不中用的大丫頭。你說的話很對。就你這樣的年紀來說,你是個明白人。她應該出嫁。她十五歲了,這三四年她可能也會生孩子。我常常擔心,唯恐哪條野狗讓她懷了孕,使我和我們家落下壞名聲。想到這種事發生在我們這種正經人家,真是可怕,替你親叔叔想想吧!”
王龍使勁兒把他的鋤頭鋤進地裏。他很想直率地說幾句:“那你為什麽不管她呢?你為什麽不讓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讓她掃地,讓她洗衣做飯,讓她為家裏人做衣服呢?”
但不能對長輩說這些話。因此他沉默不語,緊靠著一棵小苗鋤地,等待著。
“要是我的命好,”他叔叔悲傷地繼續說,“像你爹那樣,娶個又能幹活又能生兒子的老婆,也像你自己的媳婦那麽能幹,不像我現在這個女人,除了養膘,什麽都不會,生孩子也淨生女的,唯一的一個兒子還是個懶蛋,懶得沒有一點男人氣,否則我現在可能也像你一樣富了。我要是富了,我會很高興地和你們共享我的財產。我會讓你的女兒嫁給好男人,讓你的兒子到商行去學生意,而且很高興給他們出保證金——我會很高興地給你翻修房子,我會給你們吃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你、你爹,還有你的孩子們,我們都是至親骨肉呀。”
王龍簡短地回答說:“你知道我並不富。現在我有五張嘴要養,我爹老了不幹活,可他得吃飯,眼下家裏又要添一張嘴了,這都是明擺著的。”
他的叔叔大聲說:“你有錢——你富了!你買進大戶人家的土地,隻有神仙才知道是什麽價錢——村裏還有誰能這樣做嗎?”
聽到這話,王龍激動得發怒了。他扔下鋤頭,瞪眼望著他叔叔,突然嚷道:“就算我有幾個錢,那也是我和我老婆幹活掙來的,我們可不像有些人,在賭桌旁閑坐著,或者在從不打掃的家門口閑聊天,讓莊稼地荒了,讓孩子們吃不飽肚子!”
他叔叔的黃臉漲得血紅,他撲向他的侄子,狠狠地打了他兩記耳光。
“真該揍你,”他喊道,“對你的父輩竟這樣講話!難道沒有良心道德?為人行事這麽缺少教養?你沒有聽經書上說晚輩不能冒犯長輩?”
王龍繃著臉,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意識到自己不該那樣說話,但他從心底裏恨他叔叔這個人。
“我要把你的話告訴全村的人,”他叔叔怒氣衝衝地用一種高大粗啞的聲音喊著,“昨天你訓斥我家裏,在街上大聲喊叫說我女兒不貞;今天你又責備起我來,你父親要是死了,我可就等於你自己的父親哪!就算我女兒全都不貞,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接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要告訴全村的人——我要告訴全村的人……”,直到王龍最後勉勉強強地說:“你要我做什麽呢?”
要是這件事真的嚷遍全村的話,這會影響到他的聲譽。畢竟他們是他的骨肉至親。
他的叔叔也馬上變了,怒氣全消。他微笑著,抓住王龍的胳膊。
“唉,我知道你——好小子——好小子,”他溫和地說,“你的老叔叔知道你——你是我的孩子。孩子,給我這個可憐的老人手裏拿幾塊銀錢吧——比方說,十塊,或者九塊也行——這樣我就可以去找個媒婆為我那丫頭安排了。唉,你說得對呀:她是該出嫁了——該出嫁了。”他歎口氣,搖搖頭,偽善地望著天空。
王龍拿起他的鋤頭,然後又放下了。
“到家裏來吧,”他簡短地說,“我不會像一個少爺那樣把銀錢帶在身上的。”他走在前頭,心裏氣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打算用來再多買些地的白花花的銀錢有一些就要落到他叔叔手裏了,而且天不黑就會從他手裏流到賭桌上麵。
他把正在門口溫暖的陽光下光著屁股玩的兩個小男孩從身邊打發開,走進了家裏。他叔叔顯得非常慈善,把孩子們叫到身邊,從皺巴巴的衣服深處掏出兩個銅板,每個孩子給了一個;他還把胖胖的、閃閃發亮的孩子的身體攬到胸前,把鼻子貼到他們柔軟的脖子上,高興地聞著那被太陽曬黑了的皮肉。
“啊,你們是兩個男的。”他說,一隻胳膊攬住一個。
但王龍沒有停下來。他走進跟老婆和小兒子睡覺的屋裏。因為他剛從陽光底下進來,屋裏顯得很黑,除了從窗孔裏射進來的光線,他什麽也看不見。但是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熱血味,於是他尖聲喊道:“怎麽啦——你生了嗎?”
他妻子微弱的聲音從**傳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她發出過比這更微弱的聲音。她說:“已經生了。這次想不到是個丫頭——不值得再說了。”
王龍一動不動地站著。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一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子在他叔叔家裏引起了這麽多麻煩。一個女孩子也生到了他的家裏!
他沒有回答,走到牆根前,找到那個藏錢的記號,把泥坯拿開。然後他在錢堆裏摸了一陣子,數出了九塊銀圓。
“你幹嗎往外拿錢?”他妻子突然在暗中說。
“我不得不借錢給叔叔。”他簡短地答道。
他妻子起初沒有什麽反應,然後她用那又板又硬的聲音說:“最好不要說借吧。那樣的人家有借無還,隻能是白給他們。”
“唉,我知道,”王龍痛苦地答道,“這是從我身上割肉給他呀。誰讓我們是一家子呢?”然後他走到門口,把錢塞給他叔叔,急急忙忙回到地裏,又開始幹活,那幹活的勁頭仿佛是要把土和地分開。當時他隻想到他的銀圓:他看見那些錢被滿不在乎地倒在賭桌上,被某個懶人的手劃拉過去——他的銀錢,他受苦受累靠田裏的收成攢下的銀錢,那是準備用來再多買些田地的呀。
直到傍晚他的怒氣才消去,他直起腰來,想起了他的家,想起他該吃飯了。然後他又想起今天他家新添的一口,這使他心裏充滿了不幸,他們也開始生女孩子了——女孩子不屬於自己的父母,而是給別人家生養的。他對叔叔生氣時,甚至沒有想到停下來看看這個新生的小東西的臉是什麽樣子。
他拄著鋤頭站著,心裏非常悲傷。現在,要等到下一次收獲,他才能買緊挨著他原來買的那塊地,而且家裏新添了一張嘴。暮色蒼茫,灰暗的天空中一群深黑的烏鴉大聲呼叫著從他頭頂上飛過。他望著它們像一團雲一樣消失在他家周圍的樹林裏,便衝著它們跑過去,一邊喊叫一邊揮舞他的鋤頭。它們又慢慢飛起,在他的頭頂上盤旋,發出使他生氣的啞啞的叫聲,最後,它們向黑暗的天邊飛去。
他仰天呼號。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