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①?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②。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③。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④。

注釋

①天之道,其猶張弓與:天之道,自然運動的規律;張弓,天道很像是拉開弓射箭瞄準,高了就把它壓低一些,低了就把它升高一些,拉得太滿就把它減少一些,不夠滿就補足一些。這就是抑高舉低,損有餘補不足。射箭的姿勢是儒家所謂的中庸,不高不低,恰到好處。

②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趙佶說:“滿招損,謙得益,時乃天道。”

③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河上公說:“人道與天道反也。”世俗之人,損貧益富,奪弱與強。

④見賢:表現自己的賢能。

譯文

自然運動的規律不就是像開弓射箭瞄準一樣?(對於目標)高了就壓低一些,低了就抬高一些,(對於射入目標)拉得太滿就減少一些,還不夠滿就補足一些。自然運動的規律就是減少有餘而補充不足。人世的行為法則就不是這樣,它是剝奪不足,而供奉有餘。誰能把有餘的拿來供給天下不足,隻能是有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此有道的人生化萬物而不自以為是,有功而又不居功,也不願顯示自己的賢能。

度陰山曰

自有人類以來,對於“擁有”始終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論調,一種是流行於西方的“馬太效應”,一種是在中國曆史上多次出現的“均貧富”思想。

先來看馬太效應。《新約·馬太福音》說:“凡是少的,就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凡是多的,還要給他,叫他多多益善。”

這就是“馬太效應”,它反映了西方社會中的共識:贏家通吃。用老子的話來講就是,損不足以奉有餘。

和馬太效應涇渭分明的是“均貧富”思想,老子的“損有餘以奉不足”和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是這種思想的源泉。特別是中國幾千年的農民起義,所提出的口號基本都在圍著“均貧富”轉圈。

比如唐末的起義軍首領王仙芝自封“天補均平大將軍”,“天補”和“均平”就是這種思路。北宋王小波起義時的口號是“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北宋後期的方臘起義時的宣傳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南宋的鍾相、楊麽起義時的口號就是簡明扼要的“均貧富”;明末的李自成的口號是“均田免賦”;清朝的太平天國的宣傳是“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

老子說,天道是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是損不足以奉有餘。中國古代那些農民起義的人始終在行天道;而遵循馬太效應的西方人始終在行人道。在資本主義社會,市場決定一切,所以先富永遠不能帶動後富。因為先富群體要不斷追加他的收益,弱勢群體將不斷承擔成本,貧富差距就越大,這就是馬太效應:越富有就越富有,越貧窮就越貧窮。

在老子看來,損不足以奉有餘會導致貧富差距加大,最終導致雙方矛盾激化,兩敗俱傷。最好的方式則是損有餘以奉不足,它非但沒有風險,而且最省力。就好像高處的水自動流向低處,把低處水位提高一樣,水從高處流向低處,根本不必用力,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損有餘(高處的水)而補不足(流下低處)的過程。

也就是說,“損有餘而補不足”是不必用力的無為,而“損不足以奉有餘”則是用盡力量的有為,就好比是讓低處的水流向高處一樣。

又譬如太陽。太陽從東方升起,一直向上,這向上的過程是補不足,低的時候升高一點。中午時抵達頂點後開始西落,最後消失。這是高的時候壓低一些,損有餘。一年四季的溫度同樣如此,春天溫度慢慢上升,這是補不足;夏天後溫度開始下降,這是損有餘。

但是,我們都知道,人類社會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富者流油,窮者無立錐之地。老子所說的天之道,永不可能實現。既然始終未實現過,為什麽人類還沒有滅亡?

原因是,老子所說的“損有餘以補不足”並不絕對正確。試想一下,如果高處的水流向全部低處,並將低處的水位提高和高處一樣的水位,那麽,水就不再流動。不再流動的水是死水,是死亡。真正的平衡不是所有的水位一樣高,而是有高有低,高處的水永遠在流向低處,永遠流不完。物理學上認為的能量守恒定律,也是動態的能量守恒,而非靜態。

一旦有餘和不足相等,有餘和不足都不再運動,成為死寂狀態,世界將不複存在。好比人人都進了樂園,也就沒有奮鬥的動力。人倘若沒了奮鬥的動力,那結果一定是滅亡。

所以,按老子辯證法講,世界上存在高處的水和低處的水,存在貧富差距,存在弱肉強食,都是正確的。承認這一點,更加正確。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地使其最大限度平衡。