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他覺得現在必須想個辦法。他們不能留在這座空****的房子裏等死。盡管他的身體日益消瘦,天天都要緊一緊日見寬鬆的褲腰帶,但骨子裏有一種生存的決心。在將要進入一個男人生活的全盛期時,他絕不能這樣突然讓愚蠢的命運剝奪他將要得到的一切。他心裏現在常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名火。有時,他發瘋似的跑到光禿禿的打穀場上,向著荒謬的天空揮舞他的雙臂。然而天空依然在他頭上放光,永遠蔚藍、晴朗、冷酷,沒有一絲雲彩。“啊,你太壞了,老天爺!”他常常不顧一切地這樣呼喊。要是他有一刻害怕了,接下來他會傷心地喊道:“事情再壞也不過像現在這樣!”
一次,他邁著餓得虛弱的步子走到土地廟,故意把唾沫吐到和土地婆坐在那裏的土地爺冷漠的臉上。這對神像麵前再沒人燒香,好幾個月都沒有了;他們的紙衣服破爛了,透過裂縫露出了它們泥塑的身體。然而,它們坐在那裏,對什麽事都無動於衷,王龍對它們恨得咬牙切齒。他一路上哼哼著回到家裏,躺在**。
家裏現在無論是誰,都很少從**爬起來。沒有必要起來,因為至少在睡熟的那段時間裏,睡眠可以代替他們缺少的食物。他們已經把玉米軸曬幹吃了,他們已經剝光了樹皮,在整個鄉間,人們都吃他們在冬天的山岡上所能找到的各種野草。到處都看不見動物。一個人可以連續走上幾天而看不見一頭牛或一頭驢,甚至看不見其他任何動物或飛鳥。
孩子們的肚皮脹得像皮鼓,裏麵空空的,沒有東西。在這些日子裏,人們再也看不到孩子在村街上玩耍。王龍家裏的兩個孩子最多是慢慢地走到門口,坐在太陽底下,殘酷的太陽一直無休止地放射著灼人的光芒。他們一度豐滿肥胖的身體現在變得皮包骨頭,尖尖的小骨頭像鳥骨頭似的,隻有他們的肚子又重又大。小女孩自己從沒有坐起來過,隻能不聲不響一小時一小時地裹著條破被子躺著,雖然按她的年齡早就該會坐了。原先家裏處處聽得見她要吃東西的哭聲,但現在她安靜了,虛弱地吃進放到她嘴裏的任何東西,再也不大聲哭了。她凹陷的臉麵對著他們,嘴唇青紫,像個沒牙的老太太的嘴唇;她那深深陷了進去的黑眼睛呆呆地盯著他們。
小生命的這種堅韌贏得了她父親的感情,假若她像別的孩子一樣,在這個年齡時又胖又快樂,那麽她父親很可能會因為她是個女孩而對她漠不關心。有時候,王龍看著她,溫柔地輕聲說:“可憐的傻子——可憐的小傻子。”有一次,當她想使勁兒用她那沒牙的嘴虛弱地露出一絲微笑時,王龍突然掉下淚來。他把她的小手放在他幹瘦的硬手裏,覺得她的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指。此後,他常常抱她。她躺著時光著屁股,所以他就把她塞進不太暖和的衣服裏貼著他的肌肉,抱著她坐在家門口,向外望著幹燥平坦的原野。
至於老人,他比誰都好些,因為隻要有吃的東西總是先顧他,哪怕孩子們吃不到東西。王龍心裏驕傲地對自己說,誰也不應該認為他在死亡逼近的時候忘了他的父親。即使他自己掉肉來養他,老人也應該有吃的。老人整日整夜地睡覺,吃著給他的東西,所以中午太陽暖和的時候,他仍然有力氣走到門外的場院中。他的氣色比他們當中任何人都好,而且有一天他還用他那沙啞顫抖的老嗓子說:“從前有過比這還壞的年景。有一次,我看見男人和女人吃他們的孩子。”
“我們家裏永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王龍極其厭惡地說。
一天,那個已經瘦得人影似的姓秦的鄰居來到王龍家裏,從他的像泥土一樣又幹又黑的嘴唇裏輕輕地吐出這麽幾句話:“城裏已經把狗吃了,各地方也都把馬和家禽吃了。我們這兒已經吃了為我們耕地的牲口,吃光了草根和樹皮。現在還有什麽東西可吃呢?”
王龍絕望地搖搖頭。他懷裏躺著瘦得像骨架子似的女兒。他低頭望了望她那瘦弱的皮包骨頭的臉,又望了望她那雙不停地從他胸前望向他的又亮又慘的眼睛。當他看見那雙眼睛像以前一樣,在孩子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絲微笑時,他的心都要碎了。
姓秦的把臉貼近了一些。
“村子裏有人在吃人肉了。”他小聲說,“聽說你叔叔和他老婆就在吃人肉。要不然他們怎麽能活著呢?怎麽有那麽多力氣閑逛呢?誰都知道他們從來就不曾有過什麽東西。”
王龍躲開了姓秦的說話時伸過來的死人般的腦袋。那人的眼睛這樣靠近,他害怕起來。他突然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他急忙站起身,仿佛要逃避什麽危險。
“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大聲說,“我們到南方去!在這麽一大片土地上到處都有人死去。但不管老天爺多壞,總不會把我們漢人的子孫一下子全部滅掉!”
他的鄰居寬厚地望著他。“唉,你年輕呀,”他悲歎道,“我比你年紀大,我老婆也老了,再說我們隻有一個女兒。我們死了也就算了。”
“你比我的命稍好些,”王龍說,“我有我的老爹,還有這三個孩子,另外一個又要出生。我們不能不走呀,除非我們喪失人性,像野狗一樣互相吃掉。”
這時他忽然覺得他說得非常正確。因為家裏又沒吃的又沒燒的,阿蘭一天天在**躺著,不說話。於是他大聲對阿蘭叫道:“來,屋裏的,我們到南方去!”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高興,這是好幾個月來誰都沒有聽見過的。孩子們抬起頭看著,老人從他的屋裏走了出來。阿蘭從**慢慢起來,走到他們屋子的門口,手扶著門框說:“到南方去是對的。人至少不能等死。”
她肚裏的孩子懸在她的腹部像個多疤的果子,她臉上掉得沒一點肉了,皮膚下凹凸不平的骨頭像石頭一樣凸出。
“隻是要等到明天,”她說,“到那時候我就會生了。從這東西在我肚裏的活動我就知道。”
“那就明天吧。”王龍答道,然後看見了他女人的臉,心裏泛起一種對誰都從未有過的同情。這個可憐的人還得生個孩子!
“你怎麽走得動,你這個可憐的人?”他心裏想著。然後他無可奈何地對仍然靠在家門口的鄰居老秦說,“如果你還有什麽吃的東西,發發善心給我一點,救救我孩子他娘的命。那樣我也就不會記恨你來我家搶東西的事了。”
老秦慚愧地看看他,謙恭地答道:“從那時起,我一想到你就覺得不安。是你叔叔那條狗哄了我,他說你把好年成時的糧食收藏起來了。我當著這個無情的蒼天對你發誓,我隻有幾把幹的紅小豆埋在門口的石板底下。這是我和我老婆放在那裏的,預備我們和孩子在萬不得已的最後一刻才用,好讓我們死的時候肚裏有點東西。不過我願意給你一些。要是你們能走的話,明天就到南方去。我留在這裏,我和我家裏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紀大,也沒有兒子,死活都沒有什麽關係。”
說完他便離去,過了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帶來用布手巾包著的兩把因沾上泥土而有些發黴的紅小豆。孩子們一看見吃的立刻振作起來,甚至老人的眼睛也發出光來,但王龍推開他們,把豆子拿給了躺在**的他的女人,她一顆一顆地嚼著吃了一些。要不是她要分娩了,她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吃任何東西,她在陣痛**時就會死去。
隻有一點點豆子被王龍藏在了手裏,他把豆子放進自己嘴裏,嚼成麵糊,然後嘴對嘴地把食物吐進他女兒的口裏。看著她的小嘴唇動著,他覺得自己好像也吃了東西。
那天夜裏他待在堂屋裏。兩個男孩子在老人屋裏,阿蘭一個人在另一間屋裏分娩。他像第一個兒子出生時那樣坐在那裏聽著。她不願意生孩子的時候有他在身邊。她願意獨個兒生,蹲在她為此保留的舊浴盆上,然後在屋裏爬著把生孩子的跡象清除,就像一個動物下崽後把汙物隱蔽起來那樣。
他細心地聽那種他已熟悉的尖聲哭叫,顯得有些絕望。男孩也好,女孩也好,現在對他都無所謂了——隻不過又要添一張必須吃東西的嘴罷了。
“隻要沒有喘息聲就會生得順利。”他咕噥道,接著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哭啼——多麽弱的哭聲!有一瞬間懸在寂靜的屋中。“但是這些日子不可能有什麽順心的事情。”他痛苦地說完,又坐下來細聽。
再沒有第二聲啼哭,整個屋子裏靜得使人窒息。但多少天以來到處都是一片闃寂,那是沒人活動的闃寂,是家家等待死亡的闃寂。他家裏同樣充滿了這樣的闃寂。王龍突然感到無法忍受。他覺得害怕。他站起身走到阿蘭的房間門口,透過門縫向裏麵喊叫,他自己的聲音使他稍微振奮了一下。
“你沒事吧?”他對女人喊道。他聽了聽,以為他坐著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但他聽到了輕微的沙沙聲。她正在屋裏移動,終於她以歎氣似的聲音答道:“進來吧!”
於是他走進去,她躺在**,身子幾乎還沒有蓋好。她一個人躺在那裏。
“孩子呢?”王龍問。
她的手在**微微動了動,他在地上看見了孩子的屍體。
“死了!”他驚歎道。
“死了。”她低聲說。
他站在那裏,端詳著孩子巴掌大的屍體——隻有一張皮和一把骨頭的一個女孩。他正準備說“但我聽見她哭了,是個活的”,他看見了他女人的臉。她閉著眼,肉的顏色像紫灰似的,骨頭從皮下突起——一張可憐的、毫無表情的臉躺在那裏,她已經耗盡了一切。
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這幾個月來,他畢竟隻受自己身體的拖累。而這個女人,肚裏饑餓的東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從內部消耗著她,她忍受了怎樣的饑餓與痛苦呀!
他沒有說話,隻是把死嬰拿到另一間屋裏,放在地上,然後找了一塊破席子,把它卷了起來。死嬰那隻圓腦袋轉來轉去,他發現她脖子上有兩塊深色的瘀傷,但他還是做完了他應該做的一切。然後,他拿了席筒,就他的力氣所及,走到離家盡可能遠的地方,把死孩子的屍體放到一座舊墳墓陷下去的一側。這座墳是許許多多墳墓中的一個,墳頭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誰的,似乎沒人照料過,但它正好在王龍村西地邊的一道小山坡上。他還沒來得及把屍體放好,一條饑餓貪婪的狗已在他的身後徘徊。這條狗已經餓急了,盡管他拿起一塊小石頭向它扔去,砰的一聲打在它的肋骨上,但它還是不肯跑開。最後,王龍覺得自己的腿已經發軟,便用手捂著臉走開了。
“最好還是聽其自然。”他低聲地對自己說。他第一次完全陷入了絕望。
第二天早上,太陽毫無變化地升上萬裏無雲的晴空,王龍覺得簡直像做夢一樣,他竟想到要帶著這些不能自助的孩子、這個虛弱的女人和這個老人,離開他的家出走。即使他們出去後能找到足夠的食物,他們怎麽能拖著瘦弱的身體走二三百裏路呢?而且,誰知道究竟南方有沒有食物呢?人們說,普天之下處處都遭了這種旱災。也許他們會耗盡最後的力氣,但結果隻是看到更多的饑餓的人和他們不認識的生人。最好還是待在他們能夠死在**的地方。他坐在門檻上苦苦思索,悲哀地望著幹硬的田地——每一點能叫作食糧或柴火的東西都是從田裏來的呀。
他沒有一點錢。很久以前他就用掉了最後一個銅板。不過,現在有錢也沒有什麽用處,因為根本買不到吃的東西。早些時候,他曾聽說城裏有些富人為自己儲存了糧食,還賣給別的非常有錢的人,但甚至這一點也不再使他感到憤怒。此刻,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不到城裏了,即使不要錢白吃也走不動了。實際上,他現在已不覺得餓了。
他肚子裏最初那種極度的饑餓感現在已經過去。他可以用他那塊地裏的泥土給孩子們拌點泥湯,而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吃的欲望。好幾天來,他們一直和著水吃這種泥土。這種土叫作觀音土,因為它含有極少量的滋養性的物質,但最終它還是不能維持生命。然而,用它拌成稀糊糊可以暫時平息一下孩子們的饑餓,給他們脹大而空空的肚子裏填進一點東西。他死活不肯動保留在阿蘭手上的幾粒豆子,聽到阿蘭嚼那些豆子——一次嚼一粒,很長時間才嚼一次——他模模糊糊覺得有些安慰。
就在他坐在門口,放棄希望,帶著夢幻般的快樂想躺在**自然而然地悄悄死去的時候,有些人穿過田野走了過來——幾個男人向著他走來。他繼續坐著,他們走得近些時,他看見其中一個是他的叔叔,跟他叔叔一起的還有三個他不認識的男人。
“我好多天沒看見你了!”他叔叔大聲叫道,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而當他走得更近的時候,他用同樣大的聲音說:“你過得很不錯吧!你爹、我的哥哥,他好嗎?”
王龍看看他叔叔。他確實很瘦,但還沒有顯露出餓相,盡管他早就該挨餓了。王龍覺得,在他自己虛弱的身體裏,他的生命最後殘存的力量,正積聚成對他叔叔這個人的巨大憤怒。
“你怎麽吃的——你怎麽吃的!”他模模糊糊地低聲說。他根本沒想到這些陌生人,也沒想到什麽禮貌。他隻看見他叔叔還沒有餓到皮包骨頭的地步。他叔叔睜大眼睛,把雙手伸向空中。
“吃的!”他叫道,“要是你看見我的家就知道了!連麻雀都無法在那裏啄起一星半點食物的碎屑。我女人,你記得她有多麽胖吧?記得她的皮膚多麽滋潤,多麽好看吧?現在她就像掛在一根棍子上的衣服——皮膚裏隻剩下了可憐的咯咯響的骨頭。我們的孩子隻剩下四個了,三個小的全都沒了。至於我,你看得見的!”他用衣袖小心地擦了擦兩個眼角。
“你吃過了。”王龍呆呆地重複說。
“我唯一想著的就是你和你爹,你爹是我哥哥。現在我向你證明我說的是實話。我盡可能快地向城裏這幾個好心人借了一些吃的,答應吃了東西有了勁兒的時候,幫他們買些我們村子附近的土地。那時我首先想到了你的好地,你的,也就是我哥的兒子的。現在他們來買你的地了,來給你金錢、食物、性命了!”他叔叔說完這些,向後退了幾步,用一件又髒又破的衣服裹住了他的雙臂。
王龍一動也不動。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以任何方式跟來的人打招呼。但他抬起頭看了看他們,他看見他們穿著髒的綢布大衫,確實是城裏的人。他們的手是柔嫩的,而且手指甲很長。他們看上去像是吃過東西的,他們的血液仍在血管裏快速流動。他突然對他們充滿了無限的憤恨。就是這些城裏人,他們有吃有喝,現在站在他身邊,而他的孩子快要餓死了,吃的是地裏的泥土。他們來到這裏,趁他危急的時候要奪去他的土地!他木然地向上望著他們,他的眼睛深深地陷進他那皮包骨頭的臉裏。
“我決不會賣我的地的。”他說。
他的叔叔一步步走了過來。就在這時,王龍兩個兒子中小的那個用雙手和膝蓋爬到了門口。因為這些日子他餓得毫無力氣,所以這個孩子又像嬰兒時常做的那樣,用手和膝蓋爬著走了。
“那是你的孩子吧?”他叔叔大聲問,“夏天我給過一個銅板的胖小子,是吧?”
於是他們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孩子。雖然這段時間以來王龍從不曾哭過,這時他卻突然開始無聲地哭泣起來,無限痛苦的淚水聚結成大滴大滴的淚珠,沿著他的臉頰流下。
“你們給什麽價錢?”他終於低聲說。是啊,有這麽三個孩子要養——這些孩子,還有那個年邁的老人。他和他妻子可以在地裏挖個墓坑,躺進去長眠,可是還有這些人呀。
這時,城裏來的人中的一個開口了,這人一隻眼睛瞎了,臉上深深地陷下去一塊。他虛情假意地說:“我可憐的人,看在這個快要餓死的孩子的分上,我們給你一個好價錢,這種時候這價錢在別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我們願意給你——”他停下來,然後粗聲粗氣地說,“我們願意給你出一吊錢一畝的價錢。”
王龍痛楚地笑了笑。“哈哈,”他大聲說,“那等於把我的地白送了!我買的時候付了二十倍那樣的價錢呢!”
“嗯,可那時候你不是從餓得快死的人手裏買的?”另一個城裏來的人說。他是個瘦小的人,長著一副鷹鉤鼻子,但他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大,而且又粗又硬。
王龍看著他們三個人。他們認準了他,這些人!為了饑餓的孩子和老人,一個人有什麽東西不肯給呢?這種屈從的軟弱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種憤怒,一種他這輩子還從未有過的憤怒。他跳起來,像狗撲向敵人那樣撲向那些人:“我的地永遠不賣!”他衝他們喊道,“我要把地一點一點挖起來,把泥土喂給孩子們吃,他們死了以後,我要把他們埋在地裏,還有我、我老婆和我的老爹,都寧願死在這塊生養我們的地上!”
他凶猛地放聲大喊。接著,他的怒氣像一陣風一樣突然消散,他站在那裏,**著啼哭起來。那幾個人站在那裏微笑著,他叔叔就在他們中間,一點也沒有動心。這是在氣頭上說的瘋話,他們要一直等到王龍把怒氣全部出盡。
這時阿蘭忽然來到門口對他們講話,她的聲音平平淡淡,好像這種事情天天都發生。
“我們肯定不會賣地的,”她說,“不然我們從南方回來時就沒有養活我們的東西了。不過,我們準備賣掉我們的桌子、兩張床、**的被褥四把椅子,甚至灶上的鐵鍋。但是,耙子、鋤和犁我們是不賣的,也決不會賣地。”
她的聲音裏有某種鎮靜,聽起來比王龍的憤怒更有力量,因此王龍的叔叔含糊地說:“你們真的要去南方?”
最後隻剩一隻眼的那人跟其他人說了說,那幾個人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然後隻剩一隻眼的人轉過身說:“這些都是不值錢的東西,隻能當柴燒,總共兩塊銀錢。一切都包括在內。你可別打錯了主意。”
他說著話便傲慢地轉過身去,但阿蘭平靜地回答說:“這還不到一張床的價錢,不過你們要是有現錢的話,馬上把錢給我就可以把東西拉去。”
隻剩一隻眼的那個人從腰裏摸出銀錢,丟在她伸出的手裏。然後三個人來到王龍家裏,先把王龍屋裏的桌子、凳子、床和**的被褥搬了出去,接著又把安在土灶上的鐵鍋掀去。但當他們走進老人的屋裏時,王龍的叔叔站在門外邊。他不想讓哥哥看見他,也不想在床從老人身下抽走後他隻得躺在地上時,自己在一邊看著。一切搬完之後,整個房子全空了,隻剩下兩把耙子、兩把鋤頭和一隻犁在堂屋的一角,這時阿蘭對她丈夫說:“趁著有這兩塊銀錢,我們就走吧,不然我們就得賣掉房屋的椽子,等以後回來時就沒有窩可鑽了。”
王龍淒然地答道:“我們走吧。”
然而,他的目光越過田野看著那幾個走遠的越來越小的身影,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道:“至少我還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