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這樣徒然地默想著,忽然聽見了什麽人的嗓音。是太太的聲音!她來了!源迅速地站起來走出去,因為聽到她的聲音而欣喜萬分。太太在那兒——在她身邊,與她在一起的是梅琳!

源從未敢這樣想過或盼望過,因此他驚訝萬分,隻能看著梅琳,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誰帶著孩子呢?”

梅琳平靜地、很有把握地說:“我告訴愛蘭這次她必須來照看孩子,也是湊巧,他丈夫常常去看某個女人,為此愛蘭跟他大吵了一場,因此回家幾天對她正合適。你父親在哪兒?”

“我們馬上去看他。”太太說,“源,我把梅琳帶來,是考慮到她會以她的醫術診斷他的傷勢。”源立即將她們領進屋去。然後他們三人在王虎的床邊坐下了。

不知是由於談話聲,還是由於王虎難得聽到女人的聲音,或是由於其他什麽原因,王虎從昏睡中暫時醒了過來。看到他沉重的眼皮睜開了,太太溫存地說:“老爺,你還記得我嗎?”王虎說:“嗯,記得——”然後又昏睡過去,因此他們無法確定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但他很快又睜開眼睛,這一次他凝視著梅琳,像在夢中似的說:“我的女兒……”

這時,源本想告訴他梅琳是誰,但梅琳阻止了他,她憐憫地說:“讓他喊我‘女兒’吧。他已奄奄一息了。不要驚擾他——”

當父親的目光又轉向源時,源保持著沉默。雖然他明白父親並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麽,但聽父親這樣稱呼梅琳,他心中感到甜滋滋的。他們三人站著,以某種方式形成了一體,靜靜地守候著,但王虎更深地沉入昏睡。

那天晚上,源、太太和梅琳一起商議應該怎麽辦。梅琳心情沉重地說:“如果我的判斷不錯,他挨不過今晚。這三天他能活下來真是奇跡,他有顆結實健壯但蒼老的心,可是它並不結實得足以承受他所必須忍受的一切痛苦,並不強壯得足以接受自己已被打敗這個事實。此外,他受傷的手上的毒已進入血液,手已開始發炎,我替他洗手包紮時注意到了。”

當王虎昏昏沉沉地瀕臨死亡時,梅琳以嫻熟的醫術清洗他那血肉模糊的創口,並替他止痛。源有點自卑地站在旁邊看著她。當他看著梅琳時,他始終在問自己,這個溫和柔順的女孩與那個高喊她恨他的怒氣衝衝的女人是否是同一個人。她在這座粗陋破舊的屋子裏到處走動,就像她一直都住在裏麵。在它的貧陋之中,她不知怎的竟能找到一些她服侍病人所需要的東西,這些東西源永遠也不會夢想到會是有用的——稻草被她用來織成席子,墊在垂死的老人身下,使他能比在木板上躺得更舒服些;她從幹涸的小水池邊找到一塊磚頭,將它在灶裏烤熱,然後放在老人正在漸漸冷卻的腳邊;她細心地煮了小米粥喂那個老人吃。雖然老人一直不開口,但不像先前呻吟得那麽厲害了。源一邊責怪自己沒有親自做這些事,同時也自卑地知道自己不會做這些事。她狹長有力的手指能非常輕柔地操作,她似乎並沒有移動老人那蒼老枯瘦的大骨架,但卻使他舒適了。

梅琳說話時,源聽著,並相信她所說的一切。老忠仆說,一料理完後事,他們就必須馬上離開,因為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在周圍越聚越多。他們籌劃著該怎樣安排一切,太太聽著他們各人的意見。那個老佃戶壓低聲音竊竊地說:“這是真的,今天我出去走了走,聽到各處都流傳著一種謠言,說少爺這次回來是要求士地的所有權。你們最好還是走吧,等這陣倒黴風頭刮過去再回來。我和老豁嘴將留在這兒,我們假裝讚同他們,暗中依然為你們做事。少爺,破除土地法真是罪過,如果我們用這樣無法無天的手段奪取土地,神不會寬恕我們,土地爺也不會寬恕我們,他們知道誰是合法的主人……”

一切都計劃好之後,老佃戶到鎮上去買了一口普通的薄皮棺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它偷偷運了回來。那個老忠仆看見這口棺材時,輕輕地哭了,因為這種棺材是任何一個普通的人死去時都會用的棺材,而他的主人卻不得不躺在裏麵。他抓住源,懇求說:“答應我,你將來一定要回來,把他的骨頭重新挖出來,像本來應該的那樣,將他葬在一口大套材裏——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最勇敢、始終善良的人!”

源答應了他的要求,但心中有些懷疑,覺得自己也許永遠不會實現這一諾言。誰能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麽呢?現在一切都凶吉未卜,甚至連王虎和他的祖輩用來埋葬屍骨的那片土地今後屬於誰都不知。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有人在喊叫。是王虎的聲音。源奔進房去,梅琳緊跟著他。王虎睜大眼睛望著他們,醒了,他神誌清醒地說:“我的劍在哪兒?”

可他並不等著回答。源還沒來得及將他的諾言重複一遍,王虎又閉上眼睛睡了,沒有再說話。

夜裏,源從他坐著守候的那張椅子上站起來,心中惶惶不安。他將手放在父親的喉嚨上,每過一刻就這樣摸摸,感到遊絲般的氣息依然微弱地進進出出。這的確是顆蒼老而結實的心,雖然靈魂已經出竅,可是這顆心仍然跳動不止,也許還要繼續這樣跳上幾個小時。

由於三天來源一直待在這座土屋裏,他心中甚是煩躁不安,覺得非出去一會兒不可。他想悄悄地溜出去,到打穀場上去呼吸幾分鍾涼爽的新鮮空氣。

他溜了出去,盡管種種煩惱使他心情沉重,他依然感到戶外的空氣清新怡人。他眺望著田野,附近的那些田地按理應該是他的,他父親死後這座房子也是他的,因為在他祖父死後,這些產業早已分配好了。他想起了那個老佃戶說的話,想到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已變得冷酷無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就對他充滿惡意,認為他洋氣,雖然那時他並沒有這麽敏銳地感覺到這一點。如今沒有任何東西是可靠的,他感到害怕;在這個新的時代,誰敢說什麽東西是屬於自己的?除了自己的一雙手、一副頭腦和一顆愛人之心,世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屬於他自己的——甚至是他愛著的那個人,他也不能稱作是自己的。

正當他這樣想時,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呼喚他的名字,他抬頭一看,見梅琳正站在門口。他迅速地走近她,她對他說:“我想,他的情況可能更糟了。”

“每次我摸他頸部的脈搏時,都感到它跳得越來越弱。我害怕到天亮時他就要不行了。”源說。

“我不睡覺了,”她說,“我們一起守夜吧。”

她這樣說時,源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對他來說,似乎“一起”這個詞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甜蜜地使用過。可他找不出話說,隻是倚在土牆上,而梅琳站在門口,兩人憂鬱地望著沐浴著月光的田野。那時正臨近月半,月亮圓滿而清澈。當他們望著這一切時,靜默凝聚起來,在他們中間漲得滿滿的,使他們不堪忍受。源終於感到自己已強烈地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他柔情脈脈,心醉神馳,覺得必須說些很平常的事,既聽到自己的說話聲,也聽到她的回答,免得做出傻事,伸出手去撫摸她,而她卻恨他。因此,他囁嚅著說:“我很高興你來了……你減輕了我父親這麽多痛苦。”她嫻靜地回答道:“我很高興能幫助你,是我自己要來的。”她像以往一樣平靜。源必須將談話繼續下去,於是他將聲音壓得又低又輕,與夜晚協調起來:“你……你害怕住在這樣一個孤獨寂寞的地方嗎?以前我以為自己喜歡它——我的意思是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現在我不知道——”

她環視四周,看到了那熠熠生輝的田野和那小土屋銀色的屋頂,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但對像我們這樣的人說來,最好能生活在那座新城市裏。我一直在思念那座新城,我想去看看它,希望在那兒工作。也許有一天我能在那兒建一座醫院,我要將自己的整個生命投入這種新的生活。我們是屬於那兒的——我們這一代新人——我們——”

她停住了,自覺有些語無倫次。忽然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源聽到了這笑聲,向她看了一眼。在這一瞥之中,他們倆忘記了他們的處境,忘記了那個垂死的老人,忘記了土地所有權的歸屬。除了他們分享的那一瞥,他們倆已忘卻了一切。然後,源注視著她的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你說過你恨我!”

她有點氣喘籲籲地說:“我是恨過你,源,但隻是在那一刻……”

她看著他時,嘴唇微張著。他們的目光更深地滲進彼此的瞳眸裏。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直到看到她小巧的舌頭柔軟地伸出來,舔了舔張開的嘴唇,他的目光才轉向她的嘴唇。驀地,他覺得自己的嘴唇有點發燒。一個女人的嘴唇曾吻過他,使他感到惡心……可是他想吻這個女人的嘴唇!他突然而明確地渴望得到這樣東西,正像他以前從未渴望得到任何東西一樣。除了一定要做這件事,他不能再想別的事情。他向前彎下身子,迅速地將自己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嘴。

她站得筆直,安靜地讓他親吻。這副血肉之軀是屬於他的,和他屬於同一種類……最後他終於鬆開了她。他看著她,她微笑著與他對視。然而,即使是在月光下,他也能看出她雙頰通紅,眼睛閃閃發亮。

她努力地想做到與平時一樣,說:“你穿著棉布長袍變了樣。我還不習慣看你這副打扮。”

源一時答不出話來。他很奇怪,在他們接吻之後,她竟然還能如此鎮靜地說話,還能站得如此泰然,依然將手背在身後。他有點不安地說:“你不喜歡這打扮嗎?我看起來像個農夫——”

“我喜歡,”她簡潔地說。然後她若有所思地審視了他一番,說:“這使你成了真正的你,這比你穿西裝看上去更自然。”

“如果你喜歡,”他熱切地說,“我將永遠穿袍子。”

她搖搖頭,微笑著答道:“不要永遠,應該有時穿這種,有時穿那種,要看場合,一個人不能永遠是一個模樣。”

不知為什麽他們又默默無語地對視起來。他們已完全忘記了死亡,對他們來說,死亡已不複存在。但是現在他必須開口說話,要不然他怎能繼續忍受這心心相印的默視?

“那……那我剛才做的事,該是一種外國習俗……如果你不喜歡——”源結結巴巴地說,眼睛依然望著她。如果她不喜歡這種事情,他就會請求她原諒,但他又不知她是否明白他指的是那一吻。然而那個詞他說不出口,他頓住了,依然注視著她。

她平靜地說:“並不是外國的所有東西都是壞的!”她突然將視線從他身上轉開,低頭看著地下,這時,她就像一個老式姑娘那樣羞怯。他看到她的眼睛撲閃了幾下,有一刻她好像在微微顫抖,幾乎要轉身走開,重新留下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她終於沒有走。她勇敢地控製住了自己。她舒展肩背,挺直腰板,昂起頭,堅定地迎著源的目光,微笑著,期待著。源也這樣凝視著她。

他的心跳動得越來越劇烈,全身熱血沸騰。在這個星夜裏,他開懷地笑了。在這一刻之前,他有點害怕的是什麽呢?

“我們倆,”源說,“我們倆——我們什麽都不用怕。”

a 根據第二部《兒子》,王大和王二分別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送到王虎的軍隊當兵:王大送的是二兒子,但這個孩子性子軟弱,不適應軍隊生活,後來在家裏上吊自殺了;王二送的是長子,即麻臉兒子,逐漸受到王虎賞識,後來被提拔作為一座城的軍事主官。王大的三兒子是個駝背,後來在家鄉做了和尚,所以此處提到的給王虎的那個兒子絕非王大的三兒子,應為王二的長子。作者寫到此處時,可能將王大的三兒子與王二的長子身份混淆了。後文中提到的王大那個為王虎管理一座城的二兒子也應為王二的長子。——編注

b 此處提到的王大的二兒子應為王二的長子。——編注

c 美國俚語,意為“漂亮的女子”。——譯注

d 漢代晁錯的《論貴粟疏》——譯注。

e 此處指王盛,當時正在美國留學。——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